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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诡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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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都老了。
很多年之前,我们经历了一些事情,我,同我的姐姐。
姐姐比我大一岁,长得很漂亮,喜欢她的男生很多,是学校的校花。
但她却降了级,与我同班。我们一同毕业,一同参加工作,都没见她跟什么男生约会过。
十年过去了,她还是单身一人。只在每年的五月十八日,跟刘屏见一次面,在本地最有名的主题餐厅——“诡丝”的包厢中。
刘屏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如果不是姐姐每年坚持要跟他见面,我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他们约会了十年,十年如一日,第八年的那一次见面,刘屏告诉我们,他在一个月之前结了婚。
吃完饭照样地分手道别,期待来年再聚。我知道姐姐很喜欢他,刘屏也是,他们本是相爱的。
在每一年的聚会中,我都扮演陪同客的角色,因为我只要我的姐姐幸福。
直到第十年的那一天,我还是早早来到国子监的丝瓜藤下面等刘屏。
国子监人烟清冷,据说在这里能看见死去的人。
刘屏已经来了。
每年都是我先去等刘屏,迟一些姐姐再过来,然后我们三人一道打车去“诡丝”。
姐姐很喜欢那间餐厅,年年都是同一个小包厢。餐厅的老板从前是个和尚,很懂得阴阳八卦,五行九曲这一套东西,连菜式都是有讲究的。现在还俗,出来开了这样一间餐厅。就餐之前要走一些程序,据说是有灵性的。
刘屏今年来早了,他有几回早,有几回晚,年年都说不准。反正姐姐是年年都迟到。
但我要讲的,正是到第十个年头,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我对刘屏说,你好像永远也不会老,永远都是这副念书时的样子,你看看我姐姐,十年来老了这么多。
我俩一同走到国子监的大门口等姐姐。
刘屏说,你忘了,我有病。
我报以惭愧的微笑:“是的,我忘了,你的心脏不能跳了。”
刘屏怔怔地望着我,他向来都是这副表情。
我最后吐出了一句:“可你到底还是讨了老婆。”
正当时,姐姐风风火火地来了,我们三人一起前往“诡丝”。
我们总是在开饭前半个小时到那里,领到号子,由姐姐先上去点菜,我与刘屏在楼下等,半小时后我再与刘屏坐电梯上去。
“诡丝”的餐厅在大厦的六楼,领号在一楼大厅。大厅布置得像三十年代的陕北农村,摆设尽是一些灶头、四仙桌、条凳。
客人们由条凳登上四仙桌后,才够得着电梯。那也只是一扇半人高的窗户,人都要爬着钻进去,颇像监狱里的气窗。
我跟刘屏攥着号子,排在队伍的后面。
今天的客人特别多,一个个从那扇小窗里钻进去,活像是在集体自杀。
轮到我们进去。电梯在四层楼停了停,进来一个人,我知道这是就餐之前的一道程序——做关于变态杀人案的问答题,有些客人可能会觉得很刺激。
那个人问我们:妹妹在葬礼上对一个陌生男人一见钟情,回来后将姐姐杀了,这是为什么?我很害怕回答这种问题,我不知道答对了会有什么后果,答错了又会有什么后果。因为“诡丝”给我的感觉,一切都是诡异的。
我低着头,始终没有回答,而刘屏还是那副惘然若置的表情。那个人看我们没有反应,就退了出去。
电梯继续上升,餐厅到了,姐姐已经坐在包厢里向我们招手。真的是很普通的餐厅,很普通的菜式,就像街头随处可见的粤式餐厅那样。
三人围坐在一张很大的圆桌旁,菜已经上齐。姐姐甚至为我们分好了蛋炒饭与紫菜汤。姐姐不停地为刘屏布菜添汤,都有点手忙脚乱。
姐姐对他说:你记不记得念书的时候,你的强项就是长跑,你还在那次长跑比赛中得过冠军。”
我跟刘屏都不由自主地停了碗筷。姐姐仍旧若无其事:“怎么啦?你们怎么都不吃啦?快吃啊!”
我勉强拿起勺子,想去兜一勺蛋炒饭,入口却发现硬如糙石。
这时,刘屏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匆匆说两句就挂了,然后抱歉地说:“老婆打来的,有点事要先走了。”
我看着姐姐,想她会不高兴。姐姐还是笑笑,指着一碗扁豆说:“老婆催了吧,先把扁豆吃了再走吧。”说着将扁豆推到他面前。
我说:“你明知道刘屏不爱吃扁豆,还点这道菜?”
“我知道啊,我是为他好。”姐姐温柔地望着刘屏,目光如水,口气就好像妻子心疼自己的丈夫一样。
一边,她又催着刘屏:“快吃快吃!把嘴抹一抹,赶紧走吧。”
刘屏匆匆吃了几粒扁豆,走了。
姐姐怔怔地看着一桌子的饭菜,低下了头。
付账的时候,听见她吩咐服务台:“明年的这个时候,同一间包厢。”
立刻被我及时制止住。
我说:“不,明年不订了,我们不会来了。”
姐姐忿忿地望着我,用力推开我,冲了出去。
我转身,坚决地对服务台说:“明年取消吧,我们不会再来了。”
我追下去的时候,姐姐正站在街角的拐弯处一个人发呆。我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轻轻说:“他已经死了。”
姐姐别过头,气愤地望着我:“小妹,你在说什么?”
我放缓语气,又重复一遍:“他已经死了十年,求求你醒过来吧。”
姐姐也提高了音量:“你在说什么?这么不为自己留口德?”
