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春芽子虽然比闰宝大一岁,但他俩都是同一天进的学校门,至今都快四个年头了。从上学的那一天起,两个孩子就几乎是形影不离。贪玩,通常是孩童固有的天性。不论是放学回家还是走在上学的路上,两个小孩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他们一边赶路一边不安分地打打闹闹,相互追遂嬉笑连天,简直像两只扑棱着翅膀飞旋打斗的小乌,惹得在路边地里侍弄庄稼的丫头婆姨汉子们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路好奇地看着他俩有趣地哈哈笑起来……
      这些日子,春芽子不知怎么了,整天愣着个脸,好像有什么大事把他给愁住了。实际上,春芽子确实有他心里的苦恼。自从爹去世以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妈妈一个人艰难地支撑起破碎不全的家。他知道,有时候家里穷得连点灯的油都没钱买,还要供他上学;购买纸张墨水的钱都是妈妈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妈妈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他迫切希望自己能好好上学,将来好为家里出点力气。然而,天时地利实在不顺人意——学校整天在起劲地闹文化革命,给他上语文课的陈校长上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没有人再给他们有趣地上语文课。学校、家庭,两个浓厚的黑影沉重地扣住了十二岁的孩童幼小的心灵……
      这天早上,春芽子在上学的路上又乱七八糟地想起了学校和家里的事,不知不觉就拐过了离学校不远的那道他十分熟悉的弯。顺着脚下的土路延伸而去,春芽子一下就看到了学校的大门。那个门楼本来是一个古老的建筑,现在怎么突然变成了陈校长微笑的脸盘……显然,这个奇异的景象是春芽子脑海里虚无的幻觉。这个幻觉似乎只停留了一瞬间。他眨巴着眼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看——门楼上面仍是原来的样子,它们都是一些古色古香的装饰物――龙、蛇、鹞、鹰、鸱吻……看到这个古老的大门,春芽子不由地就想起了已经不在人世的陈校长……
      早就听大人们说过,他们现在读书的这所学校是陈校长家的遗产。
      清朝光绪年间,陈校长原并不怎么富足的爷爷的爷爷,不知怎么就突然地发达起来了。到民国时期,老先人已经给后人创下了十分可观的家业;这时候陈校长的爷爷已经拥有了近千亩土地和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大庄园……
      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早就继承了爷爷遗产的陈校长的父亲陈正天是当时思想比较先进的大地主,他在政府进行土地改革宣传动员之前就积极带头把老先人创下的遗产全部交给了政府……后来,政府把他交出的老宅子改建成了现在的这座完小。政府念他思想进步,就把他曾在省城上过高等学府的儿子陈松林安排在学校当了教师……由于学校的改建,其它原有的房屋款式及结构都变样了,唯这个大门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它是古老的建筑,政府说要保护它,因此这个大门才一直保留到今天。
      然而,很难让人想象的是,扛着一百多年沉重的历史走到今天的陈校长却突然魂归了故里,死在了自己的老宅子里……
      陈校长是土地改革之后的五二年到学校当教师的。那年,他刚满三十四岁。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之后,父亲陈正天坚决支持19岁的儿子到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读书;进校以后他所学的专业是现代汉语文学。一九四一年大学毕业后,正缝几家报社招聘记者,他积极报名参加了应聘;就在这个当口,父亲从乡下来信了,信上说让他回家去——母亲病重。就这样,孝顺的陈松林放弃了就要到手的工作回到了父母身旁。他认真履行起了做儿子的义务,精心地侍奉着病魔缠身的母亲,端茶倒水,请医熬药,日夜陪伴在母亲的病塌前……一九四五年秋,日本鬼子投降了。就在人们欢欣鼓舞地庆贺抗日战争胜利之时,陈松林的母亲突然病情恶化了,还没走过那年立冬的时日就被患了多年的痨病夺走了生命。二十多岁的陈松林为母亲守了一年的孝,第二年他就向爹提出要出去寻找工作。可失去了老伴的父亲这时候却怎么也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离开他。
      “你到外面寻工作,难道就忍心把老爹丢在家里?”父亲不悦地对儿子说。
      陈松林为难地站在自家豪华的堂屋地上说:“爹,等我找上了工作就会来接您的!”
      “屁,接我?说得好听,老先人创下的这些家业谁来维护,谁来继承?”爹把装着一半茶水的瓷缸子往桌子上轻轻一蹾。
      “爹,干脆把家产卖了吧!”
      “卖了?你说得轻巧,老先人的血汗就这样白流了?”
      “爹……”儿子噘起嘴把要说的话哽咽着咽下了肚子。
      “你到外面去创自己的事业,如果你妈在世,爹不反对你,可现在……”陈正天揉了揉不舒服的眼睛,“兵慌马乱的,你走了爹不放心呀!”
