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蛇与暗箭 ...
-
围场密林。
夏末时节,树木的枝叶仍然十分青翠茂盛,丝网一般交错复杂,将外面投射进来明亮的天光割成破碎斑驳的光影。
大树下停着一只羽色斑斓的鸟儿,它歪头盯着眼前陌生的人类,豆大的漆黑眼珠里映着那人双目圆睁、大张着嘴的模样。
它啄了啄这人惨白的脸,发现对方毫无反应,拍拍翅膀就想飞走。
一条乳白色的小蛇无声无息地从那人的衣领里探出,在鸟儿煽动翅膀刚要起飞的刹那咬住了它。
年轻的蛊师蹲下来,像是检查什么物件儿一般把树下的死人摸索了一遭。
蛊师扒开这尸体身上的北魏骁羽营军服,在腋下三寸处捏了捏,颇为失望道:“残次品。”
他冷漠地把尸体推倒在地,站起身来低头看了一眼尸体,像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垃圾 ,轻轻地嗤了一声。
那条乳白色的小蛇亲密地顺着他赤裸的足往上攀爬,穿过花色繁复、坠满银饰的衣裳,最终盘在他天鹅般优雅的后颈出,“嘶嘶”着吐出腥红的蛇信。
蛊师伸出细长洁白的食指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这小蛇三角形的蛇头,用一种温柔到近乎宠溺的声音说道:“这些外族人真是没用,杀了十一个了,连一具适合作傀儡的都没有。”他眯起细长的眼睛,仍旧不停爱抚着小蛇,“宝贝儿,去找到剩下的人。”
乳白色的小蛇仿佛真听懂了主人的话,闪电般窜了出去。
蛊师紧随其后,身影轻灵如蝶,仿佛生来就是这林中的一只精魅。上一刻他还在树下奔跑,下一瞬却又诡秘地出现在某棵大树细弱的枝头。
蛊师与蛇在密林中奔跑,七皇子和他最后剩下的两名护卫也在跑。
就好像猫逗耗子,七皇子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今天就是那只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可怜耗子。
他今年刚刚成年,因为样貌生的非常肖似父皇,虽然比不得两位已经封王的皇兄受重视,却也十分受宠。他虽然年轻气盛却并不愚钝,自知争不过两位皇兄,干脆只扮演个毫无城府的小孩子,在父皇面前卖乖讨巧,在皇兄面前直率坦诚,一心一意享受荣华富贵,这十余年来日子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人生简单愉快如斯的七皇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被刺客追杀的这一天。
“究竟是谁!”惊怒交加地少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注定无人回答的质问,然后一下子摔倒在地。
“殿下!”硕果仅存的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捞起摔倒在地的七皇子,右边年长些的侍卫急切问道,“殿下有受伤吗”
七皇子趁势站起,刚想说一句没事,忽然惊恐地大喊道:“蛇!”
侍卫长反射性回头,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但是为时已晚。对方根本不是人类,迅疾的致命一击根本不给他任何一丝反抗的机会。
“跑了这么久还不累吗”
蛊师诡异而又勾人的笑声渐渐靠近,他站在一枝并不粗壮的树枝上,轻的仿佛没有重量一般:“跑什么呢,跟我回十万大山里玩玩不好吗”
他说话的时候乳白色小蛇已经游回了他身边,七皇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剩下的那名侍卫已经捂着脖子惨叫着倒了下去。
一条通身青绿色的小蛇从树枝上倒挂下来,绿幽幽的眼睛和七皇子对视着,嘶嘶吐着信子。
刚才那个侍卫就是被这蛇咬死的。
七皇子啊的一声尖叫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后躲。
年轻蛊师呵呵笑了两声:“小青,把我们的客人请过来。”
青绿色小蛇从树上弹下来,慢慢游到七皇子身边,七皇子避无可避,只好退到蛊师站的那棵树下。
“难得的好材料。”蛊师舔了舔唇,本想从树上跃下,却临时拔高身形跳起,那借力于树上的一跃可谓是轻盈曼妙到了极点。
一支利箭深入木下三寸,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尾羽犹自震颤不已。
蛊师翩然落地,却又不得不急速向后再退一步。
藏身在林中的谢在沉默不语。 其实早在蛊师逗弄着七皇子的时候他和裴梓君就已经赶到了,只是为了保证七皇子的安全,没有急着动手。他甚至比裴梓君更早一步潜伏起来了, 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的一人二蛇,缓慢无声地挪动着身体,寻找最合适的射击位置。
射出第一箭后他的右臂再度用力绷直,力道凝聚在腕间,弓弦完完全全拉开,崩起一条满月似的弧度,坚韧的弓弦承受着来自少年的巨大力量,发出一阵嗡鸣,弦上的利箭微微颤抖,闪电般射出!
