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农家妇》徐徐一诺

4、虎毒尚且不食子

　　沈宁秀以为老杨氏即便这会没功夫找她麻烦，等送走了宾客照样不能饶了她。结果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天色发暗，也没瞧见有人过来。

　　反正饭菜已经进了肚子，她人又没地方可去，最坏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倒是沈二郎的病情除了骨折的伤处预后极差之外，更是因为卧床时间久了，许多当初受伤的部位因为护理不当，破溃发黑，流出来的液体甚至跟衣料黏连在一起，整个人隐隐发着低热，沈宁秀就是想帮忙都无从下手。

　　“你那两个兄弟没来帮过忙么？”沈宁秀简直无法想象他一直以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大夫说躺久了容易生褥疮，也要经常挪动一下，”沈二郎眼中满是苦涩，整个人有些恍惚，“开先，大哥倒是每日早晚都要来帮我翻身换药，只是我身上又有骨折的地方，力道稍微把握不好，接骨的地方便容易长不起来。大哥弄巧成拙了两回，大夫来看过之后就不叫他再动手了。”

　　对这样一大家子人，沈宁秀已经无法用看待常人的目光来面对了。

　　因着刚吃完午饭那会，还出了点太阳，沈宁秀帮不上沈二郎的忙，只得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小的身上。想着布帘拉开之后的浓重味道，两个孩子又那么小，总睡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是不好，便趁着有太阳，把二妞他们盖的铺被拿出去晾了晾。

　　“往后文斌跟着我睡，他还那么小。”残破的后院连根晾衣绳都没有，沈宁秀从塌了的半截泥巴房里扒拉出一根长木头，扫净上头的灰，依旧搭在破壁残垣之上，晾个被褥倒挺经用。

　　对于沈宁秀的安之若素，沈二郎从一开始的犹疑吃惊再到后面的深信不疑，不过一顿午饭的功夫。

　　能从老娘眼皮子底下给孩子们弄来饭菜，还等于在全村人面前露了脸，或者说是坐实了两人的夫妻关系，甚至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几乎方方面面考虑周全。

　　像这样一个人，沈二郎觉得似乎没什么困难能难得住她，就好像他在林子里打猎那样，同样的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娘以为拿捏了人家的卖身契便是把人握在了手心里，难保这一次不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他要做的，不过是对沈宁秀展现出最大的诚意，希望她能多怜惜他的一双儿女，在他死后愿意把他们养大成人。眼看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沈二郎甚至比沈宁秀更期待他娘能早点过来，好让他继续后面的事情。

　　被夫妻两个双双惦记着的老杨氏一直等到沈宁秀把晾好的被褥抱进房里才带着一大家子的人姗姗来迟。

　　二妞午饭跟着弟弟吃了顿好的，一个下午心里都直发毛。正跟文斌在院子里头玩呢，见她奶带着大伯三叔两家人急吼吼的过来，吓得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跳起来拉着文斌就往屋里跑。

　　“你们瞧瞧，这破孩子就被那搅家精带了一天，眼里就没长辈了，时间长了还得了！”老杨氏这会看到二妞就想起沈宁秀，一想起这个买来的儿媳妇，就心口疼，“你说，你怎么就把门开了忘记锁上，没听王婆子说那就是个刺头么，哎呦，我要被你气死了，这样的祸害断断不能留家里。”

　　叶氏在前院已经被知道了原委的沈大郎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这会被婆婆瞪着眼睛骂，除了诺诺的低着头，说不出半句话来。

　　还是小杨氏仗着自己大肚子，又一直跟婆婆亲近，笑着跟上去劝人：“娘，大嫂一直是个心软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最坏的还是二房新来的那个。要是中午那会她没露面，咱们还好撵人，坏就坏在她自己跑出来叫今个来的客全都看见，这人就不能撵了。娘一会可别着急，她如今进了咱家门就得喊您一声娘，您还怕制不住她？”

