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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惊心 ...

  •   第二日晨起,礼使并卤部使果然如期而来,光是明日随陛下驾诣郊坛之事,就叨唠了大半个时辰,元景昨晚跟乌善一起解九连环解到半夜,后来楚驭来看他才赶忙睡下,现正困得紧,好在对这些繁文缛节早已烂熟于心了,时不时点个头应和一下也就罢了。乌善在一旁听得直咋舌,他原是个活泼的性子,生生被这些规矩压的半晌没说话,二使离去后才小声道:“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坐牢都没这么拘束。”

      元景连连点头,甚为哀怨地看了楚驭一眼,楚驭双手抱臂,目视远方。当天瞻云苑中传来口讯,说宫中事繁,怕乌善留下多有打扰,令他回去。乌善万般不情愿,壮胆回道——“跟他说我不回去了”,结果胆量又被一句“王子还是回去吧,大王子最近闲的慌,心情不大好”,给逼退了。

      他这边一走,元景更觉毫无乐趣,身边往来不断,连偷懒的空闲都没有。往后大半个月,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至夜深之时才能睡下,有时困的坐在软辇上便打起瞌睡。楚驭不忍吵他,行至住所,将人悄悄抱进去。元景每天总是睡不足,早起非得闹一场,虽然只是撒娇耍赖,但他身份尊贵,打不得骂不得,吉时又不可误,也是够难办的。

      往年都靠小柳绞尽脑汁的哄骗,幸而现在有楚驭在,叫不醒就直接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勉强拿捏的住这位小祖宗。

      宫中宴请长逾十日,随燕帝驾宿太庙、入主斋宫、礼拜国寺等事宜,元景自是逃不开,不过他年纪小,宴请百官、使臣时倒不用全程坐陪。正月十四那日,燕帝在宝津楼赐宴,乌什图也带着弟弟来了。宴席开到一半,元景就借故跑了,乌善一见他没了踪影,哪还呆的住?坐在哥哥身边麻花似的拧来拧去,乌什图酒兴正酣,也不忘教训弟弟:“坐好!屁股下面有钉子?”一名盛装打扮的宫娥正给他倒酒,被他凶声凶气的一吓,酒壶倾洒,淋湿了他的衣角,忙跪地请罪。乌什图握住她一只手,将人扶住,再开口时已换了一副口吻:“美人快起,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你叫什么?”

      乌善哭丧着脸去扯他的衣袖:“哥,我肚子疼。”

      乌什图扫了一眼上首,见燕帝正与高丽使臣说话,并未留意到这边,遂不耐烦道:“就你事多,快滚。”

      乌善闻言即滚,眨眼工夫就跑了,下台阶时更是一步五六阶,简直恨不得飞起来,见元景背着手,小大人似的站在楼下,有宫娥侍卫对他行礼,他也只点点头,上去对着他屁股就是一巴掌:“元小九!”

      元景立刻反击,拳头高起低落的敲在他肩头,矜贵之气全没了,两个人嬉闹了半晌,跑到无人之处聊了起来。乌善在来宝津楼的路上,行过御街州桥,见两廊之下商贩入市,奇术异人,歌舞乐声更是绵延十余里,又听说元宵当日还要热闹百倍,提议明晚一起出游。元景摇摇头,沮丧道:“明天是我的生辰,我得呆在宫里。”

      乌善不解道:“后半夜也不行么?我哥说明天一整夜都不闭市。”

      燕帝因早夭的皇子太多,元景出生时,担心他也养不大,特意去五台山请了位仙长,又在宫中建了一座四面环水的道观,仙长言明:太子十五岁前的生辰,都需与十一名同岁的少年在里面守上一夜,人人着云纹锦衣,脸上覆玄冥神兽的青铜面具,一眼望去,无不相同,以此迷惑阴使,为太子镇寿。

      乌善出主意道:“找个人来替就是,反正人人都戴着面具,也看不出谁是谁。”

      元景一愕,显然先前没有想到,他咬着手指甲思索了一会儿:“替是能替,但我也跑不出去啊,我大哥看我看的紧呢。”

      乌善听他语气松动,更加兴奋了,人都站了起来:“他明天要陪我哥去玩,管不到你,你找好人,到时候我带你跑,天快亮的时候再送你回来,保管没人知道。”

      元景“啊”了一声:“陪你哥?为什么?”

      乌善朗声道:“他就认识你大哥呀,早几天就在家里说了,今天要来跟陛下借人。”

      元景顿时不高兴了,楚驭先前对他的诸多管教此刻全浮了出来,他愤愤地想:对谁都比对我好!哼,你不带我,我就跟别人去!当即道:“行,那你明天过来,我在南宫门等你。”

      他窝着火,晚上回去也闷声不吭的,下辇时楚驭习惯性来扶他,他甩了衣袖,双手背在后头,把头昂的高高的走了。楚驭一头雾水,全然不知他在闹什么脾气。宴席之上,燕帝答应了乌什图让自己陪他逛逛元宵夜市,因而第二日黄昏之前,便离开了。临走前元景正在更衣,听说他要走,顺口就拿过青铜面具扣在脸上。

      楚驭估摸着他是不高兴自己独自出游,思忖片刻,最后还是哄了一下:“给你带点玩意儿回来?”