      ……
      就这样,陈松林终于伟心地遵从了爹。从此,他就和父亲在家一起经营起了祖先创下的家业……四九年十一月份,父亲陈正天在党的有关政策的感召下,将祖先创下的家业率先交给了政府,除老宅子留待政府改建学校外,其它的土地和房产全都分给了穷苦人民。士地改革之后,陈松林就到学校当了教师……由于他很有学识,讲得一口流利的标准话,汉语言文学水平在当时的教师中都是首屈一指的,所以政府任命他当上了学校的校长。
      陈松林还爱好音乐,优其扯得一手好二胡。课余时间他就架上二胡在校园里拉起了动听的曲子,会唱歌的老师和学生都围过来在他的伴奏下唱起了歌哼起了曲子,有声有色地丰富了当时师生们干瘪而贫脊的精神生活。
      陈校长虽然是快奔50岁的人了,但他爱好修整打扮自己。分头常梳得明光发亮。饱满的额头,不胖不瘦、丰润而富有光泽的圆脸上时刻都洋溢着舒心地微笑;圆大的两只流淌着亮光的眼睛之间有一颗不很明显的痣;黑色的中山装,灰色的裤子时常都是干干净净的,有时偶尔带上点泥土,他就立即拿刷子或是毛巾抹呀擦呀刷呀的,直到弄干净为止。弄不干净时他就立马洗衣服换新装。
      这样一个精明强干、干净利落的人才却被一场政治风暴摧残得狼狈不堪。
      自从被揪斗以后,陈校长原本丰润的脸盘顿时变黑了也变瘦了,脸上原有的欣喜之光荡然无存。眼角常堆满了从未有过的黄乎乎的眼屎,游街批斗时常被按倒在地上跪着,裤脚膝盖,身前后背浸满了汗渍和泥土,他却不洗不刷不抹不擦不收拾了,彻底变成了一个肮脏的老农民。他的脸色阴沉得让人恐怖,像个哑巴一样整天不说话,不欢笑了,那令人精神一爽、飘扬在校园上空悠扬动听的二胡声好似永远也听不见了。除了游街,或是开大会时人们在现场能见到他之外,其余的时间根本就看不到他的身影。这个经历着如此折腾的知识分子实在抹不开自己的脸面,钻进小屋子不出门了。
      他的老婆是旧社会只上过一个月私塾、日前在生产队劳动的农家妇女。她不高的个头,精神看上去很悍实;裹一块天蓝色的头巾,劳动时穿一身干净的旧衣服,黝黑的脸盘上溢着勤劳纯扑和憨厚透亮的明光。每天劳动完了之后,她都要不顾一天的劳顿急切地奔到离家不远的学校去細心照料受灾受难的丈夫。
      这一天,她做好了丈夫爱吃的萝卜韭菜揪面片,坐在床前静静地等着被押出去游街的丈夫回家来。不多时她就听到门外传来疲疲塌塌的脚步声。她忙跑过去拉开了门。只见丈夫从不远处的墙根里蹒跚地走过来,脸上布满了阴沉的倦容,眼窝变成一片黑色,脸腮和额头上爬满了紫红色的瘀血印痕,长长的高帽子在微风中把持不住似地不停地摆动。她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楚,眼里不由地沁出了冰凉的液体。她急忙跑出门朝步履维艰的丈夫迎上去,来到丈夫面前,她轻轻地抬起双手,款款儿摘下丈夫头上摇摇晃晃的高帽子,然后亲切地抓起丈夫冰凉而有点僵硬的手,像结婚时走向新房那样一同走进门去。她把丈夫搀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赶忙走进厨房打一盆温热的洗脸水来让丈夫洗脸洗脚,不大的功夫,热饭热菜就端上了桌……晚饭后,她铺床拉被张罗着让丈夫休息,自己忙把丈夫脱下的脏衣服拿到门外用大盆清洗……
      寂静的夜,像墨一样漆黑,天上布满了阴云,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她温柔地躺在丈夫身旁,尽情地抚慰着爱人疲惫而凄苦的身心和受了创伤而无限疼痛的灵魂。在做完了该做的事情之后,她柔声柔气地凑在丈夫耳边开始说悄悄话了:“现在的形势很严峻啊,你一定要挺住,坚持就能看到胜利。”
      “唉……我不该投胎来到这个家庭……”
      “你胡说个啥呀,这不是由得人的!”
      “认了吧,都是我命苦。”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挺住,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唉……走着看吧,我也要为自己的祖宗、为这个家着想呢!”
