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大雅歌螽斯 ...

  •    这一日中秋,天气已渐渐凉爽了些。江都府尹集结了周围四个郡的五万兵马,好歹算是与叛军僵持在江都城下。江都城市坛岭前最后一处关口了,朝堂上的两派仍旧在争,莫衷一是。
      舒澜的心绪一直不佳。对父亲只说是遇刺受了惊,便有朝中想逢迎沈相的,送了好些南边的淡水珠来,说是磨了服食有压惊的功效。太后一向欢喜舒澜,更是赐了一柄红、紫、绿、白四色的“福禄寿喜”如意给她辟邪。
      看着珍宝一批一批地送进来,舒澜只觉得越发倦怠。这几日,她时常想见那四个字。人生长恨,自是水长——东。
      东州,东州。
      原来他一早惦记着。王师出征,李旋亮自然只有败退的余地。他于东州起兵,自然要退回去。康王占了东州,如何有再撤的道理。东州临海,是极富庶的郡,兵马粮草预备起来定然是阔绰的。他想要做什么,也都可以了。
      或者,连这次的叛乱都是他谋划好的?舒澜略略想过几次,却不敢深思。若果真如此,康王的心思还真是深沉到不可及的地步了。
      苏珞从那日起便有了疑惑,却不主动询问。舒澜也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一则苏珞并未有读过书,对朝堂上的事也从不知晓;二则她本就是个急性子,若她知晓了这些,只怕是要生生地愁死了。
      “小姐,小姐!”苏珞急急地进了屋子,见舒澜正歪在榻上看书,便一把抽了书,兴冲冲地道,“今儿个晚上宫里设宴,太后娘娘点明了要你去呢!”
      舒澜看她那喜庆劲儿,“噗”地笑了,“你又进不去宫里,白高兴个什么劲啊?”
      苏珞一撇嘴,“那不可着劲儿高兴呢么。王太医上次来说,你就是.....思虑,思虑......对,思虑过重。这都半个月的光景了,姑娘就一直这么闷在府里,这能好了才怪呢。进宫里,全当是散散心呗。”
      散心?也只有这缺心眼的丫头才把进宫当成散心。舒澜思量着,既是太后亲点,今日这宴是定然要去的了。“什么时辰了?”她问苏珞。
      “申时了。”苏珞一面说着,一面招呼下面的人去烧水,“姑娘快些准备着,还有一个时辰。”
      舒澜沐浴了,又叫苏珞给折腾了半晌,终于被推到了铜镜跟前。她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衫子,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小坎肩,系一条逶迤拖地藕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灼灼红桃,十分娇艳。流云髻上一排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一边插了嵌真珠岁寒三友的篦子,一团珠光宝气。
      舒澜轻吁了口气,方要转身,又被苏珞拉着,拿笔蘸了栗子磨的浅紫粉,轻轻地在眉角晕开了去。
      好一阵忙乱,总算是坐上了宫里的马车,叫金吾卫护着向宫里驶去。

      中秋乃是大节,礼仪繁琐。乾元殿中门大开,由皇帝赐宴群臣。凡三品以上官员皆携家眷入席,各亲王、侯爵率皆出席。舒澜由太后领来,并不与沈相一处,而是设席在内眷之中。
      殿上南向升宝座上并坐着太后和皇上,皇后等一众妃嫔两下分坐。殿上的器具皆是纯金打造。每一席上,匙箸、盐碟、醋樽、酒盏一应排开。按礼节令宴当饮乌龙,是以众人先品了安溪铁观音,席上又过了乾果和甜点。前菜上了凤凰展翅、虾籽冬笋、五香鳜鱼,又呈了罐煨山鸡丝燕窝,便见得原壳鲜鲍鱼、猴头蘑扒鱼翅流水似地上了来。
      乐师把朝贺的曲子一遍一遍地奏着,下面自有无数姿容娇俏的姬人曼妙起舞。一时间觥筹交错,群臣齐贺。佳肴在案,美人在侧,这太平都似真的一般。
      又有几人记得江都城中,还有兵士穿着麻织的破旧衣服,一面啃着饽饽,一面还要戍城抗敌?
