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团团月隐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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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澜从中秋就一日日地瞧着那月亮，先是从满满的银盘子，在东北角上少了一块，像是叫什么给咬了一小口。见天的，就数着它一点一点地小下去。到了今日，便只剩下一多半了。
舒澜趁着院子里还没落锁，便在府里逛逛。眼见得前面一株梧桐上，叶子已剩的不多了。秃了的干枝左右支棱着，割裂了后面天幕上的月亮。舒澜忽地想起了那一句“缺月挂疏桐”。从来月亮缺了，只有叫人愁的。偏生她每日对着那一枚残了的玉轮，心里全是满满当当的欢喜。好端端一句哀诗，被她这么一解，全然没了味道。
一时间想起，前不久皇上刚赐了一盆墨紫给父亲，舒澜兴致正高，便穿过了水榭，往父亲的齐道园走去。她为着要避开些人，从偏门进了园子。经过典昀斋时，舒澜见里面烛火燃得通亮，想是父亲仍在处置公务，便也没做多想，绕着北窗走了。在窗下，忽听得一句“他那里请战的奏疏上已上了七道了”，心念一动，看见两道曳得斜长的身影，略略考虑一下，便伫足听下去。
“哼，”舒澜听得是父亲的声音，“当朝中全是傻子么！请战？他这一仗，指不定谋筹了多少年去了！”说着重重地摔了一下茶碗。
另一人沉默良久，方仔细斟酌着说了，“此时要避战也不可行......毕竟李旋亮那里，单靠他还是险的很。”
父亲“唔”了一声，沉声道，“要战也行，只一个，康王须得留在京中。”
那人一惊，“相爷的意思是？”
窗上的影子移了位，想是父亲换了坐姿。就听父亲说道，“打发宣王去得了。”
那人未作声。隔了会又听他问：“皇上那里，相爷打算怎么做？”
舒澜侧耳听着，忽闻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中秋那日，那人见了澜儿，明里暗间提了几回了。既如此，我想便送澜儿去应采选吧。”
这话不啻于晴天霹雳，一下叫舒澜惊住了。她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满心只想着“应选”二字，只觉得心都冷了。便想起了宫中满地金银鼎铛的奢华中弥漫的霉腐气息。她现下直慌着，断断续续地听见里面说些什么“瓮中捉鳖”，“独尊”之类的。终是没了心性，一路上踉踉跄跄地回了自己园子。
两顶四人抬玄色罗幔的轿子停在了康王府门前。季中赶上去，将头一顶的轿帘挑起，候着康王落轿。康王抬脚迈过了轿杆，理了理朝服，抬头看向自己府上的匾额。这一方银杏木包金的匾原是宣王送与他的，上面“康亲王府”四个汉隶雄阔严整，正是宣王的亲笔。康王身后的软轿里走出一个年轻官吏，似是与康王关系极近，随意地问道：“看什么呢？”
康王摆摆手，进了府门，“我这个弟弟，论书画上，真是一绝。便是这几个字，你方锦程就比不上。”
那方锦程便笑了：“我本也不长于书。倒是这匾原是你自己家的，日日进出的，莫不是今天才看见？”
“家？”康王依旧不停步，向前走着，“这儿可称不上家。”忽而又想起什么，嘴角噙了一抹笑，步子越发大了，折过一个一个的弯，往书房去了。
二人方进了屋子，就有一应丫鬟端了铜盆、帕子伺候康王净手，又进了茶。方锦程是当朝太傅之子，打小就是康王的伴读，从来也不同他讲什么规矩。方锦程现下在太师椅上斜倚着靠了，一面拨弄着茶盅的盖儿，一面懒洋洋地说，“这回总算叫你把如意算盘打空了。那皇帝原叫你回来陪侍太后的，现在看来，你不过完春节是回不了东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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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一笑，“也好。我本也就等着看今年的雪呢。”
“东边那一片，你让谁和柳宣明去？”