我说:“就算不为自己留口德,也是为你好,我为你做所有的事情,我是爱你的。”
姐姐难以置信地转过身,不再理我,伸手去拦出租车,她大概以为我已经疯了。我走到她面前,迫使她正视我:“你没有必要年年为一个死去的人这样做!你不肯放开他,也放不了你自己!”
姐姐息斯底里地叫起来:“你乱讲!他没有死!他年年都来‘诡丝’与我们见面,你看到的!”
“那是他十年来都不曾离去的魂!是你请茅师傅年年摆招魂宴,缚住了他的魂!”我冲口而出:“十年了,就算我们不累,他也累了。被招魂宴缚住了魂,日日夜夜变成游魂,不能投胎,只为这一年一度的赴约,这就是你对他所表示的爱吗?”
“那有什么分别?小妹,只要我还能看到他!”姐姐终于抬起头正视我,目光决绝。她不知哪儿来的大力,将我一把拽到“诡丝”的楼下,迫我仰起头:“看看吧,小妹,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到这儿来,你以为他们只是来吃个饭而已吗?你以为他们心中没有放不下的事情吗?你要我放下?我告诉你我放不下。”
“已经够了,姐姐,你不但为他留了级,还耗费了十年的青春,已经够了。”我的声音瑟瑟发抖。
“一切都是为了刘屏。”姐姐放开了我,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头,目光迷离:“为了他,就算死,也千方百计地要让他留下,只为见上一面。”
“你年年与刘屏到‘诡丝’见面,请茅师傅为你摆招魂宴。你相信只要今年吃了招魂宴,明年他的魂魄仍旧会回来与你相见。可是你知不知道,游魂过了第十个年头还不去投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你愿意这样吗?”
姐姐心平气和,只对我说:“他一旦变成了孤魂野鬼,无论摆哪种菜式的招魂宴,都无法与他再相见了,我不是不知道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我急道。
“还不如与他一块儿变成孤魂野鬼,就再也没人能分开我们了。”姐姐带着自嘲且胜利的笑容。
“姐姐!”我喊了起来,惊悚地望着她。
“别为我担心,小妹。招魂宴要将桌上的每个菜式全都尝遍才起效,我今天坚持让他吃了最后一道扁豆,我有信心,明年他还会再来跟我相见。”姐姐说。
“可这样值得吗?十年来你没有事业没有爱情,只为一个死了十年的人,值得吗?”我苦苦相劝。
“值不值得我心里清楚。”姐姐反唇相讥:“小妹,你还不是一样,一无所有。”
“我是为了你,姐姐。我是因为爱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我说出了心里话,眼泪一并流了出来。
姐姐望着我,想对我笑笑,可眼圈红了,她温柔地说:“我知道。”
“我年年都比你早到国子监,是因为我不想让刘屏知道你已经知道他死了。”我说。
“我知道。”姐姐的声音哽咽了。
“我坚持跟刘屏在‘诡丝’楼下等半小时再上去,是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你在请茅师傅摆招魂宴。”我继续说。
“我知道。”姐姐别过了头,肩膀微微颤抖。
“是我杀死刘屏的。”我望着姐姐,缓缓说道。
姐姐沉默地回望着我,平静的吐出了三个字:“我知道。”
我惊愕,像被着着实实当头挨了一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法自制:“你知道?”
“我十年前已经知道……就在那场长跑比赛之后。”姐姐的声音就如同从旷野中飘过来一样,我勉勉强强听到这几句话。
我神情呆滞,泪如泉涌:“是我杀死了他。我明知道他心脏有病,还偷偷替他帮了名,怂恿他去参加长跑比赛。说是为了你,为了变成你心目中的男子汉。我明知道如果他真去参加比赛,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一切都是我骗他的……”
“他的确没有再回来过。”姐姐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恨他改变了你,我恨他让你留了级,我恨他毁了你的人生……这一切我早想告诉你的,我恨不得他去死!”我已经泣不成声:“可是,姐姐,我是爱你的!”
“我知道。”姐姐也哭了:“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可他是我爱的人,你明白吗?”姐姐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肩膀里,痛苦地叫:“他毕竟是我爱的人!如果再来一次,我仍然会选择留级与他同班,你明白吗?毁我的人是你,不是他!”
“刘屏没有拿冠军,他永远倒在了跑道上。”我一定要把事实说给姐姐听,无论她想不想听:“他已经死了,你看到的,他十年来都不会变老,永远是念书时的那个样子,而你自己呢,你终将老去!”
“不,”姐姐美丽的五官扭曲起来:“你撒谎!”
“他已经不再需要你了。”我使劲摇晃着姐姐的手:“他要去投胎做人!”
“啪!”姐姐反手给我了一记耳光。
我没有一丝惊愕,因为我等着一巴掌已经等太久了:“你恨我,姐姐。”
姐姐将我的头揽到了她的肩头:“不,我不恨你,小妹,我一直是爱你的。现在,我们回家去吧。”
这,就是我跟我姐姐的故事,她始终是个执着的女人。
许多年过了,铅华落尽,那个十年后面的日子,我都是陪姐姐在平阳山精神病疗养院度过的。
她常问我:“我这是在哪儿?”
我微笑地注视着他,告诉她:“你在‘诡丝’。”
她咧开嘴笑了。
也许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在“诡丝”的日子里,就餐前的那道程序——问答题中从未答错过的答案——妹妹回家后,将姐姐杀了。因为她想再办一次家族葬礼,以求见到那个让她倾心的男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