      舒澜静静看着,嘴角噙的笑不知是假意还是真心,嘲讽或苦涩。一偏首,见了殿上的皇帝。他扫过全场的目光中偶尔也透着一丝洞彻,这或许也是他唯一一处像个皇帝的地方。舒澜终于明白康王为什么一直想着东州了。天下有这样昏庸的主,是直逼着人反的。
      舒澜又听了会曲子,以更衣为由,悄悄退出宫外。
      月色清朗,温润的光漫漫地充盈在空中。舒澜拐进了小花园,隐隐觉得露水沾在了脸上。菊花开得正好。她拣了一方石凳坐下,看那月亮圆润可爱,便想起“白玉盘”的叫法来,只觉得没有更贴切的了。舒澜深深吸了口气,一时间心下畅快,眼角眉梢都染着了笑。
      “仔细在石头上又受了凉。”
      舒澜一惊,见康王斜倚在一株桂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康王今日穿了朝服,一袭朱红滚黑边的蟒袍,头上带了金冠,自耳边垂下两条红缨来。他目光如玉,又如一张网,密密地罩住了她,叫她不得动弹。
      康王走到她跟前,腰间绶带下坠的玉环撞击中发出清脆的声响。舒澜站起来,听康王说,“跟我走走。”
      乾和的方向隐约传来月声。缥缈了,让人觉着虚无。舒澜喃喃地道:“天上人间。”
      康王的步子略微一顿,又迈开了去,眼底却不自知地带了分笑意。又见着前面有一座亭子,便进去坐了。
      康王闲闲地说:“倒是想起了句诗。”见舒澜看向他,又念道,“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舒澜即刻羞红了脸,低下头去。眼角瞥见康王微微笑着看向她,心中一下子像是抽了丝一般,骤然一缩,又像是着了慌,眼神只游弋着,不知该往何处看。
      好容易定了心神,思虑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想来我还没见过‘海上生明月’呢。”
      康王便“噗”地笑了,有心揶揄道,“我道你仔细想了,就想出这么一句么?”见她越发窘了,方拆解道,“看海么,东州不就有?”
      一句话又绕回到东州上,两人又默默地敛了笑。沉默片刻,便听见有虫儿不住地鸣。
      “想是蝈蝈罢?”舒澜探身去寻。
      “应是的。”康王将手枕在脑后,颇是惬意,“想着小时候,我还捉过呢。”
      “当真?”舒澜失笑,实在想不到康王小时是怎么顽皮的。
      “可不是?”康王微眯了眼,“那时候刚学了《螽斯》,我便缠着皇兄带我去捉蝈蝈。怕叫母后知道,就自己偷偷地拿了竹篾子编笼子。手上扎破了好些地方,好歹是让我们给做成个样子了。可后来……”康王把手放了下来,横在胸前。停了片刻才道,“后来没养几天,那蝈蝈就死了。我很是伤心了一阵子。”
      舒澜知道他本要说的不是这一句。他要说什么,她隐约也猜得出来。后来……后来,皇长子岐溯做了太子。再后来,太子着手铲除异己,头一个就冲着康王的幕僚来。再后来,太子即位做了皇帝,第一件事便是把东州作为封邑赐给康王,好打发他早日离京。再后来,现在,康王要傍着东州起事,夺过这一片江山。
      舒澜凝视着他的侧脸。那面容刀削斧看似的英俊,却又沉静得叫人永远也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舒澜一时间怔忪了,便脱口道:“我随你去罢!”
      “什么?”康王诧异地睁开眼。
      舒澜咬咬牙,蚊蚋般的声音道:“我随你去东州。”语调虽是平平的,却带着一股子决断的意味。
      康王心下很是高兴,却强压住,问道:“你可想好了?”
      舒澜一愣。可想好了?一时便见得爹爹抱着幼时的她在天井中戏耍,又见了康王死死盯着自己的那双眼。薛明远弹劾爹爹的奏折与父亲书房内江都的地图来回在她脑海里闪现。
      康王见她犹豫着,眉宇间全是苦痛的神色,心便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冷气散到四肢百骸里,忽听得自己说,“你若是......”便顿住了。
      舒澜苦苦挣扎着,忽然地落了一滴泪下来,砸在缎面的裙子上,也不渗下去,只是生生地碎了。康王忙站起来,却听她说:“嗯,我同你去东州。”
      康王倒是真的愣了。满眼的什么也瞧不见了。月光也好,林苑也罢,全瞧不见了。整个世界就只有她慢慢抬起的一双眼。那眼角晕着的紫悠悠地荡开了,将他整个地围进去。那眼里的哀愁便砸在他自己的心上,那眼里的希冀便落进他自己的眼中。他想自己是疯了,竟会这样痴迷。然而神志也恍惚了,只知道走上前去,紧紧地拥住她,像要将她融进自己一般。拥住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大雅歌螽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