      “看着我和孩子你千万不能……”她不愿也没有胆量说出后面的话了。她十分担心丈夫忍受不了残酷的折磨而胡思乱想,甚至害怕他……
      “……”
      夜深了,两口子相互说着贴心的话儿不知不觉就托着带有伤痕的身子进入了沉重的梦乡……
      古人云:天有不测风云。
      在这个风云突起,世事纷扰的世界上,人的感情也会像天上的云彩一样,有时是缤纷的彩图,有时是洁白的羊群,有时像皑皑的白雪,有时又变成了浓重的阴翳。当遇到大风时就匆匆朝着一个方向遁走了……
      陈校长的老婆虽然识字不多,但她是一个做人通情达理,做事很有主张的女人。就是这么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妇女却突然发生了让人不可思议地变故——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下午,她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学校向陈校长提出要和他离婚。
      “什么,你疯了?”疲惫不堪的陈校长突然睁大了眼,眸子里喷出了异常的亮光
      老婆伤心地坐在丈夫面前,眼里跳跃着银色的湿润。她凄哀而惴栗地向丈夫历数起了自己艰难而痛苦的不幸
      ——自从陈校长戴上了高帽子之后,周围的人立即就把她一家当成了地主分子反动家属而处处另眼相看了。队长是个看风驶舵的激进分子,他立刻摘去了原先待他们一家时表现出的友好面纱,变成了现在的刁滑和无情了。他常给她分派一些壮劳力才能干得了的活儿让她干,像挖渠上坝、套牛拉车这样的男劳力干的活。她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农家妇女,说实在话这些又苦又累的重活儿她咬咬牙是完全可以干下来的,而让她思想上产生变化和动摇的根本原因并不是这些繁重的劳动。近日来,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接二连三地跑到她家里来,强硬地要求她坚决同地主分子陈松林彻底决裂。公社趙书记也被揪出来了,罪名是赵书记曾提拔陈松林当了校长,就因为这个事赵书记现在受到了牵连。批斗了一阵之后免去了他公社书记的职务,后被贬谪成一般的办事人员了。新来的书记是一个30岁出头的强悍小伙子,他靠搞运动起家,得到上面的重用,被委任成了这个公社的书记。这个人干事心狠手硬,抓运动抓得上了瘾,他一到任就派出几个人对有关揪斗人员的家属作强制性的工作,要求他们同自己的亲人决裂,积极站到革命群众一边来……
      这天早上,大队书记领着公社的李秘书又来到她家做她的工作:“我不是给你们说过了吗,他是我丈夫,我一家不能没有他!”她坚定地对那人说。
      “地主阶级是反动的阶级,你同他决裂站在贫下中农的一边,这是党和政府对你的关怀和爱护!”公社秘书强硬地说,“如果你现在还执迷不悟,继续与人民为敌,那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她缩着颤栗的身子依在炕边上:“我不愿意那样做,你们再不要来找我了。”她好似下了逐客令,正准备再说些什的时候,突然,她在县城上高中的17岁的儿子推门进来了。儿子进门后就大叫了一声妈。
      “你怎么回来了,今天是星期三呀!”母亲惊奇地问儿子。
      “妈,快不要受这个洋罪了,赶紧同爹决裂吧!”
      “你……”她痛心地看着儿子,“你不能做这样的事,你爹他……”
      “我已经写了书面材料,我要同地主家庭做彻底地决裂”儿子坚定的咬着牙说,“我是□□,我要革命,我要彻底背叛地主资产阶级的家庭,回到贫下中农的队伍里面去……”
      看到儿子贴了心的样子,她彷徨了,动摇了,实在不得已。她思虑再三,终于做出了极为痛苦的选择——舍弃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跟随儿子走……
      听了妻子的哭诉,陈松林痛苦地咬住了嘴唇。他完全理解妻子的凄苦。他是地主阶级的成员,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在他彻底地沦落了,这个沉重的阶级包袱是祖先背到他身上的。他实在想不通,历史的罪孽为何偏偏就降临到了他的头上……既然现在已成这样了,就让所有的痛苦和哀伤让他一个人来担当吧。妻子是一个善良勤劳的女人,他的沦落给她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和伤害,就是妻子不来对他说他心里也是清楚的。儿子坚持与他决裂,站在革命的一边也许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娃还年轻,今后还要拥有更幸福更美好的生活,不能因为他而毁了妻子,毁了儿子的一生……
      他闭住眼睛痛苦地思索了很久。他静静地沉默着,沉默着……
      他终于睁开了闭合很久的眼睛,唅着泪花哽咽着说:“离了吧,你和孩子好好地过下去……”
      陈校长和妻子离婚了。不知何故,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陈校长用极为残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走到了他坎坷人生的尽头……
      每当来到学校的大门前时,春芽子就抬起头来静静地站在那里,长时间地注视着从远古走来的这扇大门。
      哦,这个古色古香的门楼是师生们心中永不消失的魂……
      我们相信,这个特别的门楼一定会永远地保留下去,因为它是中华民族古老的文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