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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详 ...

  •   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一切不是噩梦。

      我要去一趟学校,请长假,然后去医院看我爸。

      肖航是哭着睡的,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哭起来大概都是这样,因为觉得丢人,所以钻进被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像只被人痛打过的小狮子。

      到了学校,找不到停车位,只能远远下了车,一路走到办公室,请了假出来一看,天色漆黑如墨,像是要下雪。

      风刮得像世界末日,天已经黑到看不清街对面人的面目,路过的人都神色匆匆,地上结了冰,滑得很,我走到自己车附近,终于一脚踩滑,摔倒在地。

      这一摔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我整个人静静地趴在地上,有一段时间都觉得大脑放空。

      就在这时候,我看清了我车后面的那个人。

      是那个乞丐。

      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见他正面,他身上裹着累赘的脏棉衣,有的地方露出了棉絮,他的手脚都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脸上不知道是脏还是长满了疮,看不清本来面目,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似乎有话要对我说,然而张了张嘴,里面却一片漆黑。

      他没有舌头。

      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被人毁坏,总之他没有舌头,即使拼命张大了嘴,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画面恶心又让人觉得可怜,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让我想起那些都市恐怖故事里被抓去断手断脚在马戏团表演的人,完全不像个人类,只是像个野兽一样活着。

      但是他的左手上竟然戴着一个指环,也是污损的金属,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一个残疾乞丐,为什么会戴着一个戒指?

      那些恐怖的都市传说顿时都涌了上来,他大概也发现我注意到这戒指,竭力地朝我爬过来,我连连后退,拿出手机来打电话报警。

      警察快到的时候我离开了。

      这段插曲给了我不详的预感。

      我到家的时候接到电话,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我爸的昏迷指数是9。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植物人的昏迷指数也不过是10。

      因为在ICU,连陪护也不知道如何陪护,只能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走廊尽头的窗口飘下雪来。我最深的那些坏记忆全是在下雪天,有一次是在中学,叛逆期,为了文理分科跟我爸吵架:“那你们不如不要生我出来!”

      因为这句话,我爸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岁。

      十多年过去,我仍然在为这句话后悔。

      我没有机会跟他道歉了,我知道。

      那个副主任来查房,看见我,让我去空置的病床上休息一会儿,我说不用,然后在长椅上打起盹来。

      又做梦,梦见非常可爱的小孩,像个糯米团子,穿着奶白色的奶牛外套,头上有两个嫩黄的角,捏起来软软的,我觉得好笑,奶牛都是母牛,怎么会有角。

      醒来觉得很无稽,怎么会梦见这样的衣服,而且细节如此清晰,我小时候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肖航也没有。

      守了一天,天黑时打电话给我妈,仍然是被冷嘲热讽,坐电梯下楼,竟然又撞见凌蓝秋。

      两次都在妇产科楼层,她都懒得装了,而且这次带的包小,塞病历塞不下,干脆大大方方跟我打招呼:“开了车来吗?”

      “嗯。”

      “路滑,坐我的车吧。”

      我印象中她有一辆非常昂贵的车,即使在她这个身价也是贵的,配了司机,我知道她有个多年的男友,是世家子弟。

      现在她不开那辆车了,换了个司机,开了一辆小房车,里面很宽敞,她习惯性地上车就开冰箱,问我要不要喝酒,然而大概是想起来现在自己的身份,又把酒放了回去。

      刚开始有点太安静,然而她很快就说道:“我要休假。”

      “好。”

      “我会换个经纪人来带齐楚,我自己去美国呆一阵子。”她直截了当告诉我:“等生了就回来。”

      “不是乐盈吗?”

      乐盈是她最好的朋友,好到我这种跟她不熟的人都知道。也是圈内经纪人,有时候她忙不过来,就让乐盈帮忙带一阵齐楚。

      凌蓝秋很久没说话。

      快到家的时候,她忽然说:“我未婚夫出轨了。”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听懂了。

      “跟乐盈?”

      “恩,跟乐盈。”

      这对话狗血得像以前就发生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觉得跟凌蓝秋交浅言深,大概因为我们早已经神交许多年,彼此充满敬意,但也许是都太忙的缘故,一直没什么接触。

      凌蓝秋大概也在这样想。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她躺在靠背上,懒洋洋地笑:“真奇怪,我们为什么没成为朋友?”

      “大概因为齐楚吧。他不在你身边,就在我身边,我们俩都觉得自己拥有的那段时间太少,所以没机会做朋友。”

      凌蓝秋大笑起来。

      “陪我喝酒去吧?”

      “你现在能喝酒?”