　　老杨氏偏心这个小儿媳妇，除了小杨氏是她娘家堂侄女，还因为这个儿媳妇嘴巧，啥话都能说进她心坎里。

　　想到沈宁秀小么精当的，顶多有几分聪明劲罢了，还能在老沈家翻出天去？当她杨春柳是个摆设不成，当下也不顾得生气了，咣当一声推开门，进了二儿子的泥胚房。

　　二妞带着弟弟一脸害怕的跑进房，进屋就想往炕上跑，被沈宁秀一把拉住。刚想问她怎么了，就听见外头老杨氏的说话声，沈宁秀了然，拍拍她肩膀让她站好：“别怕，有我在呢，陪弟弟好好看着，你奶又不能吃了你。”

　　老杨氏进门就听得最后一句，眉毛一皱不等多想，破口便是大骂：“我吃不了她，我能啃的了你，死丫头片子，谁给你的猖狂劲，信不信我明个就把你卖给村里的老癞子！”

　　小杨氏见婆婆根本沉不住气，前脚刚听了自己的劝后脚就给忘光光，当下也不想参合了，翻了个白眼自发地站到丈夫沈三郎身后去。

　　“这是大伯跟小叔子两家么？”沈宁秀压根不搭理老杨氏的叫骂声，反而笑眯眯地迎上前，“大嫂早上已经见过了，大哥跟三弟三弟妹还没认识呢，我娘家姓安，今个跟二郎成了亲，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三郎原本就是个面和人，平素自诩斯文君子，中午那会还没把人看清楚，这会对上笑靥如花的沈宁秀，旁的不提，态度率先软和下来。又碍着老娘在不好喊称呼，只笑着冲沈宁秀点了点头。头刚点到一半，笑容突然凝住，胳膊上的软肉被小杨氏悄么声的钳住一拧，“哎呦哎呦”的越发往后头退去。

　　老杨氏没想到新来的丫头片子竟然不按常理出牌，被晃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气急败坏：“你给我打住，可别往自个脸上贴金子，谁跟你是一家人。”

　　“就是，堂都没拜还想进我们沈家门，这话搁哪都说不过去。”打从进门便皱着眉头的沈大郎冷不丁的来一句，惹得老杨氏频频点头。

　　“老大说的是，你算个什么东西，想进我们沈家门也看有没有人认你。你不是啥都没带么，今个晚上容你住一夜，明个一大早，我就喊王婆子来接人……”被老大一打岔，原本是来给沈宁秀点教训尝尝的，话赶话说出来撵人，老杨氏自个先愣住。

　　她不是来教训人的么，安氏可是她好不容易买回来的，把人撵走了，老二的钱还怎么要的出来，转过弯的老杨氏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不成事的大儿子。

　　对老杨氏的心思一清二楚的小杨氏见婆婆总算是没蠢到家，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走向前，刚想假模假样的劝两句，就被炕上一道男声给盖住。

　　“娘，安氏是你给我选的续弦，今个酒席也摆过了，还有里正一家做见证，礼数算是走完了，往后她就是二妞跟文斌的娘。”

　　许是心里有鬼，面对躺在炕上永远都起不来的二儿子，老杨氏悄悄转身半对着炕，不敢拿正脸见儿子，说话倒是一点都不结巴：“行啊，反正媳妇也是给你买的，你要这个破落户给你娃当后娘，你就把人留着。赶巧今个是你好日子，娘也算尽心尽力该给你办的都给你办到了，买媳妇的钱，办酒席的钱，往后你若是去了，剩下二房孤儿寡母俺们还得养着他们，哪哪儿都离不了银钱，今个咱们一并算仔细喽。”

　　都说虎毒不食子，看着嘴脸毕露的老杨氏，沈宁秀觉得，有些人是天生不如畜生的。

　　“儿这会累了，”面对一屋子的血肉至亲，沈二郎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这事也不好拖太久，既然娘一心急等着，就定在明个吧，到时候把爹一起喊上，我沈二郎这辈子欠爹娘的，一笔一笔算清楚，走之前统统还给爹娘。”