“他们不是说东南是蛮夷之地么，”康王悠然地端起茶碗，“叫我那个弟弟给他们开化开化也好。”
忽听得季中在外面低声说道：“爷，有丞相府的信件。”
“丞相府？”方锦程一下来了兴致，忙说，“呈进来，呈进来。”
他看着托盘中的信笺，仔细端详着上面“康王殿下亲启”几个字，直说：“不对啊，这字虽然瘦劲，但分明是个女子所书啊！沈延钦在想什么呢！”
康王神色一动，忙取过信来。方锦程只见他每看一些，脸色便沉下来一分。到后来，面色黑沉沉的，太阳穴上突突地跳着。方锦程道他是怒极了，也收敛了嬉笑的神情，不知是何事。
他闭了两次眼，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定下来。向季中说：“去告诉送信的人，明日未时，城外烫沽亭。”
烫沽亭在帝京西南，是出城官道的必经之地。亭子四围原本种着许多杨柳，仲秋时分，枝叶已经有些枯败了。但见风卷尘扬，凭空添了些凄凉的味道。
康王的车驾缓缓驶来的时候，舒澜早已经到了。她看着康王进来，竟提不起力气行礼，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性，在面上仍是淡淡的。
婢女呈了自带的茶水，便都退了出去，小季和苏珞都在近处守着。
舒澜这两日心下焦虑万分，只想着要见她。现下真见着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正沉默着，便听见康王说：“你如何打算？”
舒澜张了张口，却是语意涩然。半晌，方才说道：“你的布置，如何了？”
康王早知道她要问这句。可先前拟好的种种说辞，真见了她，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他看着舒澜僵硬却强作浑不在意的眼神，心中的苦涩就泛滥开去。一次次，他在意的人，命运都掌握在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手中。江山，这个原本抽象的词便渐渐地具体起来。于是他明白，他想要这个天下。
不要再屈居人下。
不要再任人掌控。
有一日，他要让这天下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要与她一同俯瞰这辽阔大地！
舒澜按捺下心中的思绪，勉强说道：“东州之事不可仓促，须得安排妥当。战事也不必急，拖延着反倒可以先布置粮草。我，我父亲那里......你还是要防一防。”
她笑了笑，速速地说，“至于应选，你不必担心。初选也要到明年初。”
康王怔怔地。她居然还会笑。毕竟是他的舒澜呵，在这个关头惦记的仍是战事。是她心事太重？又或者是纯粹的掩饰？只是那笑里决绝的意味叫人心寒。
舒澜只觉得心里一绞一绞的。那股子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中，叫她禁不住地要打个哆嗦。 可是她不能。
她不能。
沈府自小受的教告诉她，不可在人前露怯。她是沈舒澜。她不是在闺房里镇日绣女工玩花鸟的女子。她读的是兵书政论。她与父亲的谋士论家国天下。母亲在时曾对她说，女儿家这个样的性子是不讨好的。她已不记得当时是怎样回母亲的了。后来她一直对自己说，只有强了，才能护得住自己。受了委屈便扑进良人的怀中痛哭，她做不来。
她不哭。绝不能哭。
良人......么......
康王见她忽又抬起头来看自己。目光灼灼的，曜黑的眸子中盈盈闪着不知名的迷惘。
“我等着你。”
沈府的马车渐渐走远了。在蜿蜒的官道上缩成一个不可见的黑点。康王仍倚着柱子坐着。眼前是舒澜最后的笑。他几乎就要追上去，带着她离开帝京这个是非之地。去哪里也好。只要离开这个朝堂，离开皇位，权势，战争，天下。
他握紧了拳。可掌心又忽的一凉。摊开手，是一只沉碧色的扳指。康王盯着那只扳指，良久，叫道：“小季。”
他别过脸去，看亭子外的垂柳，漠然说道：“告诉方锦程，叫他修书给柳将军和东州何文，就说一切照旧，稳妥为上。再给我约宣王，今晚在别苑。”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团团月隐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