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风生》紫隅

1、渺渺云墨色

　　天乌沉沉的，衬得明黄的琉璃瓦泛了黑，压得人心慌。风猎猎作响，吹得浮云纷飞流转。按道理，往年这时节早已飘起雪霰子了，可今年这光景，却只洒着细细的雨丝。
　　这日的值事太监是赵安。他立在棉质的门帘后，仍是被钻进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乾和殿内笼起了四个火盆，地下铺的炭管也在送着热气。可不知怎的，今日就显得出奇的冷。赵安回望一眼正在批折子的皇上，掀了帘子欲出去叫茶水。西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他一个寒颤。他赶忙笼起了袖子，正嘀咕着：“这倒霉天．．．．．．”忽然地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赵安一抬眼，见礼泉宫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往这里跑来。
　　他蹙紧了眉头，低喝道：“跑什么！没的坏了规矩。”
　　那小太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紧赶着喘了两口大气，一脸焦急地道：“赵谙达，娘娘不好了！”
　　赵安一惊，心下也隐约有些慌。礼泉宫这位终日也听闻不见一点儿声响，怎么着就病了？正自顾着要回去禀报，走了两步却又退回来，问那小太监：“太医如何说？”
　　小太监应道：“说是陈疴。娘娘素日精神就不佳，近几日又染了风寒，几处一并，勾起了病势。只怕是……怕是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赵安听他说得语无伦次，挥了挥手叫他退下。他却未料得那位得病势如此凶险，却只得硬着头皮进殿里回报。待他走到御案前，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间嗫嚅着，进退不得。
　　皇上是极敏锐的，一面读着折子，一面漫不经心地看过去，问道：“怎么？”
　　赵安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下来道：“万岁爷，您去一趟礼泉宫吧！”
　　皇帝手中的叶筋笔方舔饱了朱砂，悬着腕子欲落笔，闻言竟僵住了，任由笔尖坠下一滴红墨。他注视着那滴朱砂缓缓地洇开，掩了原先奏折上墨色的字迹，心下一片空白。赵安仍是不敢抬头，只听见皇上仿若犹不置信地问道：“什么？”
　　那声调极晦涩，似悬在了丝线上，极细，极轻。又仿佛带着些许颤音。偌大的宫殿中便只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赵安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失态，越发不安，把头磕在地上，速速说道：“太医说是染了风寒勾起的陈疴，怕是不好了……”
　　言及此，忽觉皇上大步从自己身边走过。他一楞，忙取了大氅，匆匆跟上。身后一株红烛“啪”地爆了一声花。
　　皇上未宣龙辇，走得极快。不消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礼泉宫。赵安紧紧跟着，见宫中的太监侍女早已接到通传，早早地出来候着圣驾了。他见一众人个个脸上表情凄恻，直觉得不好。正欲随皇上进去，却见万岁爷在宫门口止了步。
　　赵安斗着胆子向皇上瞄去。只见得他眼望向重重的帷幕，像看见了什么，又恍若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怔怔的。赵安忽然忆起，在册封大典上，娘娘也是这么一副表情，望向东边的方向。独独不同的是，册封之日，钦天监所择的日子是晴光朗照的，而今日却是天黄色昏。只是叫他想起来，那日虽然仪场铺排得很，却同今天一样，叫人觉着心中似是压着了重重的云，直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冷风吹过，赵安一哆嗦，缓过神来，小心地问了句：“万岁爷？”皇上方惊醒般敛回目光，举步前去。
　　宫内只点了零星的灯，火盆也未拢，比外面暖不了几分。火光明灭中，赵安觉着这宫中渗着说不明的冷意。他心下一动，慢走两步，落在了皇上身后，便趁机向宫门口回望了一眼。逆着光，他只看到大开的宫门中一片昏暗却刺目的光。两个婢女缓缓地放下帘子，遮住了外面最后的一丝光亮。
　　皇上并不知觉地向前走着。十三年了。从他娶她已经十三年了。这么些年来，她过得如何，只怕是乾和殿的任一个宫女都比他明白。他也有恨。说不清是对谁。对二哥？对她？或者，是对他现在坐的这把椅子？
　　他伫足在暖阁前，一时间竟怔忪了，只是不知该怎样去面对她。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既然来了，还不预备进去么？”
　　他抬头，看见了苏珞。是苏珞。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的面孔几乎没有变。可见她薄凉的面色，竟没有半点当年活泼的影子。
　　苏珞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冷笑道：“冷宫里锁了十三年，奴婢也学会了怎样处世了。”
　　他微怔，方欲张口，又见她回复了漠然的神态，垂首不语，只得做罢。他竭力按捺心神，半晌，才又向暖阁走去。
　　赵安乖觉地没有跟上前去。果不其然，内里的宫女鱼贯而出，人便退得干干净净。只余琉璃串成的门帘犹自拂动，碰击之间发出喑哑的声响，让人心底一阵发颤。
　　皇上进了暖阁，见她身上压着厚重的裘衣，只是不肯拢火盆。恍然间想起在东州时，她便是这样。虽极畏冷，却说是厌恶烧炭火的味道。想起那时皇兄为了她能舒泰过冬，专程命人去北地猎了一只紫狐，做成了氅送给她。对她却只说是集市上买的。翎儿得知此事后，很是歆羡地同自己说，未料得皇兄那般的人，心思竟如此细致。
　　他忆起往事，面上带了些许笑意。在东州，那恐怕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快活得日子了。可如今，不会再有了。再不会了。
　　他敛了敛神色，走到她褟前。只见她微睁开眼，神色很是倦怠，双颊凹陷下去，瘦得惊人。
　　“怎么？”她自嘲地开口，嗓音喑哑，“丑了吧，人老珠黄了。”皇上闻言，摇了摇头。
　　她自锦被下伸出一只手，皇上忙轻轻握住。他很久没有这样握着一个妃子的手了，也从未这样握过她的手。只觉得掌中柔荑小得出奇，却是瘦骨伶仃的。
　　暖阁里安静非常，只听见沙漏中滑沙的声响。他正犹豫着要寻个怎样的话头，又见她闭上眼，像是要积蓄力气一般。忽然问道：“听说阿翎回来了？”
　　他心中紧紧一抽，隐约间想起翎儿最后留给他的决绝的背影，只短促地应了一声。只怕抑制不下自己的情绪。
　　她苦笑道：“我现在还想见的人就是她了。”
　　皇上微转过脸去，并不说什么。脑海中隐隐闪过几个画面。有皇兄，二哥，她，苏珞。可就是没有翎儿。
　　没有翎儿。
　　她轻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一时恍惚，不清楚是幻觉还是真实的话语。待得他明白了，又无法回应，只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看着屋顶繁复的画梁，幽幽地说：“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望你们能原谅我。你能来看我，我意已足。只但愿，”她顿了顿，复道，“但愿还能听她唤我一声阿姐。”
　　皇帝坐在床侧，默默地注视着她。而她却阖上了眼，仿佛不堪疲惫地睡了过去。皇上静默良久，终于起身离去。
　　她听见门帘回荡的声响，扭头向门口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黑黢黢的回廊隐约映出宫灯的微光。只有几串琉璃左右地摇晃，撞出单调的声音。
　　她想起，那一年，也是一幅门帘……

作者有话说

　　大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