第二只利箭就扎进蛊师刚才站的地方,肉眼可见已经半没入土,震的泥石飞散,可见这一箭何等迅疾有力。
然而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裴梓君从林中掠出,足尖轻点便跃出几丈远,几息之间就来到七皇子身边。
蛊师身形再动,青白二蛇也随之急窜出去。他要截杀裴梓君。
谢在面无表情地挪动身体,那把普普通通的黄杨硬木弓依然瞄准蛊师,不同于前两次的是,这次弓弦上搭着一支箭,谢在小指与无名指间还半搭半夹着一支箭。
第三箭依然直指蛊师。
谢在中食二指微微一松,弓弦急速振动,嗡鸣不断,第三支羽箭的黑色残影闪电般前行,在蛊师飞掠阻止裴梓君前射到了他身前半尺。
根本来不及喘息,谢在随即把小指与无名指之间夹着的那支羽箭上抬,第四次把弓弦拉满,然后松手。
一息之间连发两箭。
蛊师冷冷一笑,心道先前没有防备被你偷袭两箭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你在哪儿了,他难道还拦不住这一箭吗
蛊师袍袖一扫,顷刻间就将第三箭卷入袖中,袍袖再一振,第三支羽箭已然化作齑粉,纷纷扬扬的撒了出来,然而他脸上的得色只来得及出现了一瞬,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腰腹发力,于半空中闪电般拧转身体。
第四箭紧随第三箭之后破空而至。
蛊师摸了摸右脸,他白皙美丽的面容上已经裂开了一道血口,一模就沾了满手鲜血。
他难得的有点动怒,这不是什么大伤,但看起来却十分丢面子。年轻的蛊师虽然有点愤怒却并没有失去理智,这次行动本就因为他的私心已经偏离了预定轨道,再拖累下去等对方人手到了反而不妙,原本势在必得的上等傀儡材料没有到手已经是天大的损失了,要是再耽误了大事他可真就是个蠢货了。
这位异族蛊师丝毫没有北魏等修行者身上惯有的那种武者尊严最高的觉悟,转头逃跑的动作可以说是行云流水。
谢在甩了甩几乎脱力的右臂,方才的交锋不过是发生于瞬息之间的事,连出四箭几乎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这会才感觉到右臂难以忍受的酸涩疼痛。
裴梓君背着已经晕过去的七皇子,温和一笑:“箭术不错,哪里习来的”
谢在心里一点没觉得自己箭术好,不仅如此心里还颇为失望,连带着说话语气也低落了起来:“以前鹿城里有个退伍老卒,我每个月给他送一壶酒他就教我用刀和射箭,去年他死了还把他的陌刀也送我了。”
裴梓君道:“北魏律例严格,退伍兵卒不得带走一马一箭一刀,能获准佩刀荣归故里的老卒都不是一般兵卒,那是真正难得的悍勇之人。你能跟着这种人学刀学射,运气还真不赖。”
“如果真的好就不至于一箭都射不住那人了。”少年捻动着弓弦若有所思,“看来普通人和修行者的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
裴梓君摇了摇头,略有些严肃道:“方才那四箭已经相当不错了,以普通人之力成功逼退一位南蛮蛊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别太贪心。”