      元景推着他的手,凶凶地说:“不要!”

      楚驭碰了个软钉子,有点扫兴的走了。

      亥时三刻,元景已从道观里溜了出来,此刻缩在南宫门边的大树后左顾右盼。不多时,便听见一阵雀鸟低咕声,遂大喜,低声喊道:“阿善,我在这!”

      乌善猫着腰丁零当啷地跑过来,今日他穿了一身厚重的礼服,头顶金冠都有一斤多重,行事束手束脚,诸多不便,一见元景就把手中一个黑布包丢了过去。里面是两身粗布黑袍,乌善笑嘻嘻道:“咱们这一身,不乔装一下,出去就被抓回来了。”元景深以为然,两人背对彼此,将衣服换上了。

      皇宫进难出易,虽没法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但掐准御林卫轮班点次,跳墙而出也非难事。宫墙高逾五丈,元景是翻不过去的,乌善自告奋勇背着他翻,一路艰难自不必说,两个人摔了好几次才跑出来,寒冬腊月里,皆热的满头大汗。元景仰看了一下高大的宫墙,心悦诚服道:“你也太厉害了,属猴子的么?”

      乌善用一根锦带将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得意道:“这算什么?在赫齐我连峭壁都敢爬呢。”

      两个人拉拉扯扯,往州桥夜市奔去,今天行人多的都快涌到未央楼了,他们打扮的普通,混迹其中,一点也不起眼。乌善从街边买了两个新出笼的梅花包子,呼呼地吹着热气,咬了几口又都嫌吃不惯,笑嘻嘻的丢到路边了。但见未央楼下彩旗层叠,绘满了神仙鬼怪,一个手持折扇的说书人,将袖口卷的高高的,绘声绘色地说着山棚上的故事。元景仰头看了一会儿,问乌善:“怎么没放天灯啊?”

      周围人声鼎沸,乌善贴着他耳朵道:“那要快天亮才放呢。”

      元景“哦”了一声,又看了片刻,忽道:“你知道你哥哥去哪了么?”

      乌善还在仰头观望,随口道:“他还能去什么好地方?”皱眉想了很久,总算想到这几个南语的字音: “好像叫什么抱梦馆的。”

      元景用力地扯了他一下,差点把他拉了个踉跄:“那我们偷偷去看看吧。”

      乌善有点不乐意,嚷嚷道:“哎,那个人还在吐火呢!看完再走嘛。”

      宫中每年都会请诸班表演杂戏,元景早就知晓里面的道道:“那人嘴里含着酒,喷到火把上,火当然就旺了!”乌善“啊”了一声,还在犯懵就被他拉走了。

      抱梦馆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妓馆,楼阁高大敞阔,华室足有百间,天光一暗,红烛暖香,轻歌曼舞随之而起。此刻乌什图栖身在顶楼一间华室之中,房间里铺着厚厚的羊绒金丝毯,几道珠帘将内室、外室他隔开,他倚在一张软塌上,由着身后娇艳的美人给自己喂酒,怀抱琵琶的歌姬坐在帘外,腻声唱着《清平调》。一曲罢,乌什图睁了一只眼扫了扫旁边,见楚驭神色冷漠的端坐于旁,矮案上的酒是一口没动,两个姿容清丽的少女在他身边无措的跪坐着,都不敢上去搂缠。

      乌什图笑道:“在这装什么柳下惠?”见楚驭不理他,伸出了长腿踢了人家一脚:“这里又没外人,你还跟老子装不熟?”

      楚驭皱眉道:“你就非要选这里么?”

      乌什图哈哈一笑,就着美人的纤纤玉手喝了一口酒:“你又不是不知道,本王子别无所好,就喜欢女人。”伸手一唤,将楚驭身边的两个美人叫了过来,左右香了一口。

      楚驭嘲道:“我听说龙越的女人个个美艳,他们的公主八成也是国色,现上赶子来跟你结亲,你又跑什么?”

      乌什图连呸了十几声:“什么国色,我跟你说吧,来求亲的就是公主的两个哥哥,那两个人,勉强比铁塔矮一些……”伸手比划了几下:“论身形,比我养的狗熊都壮,公主跟他们一母同胞,能有什么好模样?她要是肯安安分分也就罢了,可她那两个哥哥一进我王帐门,先给我立规矩,说他们龙越从来都是一夫一妻,要我把身边的美人儿都送走,还说以后要是让他们的宝贝妹妹受了委屈,便要揍我。”说到这里,甚为不满的摇了摇头,一拍桌案:“我怎么能娶她呢!我绝不能娶!”

      在女人方面,楚驭跟他无话可聊,自顾端起一碗酒,摆明了不搭理他。乌什图看了他一会儿:“你在京城怎么样?”

