《踪丝的脑洞》踪丝

1、换马甲成瘾

　　碧海，蓝天，缎带似的白沙滩。
　　这里是郊外的一个沿海景点，景色优美，空气清新，但名气不大，平常也没有几个游客。
　　今天却是例外。一群记者扛着相机举着话筒，在某颗棕榈树下挤成了一团，从空中俯视，仿佛在白面上撒了一堆芝麻。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也像找到粮食的小蚂蚁，源源不绝地缀了过来。
　　“请问您是在旅游吗？”
　　“羡羡，你在游泳吗？一个人吗？”
　　“您退圈有一年了，有复出的打算吗？”
　　“《仙声夺人》的续集《点睛之璧》也将改编为电影，您有意愿出演的吗？”
　　棕榈树的阴影下， 闪光灯亮个不停，被团团围住的女人有些不适地闭了闭眼。
　　她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连体泳裙，款式保守，却遮不住玲珑的曲线。湿漉漉的乌发蜿蜒在雪白的肩膀上，她浑身上下犹在滴滴答答地淌水，水珠滑到胸前、滑过大腿、滑入裸露的脚趾中……吸引了不少人火热的视线。
　　绮丽的、海中妖魅一般的女性拧着眉头，被这样围观，她却一点羞涩都没有，反而觉得不耐烦。
　　“没在旅游，散步而已。”
　　“游泳，一个人。”
　　“不复出。”
　　“不演。”

　　一开始，她还有些耐心，问的问题也都一一回答了。渐渐地，太阳将她身上残留的海水烤干，而人们还在拼命地往前凑，话筒几乎戳到了她的鼻子上。
　　她的脸色明显阴沉了许多。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冷脸，记者们突然心里一虚，一瞬间，提问的声音消失了。
　　女人脸色缓和了一点。“让开。”她说，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听到她的命令，下意识地散开了一些。
　　女人赤着脚穿过人群，海风扑面而来，撩起她干透的长发。在人们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一脚踩上白沫翻腾的潮水，随着那双长腿的前进，海水一下子漫过了她的腰部。
　　“等等——”有人反应过来，叫了一声。然而那海妖般的美人已经潜入水中，游得不见了身影。
　　“……”
　　人们面面相觑。围观的人里，其中一部分是游客，带了泳衣，有的欢呼一声，高高兴兴地扎进了海里。还有些附近的居民，也纷纷回家去换衣服。记者们目瞪口呆，他们当然不可能备着泳衣，只能心情复杂地看着大家像下饺子似的，带着莫名的狂热，扑通扑通地下海了。
　　“以前听单位的前辈说，羡姐脾气很和善的啊。”一位记者恹恹地收起话筒，十分郁闷。他面庞稚嫩，一身学生气，一看就是个新入行的。
　　旁边的中年人拍了拍他的肩：“看柳羡的反应，她是不打算复出了。人家自己都不想当明星了，谁还能要求她尽公众人物的义务呢？”
　　“而且羡羡还穿着泳衣好不好！”一个游客姑娘插话道，表情愤愤不平：“采访也要看场合！”
　　“美女，你刚刚可是一直盯着羡姐看啊。”
　　“……看，看看怎么了？我又没拍照！”
　　“哈哈……”不少人笑了起来。
　　“我就是欣赏一下，谁知道下次见到羡羡是什么时候？”
　　人们又沉默了，慢慢地收拾着东西。记者，也是有自己喜欢的明星的，他们匆匆赶到这里，对已经宣布退隐的明星围追堵截，并不全是为了工作……
　　柳羡，一个以童星出道的女演员，演了二十多年的戏，粉丝们见证了她进入公众的视野、锋芒毕露、最终走向辉煌，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是影坛上一颗夺目的明珠，年轻而才华横溢的影后……然而在事业的巅峰期，她突然宣布离开，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她甚至推掉了《点睛之璧》的续演邀请。明明这位最敬业又最固执的演员，一旦接下了某个角色，便会挥洒她那慑人的演技，如同画家挥舞他的画笔，珍重地填满它的骨肉、充盈它的灵魂……谁能想到，这一次她竟中途停笔了。
　　观众像爱艺术品一样爱她的角色，也像爱她的角色一样爱她。
　　然而她走了，抛弃了，不再回来。

