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龙战于野》云镜

10、第十章

　　冬月初一，寒风冷冽。陵光前晚批阅奏报到深夜，着凉生病，却在听闻顾十安即将启程前往天玑川州城之后抱怨赶到宫门口为他送行。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凌晨，同样的离别。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魏丞相陪着，令陵光不至于太过于触景伤情。
　　“遖宿与瑶光川州城之约，想来高手如云。你此番前去，若能得手自然最好，若是形势有变，务必保命为先。”
　　“臣领命。”
　　当初，裘振是心有怨而不能怨，如今，顾十安是心有怨而不忍怨。裘振对陵光有多重要，没有人比顾十安更清楚。他拱手辞别陵光，转身之际又忍不住低声劝慰。
　　“王上……保重。”
　　“顾爱卿，你也保重。”
　　陵光难得展露笑颜，这让魏丞相十分欣慰。但是顾十安离开之后，陵光脸上笑容褪去，眸中哀切之意令人心痛。
　　陵光喃喃道：“他们都离孤……离本王而去。本王不该答应顾十安，让他去川州城……”
　　魏丞相劝道：“王上，顾将军这番打算，都是为了您着想。无论是为了眼下的天璇，还是为天璇的将来，慕容离不能死在您的手上。他此去川州城，有天璇高手相助，就算不成，也能全身而退。王上不必忧心。”
　　陵光苦笑一声，慢慢转身往议政殿走去。晨曦微露，天色越来越明亮，他一袭浅紫色的锦袍在朝霞中透出一种明艳的光彩。走了十多步，他渐渐挺直脊梁，步伐越发坚定稳重。
　　魏丞相跟在后头，缕缕胡须，如释重负。

　　芦苇荡深处的木屋里，蓝袍公子手捧书卷，在窗前木榻上靠着软枕看书。风吹窗纸哗啦啦地响，透过缝隙钻进来。那蓝袍公子本身穿得足够厚，却早早用上了炭盆。炭盆里的火星子被风吹得迸出来，微小的红点湮灭在半空。
　　他听闻外头有说话声，扭头看向正堂内。
　　守卫领着之前来过的访客到木榻跟前，蓝袍公子正襟而坐，示意守卫送上热茶。
　　访客这次没有带来书信，口述转达了消息，正是顾十安要秘密前往川州城之事。
　　蓝袍公子听完，叹道：“想不到，遖宿王竟对胞弟如此看重，宁可与慕容离妥协也要换得胞弟平安无事。”
　　访客疑惑不解，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公子，咱们何必掺和进去呢？那遖宿王与慕容离未必会如约交换人质，他们相互欺诈，总有一方落得下乘，咱们坐收渔翁之利不就可以了吗？”
　　蓝袍公子摇了摇头，沉默少时，轻声道：“都是对方看重的人，他们如何敢相互使诈？如不出我预料，遖宿与瑶光此后必会左右夹击天璇，如此天璇必败无疑。对遖宿而言，夺得粮草补给，占据中垣半壁江山，实力大增；对瑶光而言，大仇得报，已然得胜，若再得天权援助，尚能与遖宿一战，到时候无论谁胜谁负，天璇已再难有复国的可能……”
　　访客叹息一声：“想不到不喜征战的遖宿小王爷，竟成为了决定胜负的一枚棋子——只盼顾将军能把他抓到天璇来，到时候便是天璇与遖宿谈条件，合力夹击瑶光旧部了。”
　　蓝袍公子垂眸不言，思绪似乎飘到了远方。
　　许久后，杯中茶凉了，他将茶杯放下，抬眼看看访客，问道：“王上他……如何？”
　　访客道：“小病一场，如今已大好。”顿了顿，访客叹道，“只是他常常往副相府去，在院中一坐大半个时辰，谁也不敢劝……”
　　蓝袍公子摊开在膝盖上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头。他清亮的眼眸里，流露出悲喜交加的复杂情绪。

　　莫愁谷，行宫已经清理完毕。雕梁画栋不复从前，但到底气势仍在。从大门到书房，层层院落还能看出原先设计筑造之精巧，金漆朱漆剥落，然而茂盛高大的林木弥补了房屋的缺憾。入目皆是青葱和浓重的绿，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宫殿之间的空地上。
　　晨曦初上时，仲堃仪门下最受他器重的两个弟子先后来请安。骆珉得了仲堃仪吩咐去巡查军营，走了一盏茶工夫后艮墨池赶来。
　　那会儿仲堃仪正站在被当做书房的宫殿的院子里。院子当中有一棵果树，倒不知是什么名字，只见叶片宽大，巴掌大的果实黄灿灿如梨子。那果子大概是熟透了，自树上掉落，偏仲堃仪想事情想得入神，没有留意，被掉落的果子正砸中脑袋。
　　艮墨池推开门走进院落，看到的便是仲堃仪发狠把一颗果子砸到墙上，摔了个稀巴烂。
　　艮墨池只当师父在为遖宿和瑶光互换人质之事而发火，便劝了两句：“师父，他们只是暂时罢手，想必将来还要厮杀为敌的。咱们按兵不动，早晚能寻得下手的机会。”
　　仲堃仪却冷淡道：“这个为师自然明白。只是可恨那慕容离搅得天下不宁，令天玑覆灭，却还能收拢人心……听说有些天枢边境子民也想去投奔他。哼，瑶光不过是钧天附属小国，如今倒以中垣大国自居……可笑！”
　　“百姓无知，容易蒙骗。谁让他偏偏是家国覆灭的瑶光王子，轻易能博得旁人同情呢？”
　　“他们要罢手，为师偏不让他们如愿——墨池，你即日起赶赴川州城，务必设法将那遖宿小王爷带回来！我要让慕容离没有筹码，被遖宿责难，以此来报他陷害天枢之仇！至于遖宿的小王爷，用他的命，来换苏翰等世家大族的覆灭，想来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艮墨池毕恭毕敬地弯腰稽首，应了一声是。
　　仲堃仪心情好些，正要回房，瞥见艮墨池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蹙眉问道：“怎么，还有疑问？”
　　艮墨池再不迟疑，只是略略垂眸，不敢直视仲堃仪双眼：“师父，弟子有一个设想……若弟子得手，拿遖宿小王爷换得苏翰等人的性命，那如今天枢的君王连傀儡都算不上了，百姓们谁会服他呢？”
　　仲堃仪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他绷着嘴角，死死盯着艮墨池，没有说话。
　　艮墨池大胆抬头看向他，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先王已去，新王不得民心，师父不但得年轻官员信任，寒门子弟拥护，更有高统领十万大军作为后盾……何不自立为王呢？要做天枢王，或许会被天下人诟病，可师父如今就在玉衡国主的行宫里，何不以玉衡国王子的身份起兵，逐鹿天下？”