      楚驭漠然道:“能怎么样?不过就是带带孩子。”

      乌什图捂着肚子笑了半天,又踹了他一脚:“什么带孩子,那可是太子,我都听说了,他喜欢你可喜欢的紧呢。”

      楚驭没好气道:“喜欢什么,无非是谁顺着他些,他就亲近谁罢了,你弟弟要能长留下来,他哪还用得着我?”

      乌什图不以为意道:“那你也多顺着他点便是了,能找到他这座靠山,你也算是走大运。”楚驭皱了皱眉,并不接话。乌什图推开身边的美姬,醉醺醺地朝他那爬去,再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兄弟知道你不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但形势比人强,将军那边迟早是要反的,你哄好了太子,以后总有用处。”

      楚驭看了他一眼:“若有那日,赫齐意欲如何?”

      乌什图嘴边一抹笑,声音低如耳语:“我们赫齐是小部族,比不上你们家大业大的,自然得……观势而后动了。”他搂过楚驭:“不过咱们的交情摆在这里,我要是打听出什么风声,就派人来知会你,你的本事,逃跑总是没问题的。”

      楚驭没说话,慢慢喝完了一碗酒。

      元景站在抱梦馆外,犹犹豫豫道:“是这里么?”

      乌善看着里头无数个身穿纱裙,掩面浅笑的女人,也有点心虚:“应该是吧,哎,她们不冷么?”

      元景摇摇头,鼓足勇气道:“我们进去……吧?”

      乌善拉着他一只手,很没底地重复着:“啊,那……进去吧。”

      两人才一进门便被鸨母拦下了,鸨母到底见多识广,见他们虽然穿的是粗布衣服,但生的玉质盖华,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敢太过得罪,客气道:“两位小公子可是走错了地方?你们来这怕是还早了些,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乌善嘴快,抢道:“我们来找人的!”

      鸨母笑道:“那好办,小公子说出个名儿来,我叫人带你们去。”

      乌善连来偷偷看一眼都提心吊胆的,哪里敢大摇大摆的去找人?看了看元景,示意他:要不我们走吧?

      元景道:“我们是陈老爷府上的人,他出来时忘了带钱袋,叫我们来送银子的。”说着便拿出装满金银锭的腰包,在鸨母面前抖了抖,他仰头看了一眼,忽道:“哎,我看到了,在那呢!”

      趁着鸨母一时没来得及反应,拉着乌善蹬蹬的上了楼,乌善问:“陈老爷是谁?”

      元景说:“我瞎编的。”

      他们低头狂奔,拐弯时有个人正从旁边的房中出来,没留神一头撞了上去。此人生的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撞之下犹站的稳如泰山,反倒是元景,被他肚子上厚实的肥肉弹倒在地。乌善赶紧去扶人:“小九,你没事吧?”

      那人撇开身边扶着自己的仆役,满身酒气地走了过来:“哪来的毛头小子,敢冲撞本老爷。”他拎起乌善才要打,忽的看到了他身后的元景,登时挪不开眼了,声音也腻的让人恶心,伸手欲抚他的脸:“你是新来的小倌?”

      乌善不明白小倌是什么意思,但看出他用意不善,一脚踹过去:“手拿开!”

      这一脚又准又狠,踹的那人“咚”的跌倒在地,身边的仆役忙七手八脚地去扶他,他起来时,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元景他们道:“狗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呀,把他俩给我拿下。”

      乌善一看他们要动手,忙道:“小九,躲在我后面!”

      只听的一阵乱响,间杂裂布之声,姑娘们出来看了,皆吓得花容失色,一迭声的叫人,歌舞升平之地眨眼便乱作一团。乌什图酒兴正浓,听见外面乱哄哄的,不耐烦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名歌姬应声去问,她出去时未及关门,有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哎哟,几个大男人居然欺负两个孩子。”

      楚驭正在喝酒,闻言浑身一震,起身朝门外冲去,乌什图看着他的背影,醉醺醺道:“人家打架你去干什么……”忽然反应过来,恨骂道:“娘的,别是阿善吧!”推开身边的美人也追了出去。

      楼下已围了不少人,打架的两方已被拉开了。楚驭拨开众人挤身进去,正看见元景惶恐的站在中间,身上衣服被扯了个大口子,半边肩膀都露在外面,脸色骤然铁青。元景看到他,用力的揉了下眼睛:“大哥!”

      楚驭疾步走了过去,解下外袍,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觉察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发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元景刚受了惊吓,被他抱在怀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楚驭松手时看到了他脸上的眼泪,神色愈冷,用手背替他擦了擦,转而环顾四周:“谁干的?”

      乌善脸上带了不少伤,随手一擦,指着那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道:“就是他,他还要摸小九的脸呢!”

      楚驭气息陡然森冷,掌下一动,但见寒光一闪,长剑即出了鞘,他看着那人,冷冷道:“哪只手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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