　　《点睛之璧》的试镜现场。
　　临近中午，参加试镜的演员们走得差不多了，评审们评选了一上午，这时终于能够喘一口气。
　　导演看了看候选演员的名单，和编剧讨论了起来。
　　编剧秦沈是《点睛之璧》的原著作者，他的眼光刁钻，为自己创作的角色挑选演员时，极尽挑剔苛刻之能事，恨不得亲手把人塞进模具里，照着自己幻想中的样子长。
　　导演也是个完美主义者，对他是又爱又恨，两人意见一致时勾肩搭背大呼知己，看法冲突时恨不得缝上对方的嘴。
　　果然，不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导演已经开始拍桌子了：“柳星夜在《点睛之璧》戏份不多，我看小林和豫诺就可以，你还想再开一场试镜会？”
　　秦沈撇嘴：“得了，她们俩那还不如我亲自上。”
　　大家都被他的无耻惊呆了。导演怒道：“行啊，你上啊！”
　　“……”
　　秦沈讪讪笑了：“这个……其实，或许可以去掉柳星夜的镜头。她是《仙声夺人》的主角，不是《点睛》的。”
　　“那她也是《点睛》主角的师父啊，还能不出场？”
　　“不一定。”
　　“啊”
　　“路寻继承了浮城，传言说是那星夜圣尊给他的见面礼，可没人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遇到了柳星夜的残魂，是不是真的拜了她为师。”
　　“你是作者，他遇没遇到你不知道？”
　　“……”
　　“我知道你是不想更换演员，”导演直截了当地指出:“可是柳羡不来，总要有人替上。不管柳星夜这个角色是不是真的在《点睛》中复活过，她都必须在电影里露脸。”
　　“大部分观众都是《仙声》的老粉丝，冲着柳星夜来的，这个角色的戏份不但不能取消，还要适当地增加。”导演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沈沉默了一会儿:“也有一部分观众是冲着柳羡来的。”
　　导演皱眉。
　　“别说她已经息影了，自个儿还人间蒸发了，你挖地三尺都不一定能找到她。”
　　秦沈无话可说，只是脸上仍有些不甘。
　　导演看在眼里，心中叹息，圈子里不少人都知道秦编剧和柳影后曾经私交甚好。结果影后一退隐，不惜支付违约金推掉了所有片约，还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柳羡做得太绝，消失得太干净，引得人们众说纷坛，非议不断。
　　一旁的副导突然举起手机，插话道：“你们先看看这条新闻？”
　　加粗加黑的几个字“震惊!无人沙滩上，影后在做这种事……”闯入人们的眼帘，房间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秦沈满脸黑线地接过手机，往下一翻页面，一张高清的照片占据了整张屏幕。洒满阳光的海滩上，冰蓝色泳衣的女人……在他眼里那更像个女孩，正一脸高冷地戏水，在空中踢出一溜水花，绷直的修长大腿高高抬起，格外抓人眼球。
　　他呆了一下，随即又注意到别的东西。这片海，他也去过。
　　柳羡在那附近有座房子，只是她几乎不去住，他便没去那里找过。结果，她就在那里。
　　秦沈猛然站了起来。
　　“找到她了。”他说。

　　小艇划开海面，炮弹似地射向一座草木繁茂的岛屿。一靠岸，秦沈立刻跳了下去。
　　他穿过开着零散野花的草地，走近小别墅的落地窗，一眼看到了那个人。她没有离开，盘腿坐在地板上，双手握着漆黑的埙。隔着玻璃，秦沈听不清她在吹什么曲子，却体会到了一种悠然自得的意境。
　　那个女孩曾经很中意小岛上的布置——充满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意之美 。但这里没有其他人，女孩需要待在有人的环境里，于是这个漂亮的隐世之所被弃置了。
　　但现在，这个女人住下来了，在人烟稀少的孤岛上，独自生活。
　　女人看到他，站了起来。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却没招呼秦沈进去。
　　“有事？”她问。她的声音柔和、空灵，毫无气流挤过咽喉的黏滞之感。
　　秦沈几乎以为是她手中的埙在替她言语。不会吧？他在心里发笑，难不成她还想扮演一个埙？
　　随即他便清醒过来，面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演员了，不会再每天神经兮兮地做一些有趣的模仿。
　　秦沈犹豫了一下，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柳新叶呢？”
　　柳羡是影后的艺名，影后的朋友们，私下里都唤她真名。
　　“她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女人语声潺潺，泠泠然好似泉水，说出的话却果断得近于残忍。然而她的面容又是那么恬然平静，只是在单纯地叙述事实。
　　秦沈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尽管这个回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听到的那一刻，这个年纪还不够成熟的男人，根本无法掩饰住内心升腾的悲痛与怨恨。
　　他攥紧了双拳，胸腔震动着，困住了那无声的悲鸣。
　　柳新叶死了。已有一年。
　　凶手就在面前……不，不。与其说是这个女人杀了他的朋友，不如说——
　　害死她的，是他自己。