      “不能,”她对着我笑:“但是能看你喝,过过瘾也好。来吧,一醉解千愁。”

      “算了吧,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

      齐楚不在家。

      桌上倒是留了张纸条,上面是齐楚的字迹:我爸身体出了点问题,我去看看。

      真是天下的难事都凑一块了。

      我拿出手机来打电话给齐楚,这才发现自己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响倒是响了,但是接起来,那边是声音却不是齐楚。

      “林哥吗?”景莫延的声音有点也不像自己的便宜爸出了事的样子,几乎带着笑意:“齐楚哥哥在病房里跟齐叔叔说话呢,你等会再打过来吧。”

      我胸口火起,说声:“好。”挂了电话。这才发现那张纸条上,有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笑脸,显然是景莫延后添上去的。

      真是发脾气都不知道从何发起。

      -

      也许是事情坏到一个地步,人反而会变得坚强起来,我仿佛渐渐习惯了这些事,就连半个月之后我爸拔管我也没有再强烈地痛苦过。

      就算是医生,整天看别人的生离死别,知道要理智治疗,不要给病人造成无谓的痛苦,但是我爸拔管那天,他手下的医生护士还是哭成一团。

      我反而很平静,安静坐在他床边,我以前听说过一个说法,说植物人其实可以感觉到疼痛的,只是不能表达出来。

      气管切开,下胃管,擦身,褥疮,这些都很痛,如果他真的还能感觉到的话,这半个月其实都很残忍。

      但是如果他真的能感觉到,我也许就舍不得放弃了。

      一切维持生命的设备都切断后,脑电波彻底消失还要一段时间,一般医院会有一个专门的实习生来记录死亡时间,我还记得以前他跟我说过的故事,说有个病人坚持了很久,一直到心心念念的小女儿从国外赶回来才彻底死亡。

      我握着他的手,他的体温在渐渐消失,很慢,像屏幕上那条曲线,越来越微弱。

      直到最后一刻,仿佛有人在高高的天上敲响无声的钟,叮的一声,所有线条全部消失。

      肖航又大哭起来。

      我像是在雪地里冻了太久的人,麻木了,所以也不怎么觉得,平静地操持后事,联系殡仪馆,火化,墓地早就选好,在家附近办的丧事,一切从简,不过让他的学生故旧有个地方来吊唁。

      最近的时间不知道怎么过去的,浑浑噩噩,竟然也没觉得痛苦,只是茫然,像丢失了魂魄。这大概是我大脑的保护措施,我常觉得仿佛上一秒还是许多年前某个非常难熬或者记忆深刻的瞬间,下一秒就到了今天。以至于我常常觉得回忆里有大片模糊,不知道怎么就快到了而立之年。

      这段时间真是跟医院结缘。这次过来是来搬我爸在医院办公室的东西,同事都帮他收拾好了,我开车来搬走,一箱一箱搬下楼,全是书,其中一箱上面摆着我们的全家福,上面我和肖航都很小,我刚上高中,肖航还是个小孩子。

      我把我爸的东西搬回家。

      老式的宿舍楼总是这样,脏且旧,楼下还有鞭炮的残渣,混合着黑色火药的肮脏红色,被扫成一堆,风卷着一张碎报纸飞过来,上面有个我从来没见过的明星。

      我妈坐在客厅,没开灯,电视上放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节目。

      我叫了她一声,她头也不回,说了句“菜在厨房,自己热。”

      这对话像重复过许多遍。

      尽管我从小学就知道,她是不会像等肖航一样热着饭菜等着我回家的。

      “我等会还要回去,不在这吃了。”我把东西放好,我爸书房里挂着他照片,不过这几天时间,已经落了灰。

      出去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声:“肖航最近在学校好像有点不太安心。”

      不只是不太安心而已,他天天逃课,老师打电话给我。他高中选学体育是自己做的决定,事实上他文化课成绩也非常好。

      我妈没说话。

      我出门的时候,她忽然说:“有个好榜样在这,他怎么安心。”

      这话摆明是冲我来的了。

      她连肖航的性向都怪我。

      “我并不知道我给肖航做过什么榜样。”我竭力平静,仍然感觉喉头有热气冲上来,一直冲到鼻腔里。

      她说:“你是他哥,他不跟你学跟谁学?”

      “我读到博士毕业,不见他学我。他喜欢男人,你就觉得他学我了?”

      “那是,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是学好难,学下流事可最容易。”

      我过完整个冬天,从来没觉得像这一刻这么冷过。

      “我大学就离开家,一年见不了肖航两次。为什么你还要把他的事怪到我头上,是不是肖航永远是好的,是对的,坏的都是跟我学的。”我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是不是我死了你才不怪我!”

      但是她毫无动容。

      “你会舍得死?我被你气死才是真的!”她看着我,眼中满是怨毒:“你这个怪胎,变态!你爸就是你气死的。你还想气死我吗?”

      也许是生理原因,我的眼泪一直滚落下来。但我看着她,并不想再争辩,只是觉得怜悯。

      我知道她快被生活折磨疯了。

      -

      我沿着昏暗的楼道往下走,一边走一边打凌蓝秋电话:“出来喝酒。”

      凌蓝秋大笑:“想通了?一醉解千愁?”

      “一醉解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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