　　话说到最后，竟有几分决绝在里头。沈三郎听的心里不得味，刚想开口说两句，被媳妇抓住衣角扯了扯，到底没张开那个口。

　　兴师动众来训人，训成一笔糊涂账，挖空心思从二儿子身上舀钱，眼看着心愿就要得成，二房的两口子一个比一个淡定，反而显得她蹦哒的欢。老杨氏脖子一梗，再多话堵在心窝里，终于扭头瞅一眼炕上那具高大的身躯，心里头念叨着，都是二郎欠她的，她把他生下来，割肉还母都是应当应分，谁都够不上说她，她也用不着亏心。

　　来的时候如洪水猛兽，去的时候又波澜不惊。就凭沈二郎刚刚一番话，沈宁秀总觉得他不应该混成如今这个样子，说到底还是不忍心罢了，一步一步全都是命。

　　说过那番话，沈二郎似是耗尽了精力，没多久便沉沉的昏睡过去，气息微弱的让沈宁秀生怕他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过一会就要往他鼻子下面探一探。

　　二妞虽然一直听别人念叨她爹不行了，对于具体怎么个不行了，并没有深刻的认知。她就知道她奶凶狠狠的来了，也没把她跟后娘怎么样，吵了两句又走了，似乎有这么一个碰上她奶会把她拉后面给她挡着的后娘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小文斌，从中午那会就已经叫上了，吃饭要喊娘，吃完了也要喊，跟他姐去院子里玩还要跟他娘说一声他出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娘了似的。对沈文秀细声细气的跟他说话，也是乖得不要不要的。

　　“娘跟二妞去前院盛饭端热水，文斌在房里看着爹爹，不要乱跑。”饭得吃，日子还得往前过，后院里头当真是一穷二白的要啥没啥，所以，明知道这一去难免跟老杨氏对上，沈宁秀还是得往前院走一趟。

　　中午那会，沈宁秀忙里偷闲瞥了一眼灶间的位置。晚上约摸着正是前院的饭点，沈宁秀拉着二妞直接便往灶间走。

　　前院的堂屋里亮着灯，不时还能听到小孩子的打闹声，两边的厢房倒是暗的。沈宁秀拉着二妞沿着厢房一路小跑溜到门房，听见左边的灶间传来极细微的哭声，迟疑了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叶氏听见开门声，慌忙拽了衣角擦眼泪，听到沈宁秀喊大嫂，瞬间愣了愣。

　　“灶上剩的还有饭菜么？”不用想也知道叶氏又挨了骂，就连二妞都是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

　　“今个酒席上剩的还有一些，”叶氏反应过来，原地打转，这才一拍脑袋，从关着的橱柜里头端出一盘荤素堆一块的杂菜，“只剩这个了，还是凉的。”

　　“没事，凉的也能吃，大嫂再给我点热水吧，热水烫烫就能吃了。”

　　旁的不说，热水倒是不担心少了，叶氏给沈宁秀打了开水，想了一下，又从锅台上捡出来两块粗粮饼，“这个拿着，能填饱肚子。”

　　小心翼翼的帮着她，一点没想过万一明个一早被老杨氏发现橱柜里少了菜会不会又挨骂。这也是个老实人，沈宁秀叹口气，把叶氏扒给她的菜重新往盘子里扒回去一半，特意把肉菜摆摆好放在最上面，虽然瞧着缩水了一圈，总比光秃秃的盘子好太多了。

　　“大嫂也要照顾好自己。”留下一句话，沈宁秀扯着二妞又跟做贼似的沿着厢房溜回后院。

　　灶间里的叶氏盯着被“做了手脚”的一盘菜茫然想了半天，端起来默默放回橱柜里，一转身，流下两行眼泪，心下倒是突然安定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