　　执明来到慕容离等人藏身之处的时候，莫澜正因为生闷气而要出门。君臣在大门口相遇，莫澜吓得差点儿叫出来。顾不得君臣之礼，莫澜慌不迭把执明拽进去，闷气早消失了，这会儿满心都是后怕。
　　“我说王上啊王上，您跑到这儿来，是存心要把太傅给气死吗？”
　　“胡说！太傅身子康健着呢！他就算要死，也得把本王骂一顿才能——呸呸呸！你这混蛋，真会扫兴！本王还想给阿离一个惊喜呢，被你这么拖进来，气氛全都破坏了！”
　　执明翻了个白眼，抬脚就往里头冲，几乎是一路小跑。
　　他嘴里没敢喊，可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那种马上就能相见的激动，谁见了都觉得情真意切。
　　莫澜在后头幽幽地喊：“王上，我劝您现在最好别往里去。”
　　执明不解，一边走一边回头问：“难道阿离不在府中？不会呀！暗卫们说过阿离今日并未出门。”
　　“哼！”莫澜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一脸的不高兴。
　　“……定是阿离忙于正事，把你给忘了！哈哈！活该！看你还敢打扰阿离！”
　　“王上这么闯进去，难道不是打扰阿离吗？”
　　“本王跟你不一样——不对，是阿离对你跟对本王可不一样！”
　　“我可看不出来……”
　　执明没有听清莫澜的咕哝，只当他又在耍性子，懒得理会，摆摆手，勒令随从暗卫统统退后，独自往里闯。瑶光护卫们本想拦着，瞥见莫郡侯就跟在后面，丝毫不担心畏惧的模样，就没有现身阻拦。
　　执明一路畅通无堵，还抱怨不停——“阿离的手下实在会偷懒，怎么一个人影儿也瞧不见！要是……哼！本王非扒了你们一层皮不可！”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了后院的门前。木门虚掩着，能听到箫声，低沉悠长，却不悲伤，是执明不曾听过的曲调。他笑嘻嘻地正要撞开木门，跳进去给慕容离一个惊喜，却从门缝里瞥见一个白袍少年从屋里走出来，捧着一杯茶来到慕容离跟前。箫声停了，慕容离摇头示意他不想喝，那少爷固执地把茶杯放到慕容离唇边。慕容离无奈，淡淡一笑，将长箫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接过茶杯喝了两口。那少年就拿着竹箫翻来覆去地看，不知道说了什么，让慕容离又一次露出了笑容。
　　执明的手放在门环上，好半天没有动。
　　他微微张着嘴，难以置信，又觉得非常委屈。
　　阿离笑了……阿离一连笑了两次！可在天权的时候，他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才能让阿离展颜一笑！那个少年不过是送一杯茶，说一句话，阿离就冲他笑了……

　　方夜刚从跨院的月亮门转过来，就瞧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门外，满面沉郁，略带凶狠，似乎还打算抬脚踹门。
　　“你是什么人？！”方夜飞身上前，一个起落来到执明身边，抓着他的肩膀将他甩了进去。
　　木门哐啷一声被撞开，随着执明的惨叫声和落地的巨响，莫澜在不远处吓得大叫起来——“王上！哎呀——”
　　终究是晚了一步。
　　执明滚了两滚，以极其狼狈的姿态躺在院中石板上，映入慕容离的眼帘。
　　四目相对，慕容离愕然，而执明满脸羞愤。
　　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总之在方夜第二脚踹过来之前，执明闪身避开，麻利地翻身站起来，然后转头看了慕容离一眼，抬脚就要往外跑。
　　他终究没有跑掉。
　　方夜的长剑被慕容离的竹箫拦下，执明则被慕容离扣住了臂腕。
　　方夜的剑招太快，慕容离为挡下这一剑用尽力气，脚步一时不稳，抓住执明臂腕的同时撞到他身上，被执明反手搂住了腰。
　　他们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近得彼此呼吸几乎可闻。
　　执明忘掉了方才的窘迫，傻乎乎地冲慕容离笑起来，被他往后躲的动作惊醒后才讪讪放手，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许久不见，阿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