　　秦沈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目光涣散地望着天花板。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对故人的思念和愧疚占据了他的大脑，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别的东西。
　　柳新叶，更广为人知的称呼是柳羡，柳影后。人们都说她是个好演员，但她并没有那么好。真正的好演员，分得清生活和工作，而她却把两者搅得一团糟。
　　所以她终于病倒。当他听到医生的诊断“精神分裂的倾向严重”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怎么会？柳新叶当时就在他的身边，从容地向医生提问，看起来格外镇定。
　　现在想起来，恐怕她那时就已经猜到了结局。
　　后来……朋友们都劝她暂时息影，其中他的言辞最为激烈:“如果你还认我这个朋友，就马上停下来。我可不想看到你分裂成什么牛鬼蛇神。”
　　“绝不可能。”她说。他不知道她说的是绝不停止演戏，还是绝不会自我分裂。
　　“给我你的剧本。”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然后，他居然就犹豫了。她一直很嫌弃他写的剧本，尽管他们是朋友，她可以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却不肯与他合作一部电影。
　　他把《仙声夺人》放到了她的手里。他想，就这一次，让她试试吧。他还想，《仙声》是专门为她写的，或许，能够带来转机。
　　柳新叶再一次全然投入了角色之中。秦沈看着她在镜头里盛放光彩，一颦一笑皆充满魔力，担忧的同时，也不禁骄傲又欢喜。
　　电影杀青后，果然票房大卖。媒体和观众们炸开了锅，四处逮着她闹腾。柳新叶一开始还有回应，后来……突然宣布退隐。
　　秦沈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原因。
　　作为演员的柳新叶……在那具躯壳中，消失了。
　　她曾经日日待在摄像机前，演绎着他笔下的人生。不知不觉地，或许是在镜头下那动人的一颦一笑之间，或许是在她独自对戏的夜深人静里，变成了另一个人。
　　相比于她辉煌的生涯，这隐秘的陨落，更叫人于心不忍。
　　娱乐圈再没有“柳羡”这颗明珠，秦沈再没有“柳新叶”这位朋友。

　　秦沈阖上湿润的眼。
　　疲乏与困倦渐渐取代了孤独，将他拖入绵软的梦乡。夏夜的月光涌进卧室，温和地覆住了这个憔悴的年轻人。
　　或许是今日的相会太深刻，或许是压抑多时的情感终于爆发，他再一次，梦到了那个人。
　　梦里也是深夜。高空中，有一轮饱满的明月。
　　他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身不由己地飞了上去。
　　月亮表面浮动一层萤火般的绒绒微光。像一片叶子似的，他慢悠悠地降落下来，才发现那是一朵朵凌空飘荡的火焰。火花有大有小，色泽深浅不一。
　　其中有一道格外稚嫩，跌跌撞撞地飞舞着。他自然而然地缀了上去。
　　穹顶是浩渺的宇宙，他来的方向，是一颗火红色的巨大行星，沉沉地悬在天际。而月亮之上，有两朵尘埃般渺小的火苗，在这颗星球的庇护之下，怡然自得地燃烧着。
　　一个毫无目的地游荡，一个懵懵懂懂地尾随。十年，百年，好似也就一眨眼。
　　而在他自己的时间里，晨光临近，好梦将醒。梦境渐渐变得拖沓又模糊。
　　直到一只突兀的大手，握住了他们的“身体”。
　　谁的手？这里怎么会有人？!
　　他拼命挣扎起来，从那只手的指缝间挤出，惊惶地闪了出去。
　　一瞬间，混沌的思维突然清明了许多。他猛地想起，这只不过是一个梦。
　　另一朵“火苗”没来得及逃离，被拢在那人手心，正瑟瑟发颤。
　　秦沈“看见”那颗火苗，突然生出一种匪夷所思的直觉。
　　那种感觉……似是故人重逢。
　　巨大的“手”慢慢攥紧了火苗，火苗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下一瞬便要熄灭。
　　不——！
　　秦沈动作一滞，随即，倏然转向，狠狠地冲了回去!
　　一个人，她已经泯灭在现实里，难道还要在他的梦里再消亡一次？这样的事，他还能再忍受一次吗？
　　撞到那只“手”的一刹那，秦沈感到一股巨力反冲回来，下一刻，粉身碎骨。
　　裂痛之中，景象变得迷离起来，他即将醒来。
　　可是……她怎么办？这么脆弱，这么懵懂，甚至并非活物。
　　身躯化作弥散的微尘，撒向茫茫宇宙。他没有眼，可似乎每一粒微尘都是他的眼，仅这一瞬间的福至心灵，使他突然看懂了。
　　他认得这个世界。它曾出现在他少年的梦里，青涩的笔下，对那个女孩忐忑的幻想中。
　　可她不知道，他没有机会再与女孩细细解释，道尽衷肠。
　　微尘也终将溶解，他的意识濒临消散。
　　可是……至少让他说几句话，至少让他告诉她，提醒她——
　　深邃的星空开始褪色、淡化，星云氤氲如晨雾。
　　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