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是黄昏人静【8月1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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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元月十二一连下了三日的雪。这雪片子结成一大朵，簌簌地往下坠，天地间茫茫然仿若笼了层白纱。北地原就天寒，雪尽日里下了，只是不化，在地上结了二三尺厚。宫人并不敢撒盐，只怕化了水，反倒结冰。便扫了大半，留下薄薄一层浮雪，细细地洒了沙子踩实。
这一日，雪倒是止住了，但晌午的当口，天还是阴沉沉的。苏珞正从下厨里捧着糕点回修怡苑，远远地便瞧见两个宫女执了扫帚在苑里扫雪。她原不在意，匆匆地过了折廊，忽听见一人说道：“终审的日子挪前了呢。”
苏珞大惊，她退到廊柱后头，仔细看过去。
那两个宫女，模样都很是齐整，只个头上略有些差别。看似先头说话的是那高个的。矮个子的宫女听见了，也是大为惊奇，忙问道：“这是怎么说的？”
那人环顾了四周，低声说道，“我也是听乾元宫当差的姐妹说的。还不是为了那一位”，言说着，暗瞟了瞟舒澜的厢房，“再搁两天，又要被元宵节冲了，再等就又是十来天去。皇上惦记了那么久，还不趁热打铁了？”
矮个的小宫女不置信地睁大了眼，“只为了她？”
高个的“叽”一声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苏珞听着，心跳得一阵紧似一阵，满头满脑的尽是天崩地坼般的慌乱。她只还留着一丝清明，待得那两人走远了，方才往舒澜屋里赶过去。
苏珞进了屋，把托盘往桌上一搁，便仓惶地回身关门。
舒澜正斜倚在榻上看书，下意识的伸手去取糕点，触手却是冰凉一片。她皱眉看向苏珞： “怎么回事，耽搁那么久么？”
苏珞颤抖地闭了眼，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绝望：“终审改在了今日。我们走不了了，姑娘。”
“什么？”舒澜倏地站起，书也跌落在地。
一时间再也没有声响。红烛上，火光冉冉地晃，光影一圈一圈地漾开去，烫着了蜡炬，缓缓淌下一滴红泪。那蜜蜡原是今年才贡上来的，描了细致的山水人物，点翠描金，美丽非常。可再美丽的火烛也是用来烧的。就这样堆起了厚厚的烛泪，颇狼狈的凝固在流淌的姿态上，泛着白色。
其实人生也不过如此。艳丽之后，必然是无人知的残破与颓败。只兀自一人在角落舔舐伤口，静静等待自己的腐败。
苏珞见她沉默，再度开口，已经是语带呜咽：“这可怎么是好啊，姑娘？”
“莫要慌。”舒澜坐在了桌边，理着思绪。“阿翎呢？”
“三审已过了，”苏珞也定了定心思，“听说柳小姐已被遣返了。”
“她已回去了？”舒澜松了口气，不由得浅笑，“那就好了。”
苏珞却是更急了：“我的好姑娘啊！柳小姐不在了，如今计划又有变，我们可怎么知会她呀！”
舒澜闻言也收敛了笑意。好半天，才说：“我一定是头一拨面圣的……不行，今天一定要躲过去。”
太元殿的正门缓缓拉开。漆金的椒图门环已被磨得颜色暗沉了。朱门上九九八十一颗金钉齐齐排开，映着冬日里昏蒙的光，只越发的阴沉。金丝楠木的高柱支起四间深的大殿，里面幽幽可见龙椅御案。大门左右各摆了三尊鎏金蟠龙烛台，上面插放着儿臂粗的巨烛。此时宫女们一支一支地点了，便照得殿内亮堂起来。
应选的秀女正在殿外候着。正是最冷的天气，却一个个地怀揣了心思要争妍斗艳，不肯穿上厚一些的襦袄。现下又待宣，不能披裘衣，便站成了一排，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头一拨面圣的都是大家门户里出来的，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却又熬着一口心性，断断不能表现出来，面色上仍是矜持着。
忽听见“啪啪”两声击掌，又有司礼的太监扯长了嗓子喊道：“皇上驾到——”那尖细的声音在空中传得基远，久久回荡，直叫人瘆得慌。那一排佳丽们一面跪下，一面斜了眼角，去看皇上的尊驾。
陈妤歆此时也在其列。她只敢低着头，看见前面呼啦啦一帮子赭衣的宫人走过去，又飘过一片明黄色的衣角，隐约露出绣了黑色龙纹的靴面。没待她回过神来，又是一队宫人走过，皇上已进了太元殿。她不由得心头一阵恍惚，暗暗觉得，自己的一生只怕要和这皇宫纠缠不清了。
又一声“宣秀女觐见——”，众人站起身，踩着宫步走进大殿。
旧时的规矩，秀女不跪只站。这一众人便面着上位一字站开，眼睛只看着御阶上。皇帝在上位扫视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却又压了下去。再开口，却免不了有些不快：“左旁的，叫什么名儿？”
那女子略一怔，答道：“回陛下，臣女陈妤歆。景平长公主是臣女的姑母。”
“三姐的侄女么？”皇上倒来了些兴致，“为何以前从未见过你？”
“只因家父官居兴宁太守，臣女也是头半年才来的帝京。”
“唔，”皇上歪了歪身子，倚在龙椅上，“读过书么？”
陈妤歆顿了顿，方要开口，就被皇上打断，“别拿什么《女训》《女戒》之类的来蒙朕。读过便是读了，朕不兴‘无才便是德’那一套。”
他这一说，倒叫陈妤歆很是进退不得。她不由地心下暗恼：这皇帝果然如传言的昏乏庸聩，且不说没有仪行，言语间也颇有唐突。她一思量，爽性直白说了：“家父曾请过先生授课，浅学过诗词和经传。大抵是读《诗经》读得多些。”
“嗯。”皇上并未料到她真会老实说了，一时尴尬，过了会，对身旁的太监说，
“留下吧。”
陈妤歆一颤，原本提着的心一忽儿落了下去，倒叫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心头空荡荡的。这恩赏，自然是该笑的。她却不知该怎么笑。
姨母虽是封了长公主，但一向与皇帝并不亲近。父亲守在兴宁，并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陈家说成是家道中落也并不为过，先下她若能入宫，还能拖带些连襟。
“陈贵人！”她猛然被太监尖利的声音惊醒，拉回思绪。“陛下念你陈家世代忠良，封你为贵人，陈贵人还不快谢恩？”
“是，”她盈盈一笑，跪拜下去，“臣妾惶恐，谢陛下恩典。”
地上的乌金砖已被碳管熏得温热了，她额头磕上去，却是透骨的寒凉。权位，恩宠，那些个荣冠一时的东西，真到了自己手边，竟像是虚的。伸手去握，只一把湿漉漉的苍凉。
太元殿外，宫人们仍在扫雪。一帚帚的，全堆到了墙根。那原是绵软的雪，现已结成了冰碴子，一块一块的沾了尘污，支棱在那。宫墙上的琉璃也压了雪，隐约可见翠绿的颜色。再远处，矮矮地拥挤着民房，阴郁的天色下，只显出杂乱的一片白雪黑瓦。
天毕竟已经晏了，暮色沉下来，东边的市间已是华灯初上。沉寂中，又是一夜笙歌将起。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是黄昏人静【8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