“南蛮蛊师” 谢在嘿嘿一笑,对裴梓君话里的批评不置可否,反而对南蛮蛊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天下间虽已武道修行为正统,但也并不对其他修行法门加以禁止。本朝与南楚边境处有一处名唤十万大山,是蛊族世居之地。这些人出山者甚少,但凡出山者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有时看他们武力不强,但暗处的手段却匪夷所思,令人防不胜防,不到万不得已就连一品武修也不愿和这些人交恶。”裴梓君解释道,“除了虫蛊之术,还有北方草原蛮人独有的锻体术,极限强化肉、体。晖山姜氏的符阵秘术独树一帜,大者借山川地势作局,小者凭一纸一笔为阵,传说至强者一阵可杀万人。钟秀苏氏有一御物术,凭意念与亲近之物连接,必要时人不知身处多远之处但剑却可当面迎敌……凡此种种,妙不可言。”
“其实若真要动起手来,就算我们两人联手,也未必能够在那名蛊师手中讨到什么便宜,那人应该是有所忌惮,所以不愿动手。”
虽然知道可能只是奢望,也明白贪多嚼不烂的大道理,但是谢在仍然忍不住幻想了一下自己学尽这些妙术后的场景。
变强这种事真的是想一想就让人心驰神往、热血沸腾啊。
裴梓君看了他一眼,像是窥破了少年内心隐秘的幻想,毫不留情地当头泼下一盆冷水:“蛊族和草原人都是很排外的,姜氏苏氏更是历史比咱们北魏国史还悠久绵长的千年大族,外姓客卿除非自愿改姓发誓永不背叛才有用可能接触到两家独到法门。”
谢在脸皮倒是挺厚,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想一想过过干瘾也好啊。”
裴梓君认真问道:“你是真心想要修行吗”
“想啊,做梦都想。”谢在认真答道,好吧其实也夸大了那么一点点,不过这也不重要。
“那好,你同我们一起回太平城,我会替你写一封推荐信,给你争取一个参加书院考核的机会。”裴梓君道。
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发展轨迹的谢在马上变得像呆头鹅一样,发出了又惊又喜的一声啊。
裴梓君道:“不过你也不用高兴的太早,推荐信最多只是给你一个参与考核的名额而已,实际用处不大,并不能帮你走后门直接进入书院学习。更何况书院考核可不是普通人想过就能过得了的,能不能进书院还是要靠你自己的本事。在这之前,今晚我会来传授你一些修行的基本法门。”
欣喜也只是一时,谢在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他可不是什么成天做白日梦,觉得自己是那种踩得着狗屎一步登天平步青云的小屁孩,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是一个连基本感应元气都做不到的普通人。
一个从小读着儒释道三教经典却百思不得其解、十年如一日毫无进步的普通人想修行,就好像一只蝼蚁想要撼动大树一样可笑不自量力。
裴梓君愿意写推荐信送他一个参加书院考核的机会,除了谢在救过怀安王和七皇子这个原因外,更代表着来自于一个有天赋的修行者对毫无资质的普通人大度的怜悯罢了。
但是裴梓君的怜悯可恶吗谢在接受怜悯很可耻吗
在活着和变强从而更好地活着这一目标面前,任何东西都渺小得不可恶不可耻。
二人不再多言,片刻后就与追上来的大部队会和。北魏太子未定,几位皇子几乎同时遇刺乃是仅次于皇帝陛下遇刺的大事,就连怀安王的亲信裴侍君也没有主审的资格,这边的情形经由驿站快马送到京城后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查。因为刺客尚未尽诛,又与蛊族脱不了干系,几位皇子都没了狩猎的兴致,立即返回驿站修整,预备这几天内就动身返回太平城详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