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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经过一整天的颠簸,马车终于把扈生任从大山深处拉到了家。然而,不管亲人们怎样放开喉咙凄喊恸叫,扈生任却永远也听不见了。
      红红的棺木刚刚从大轱辘车上抬下来,庄前水沟旁的这块小小的空地就一下子被潮水般的人们涌住了。
      水沟沿上立着的几棵高高的杨树枝杈里蹴着几只准备入巢的老鸦,这时,也都探出头来“呀、呀”地叫个不停,似乎在为它们身子底下的这个凄惨的场面大放悲声……
      当春芽子从那个木质大门里跑出来时,几个人正从马车上往下抬棺材哩。他一下子惊呆了,一刹间他从愣神中醒过来了;他立刻就明白,那个令人悲哀和恐惧的灵榇里装的是他爹的亡魂。悲痛一下子就触动了他幼小的心灵,于是撇着小嘴悲悯的哭泣着抖索着双腿跌跌撞撞朝爹的棺木窜过去。
      棺木已经被围观的人们堵得一点也看不见了。
      春芽子焦急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外面,突然听到了“咯刺”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灵柩盖子被打开了,人们立刻像看到了掘开的古墓一般发出蜜蜂鸣叫似的“嗡嗡”声。
      “哈呀,打水来把脸给洗一洗。”
      “咦,可怜死了,该给换上件新衣裳嘛!”
      “人故如吹灯,就这么简单!”
      “是啊,这一走就永远也不得见了!”
      “天啊,这可真是……”
      “……”
      人们在七嘴八甜舌地酝酿着,议论着,有人竞当场“呜呜”地哭起来了。
      春芽子在人群外面窜来窜去,他的心像着了火一样焦急;他多么想立刻就看到“碴擦了”的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然而,眼前这高高的人墙却死死堵住了他的视线,他急得踮起脚尖在人群外围拐来拐去,试图从涌动的人群间隙中瞅一眼死去的爹。费了好大劲也没能看到爹的模样。就在这时候,他感到胳膊突然被谁拽了一下;他立刻回过头来,还没看清拽他的人是谁,就一下子被举起来坐在了一个宽厚的肩头上。这时,春芽子才看清,把他举到自己肩头上的人是四爸扈生智。
      现在,太阳已经没入到西山头的背后,满天的云霞像灿烂的彩笔,把 天空描绘成一幅幅绮丽的彩图。
      春芽子终于看清了爹的模样:黑糊糊的头发蓬乱如麻,肿得像巨人般的脸上糊满了污浊的血酱,裹着破衣破裤的高大身躯乌黑难辩,没有穿袜子的腿脚像两只烧焦的镰柄……此时此刻,泪水像清泉顿时涌住了春芽子的眼睛。他急忙用小手狠狠抹掉这些碍事的眼泪——他想在四爸的肩头上抓紧时间多看一眼可怜而不幸的爹。在抹开眼泪之后,他立即将目光投入到棺木里,他看到爹似乎还活着。只是,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却永远也回不到爹的脸上了……
      春芽子的心顿时像被猫爪子抓了一下。他悲凄地用两只手捂住了水汪汪的眼睛——这凄惨的场面实在让他不敢再看下去了……
      死亡?这就是那个让人悲哀、又让人恐惧的死亡吗?春芽子说什么也不敢相信“碴擦了”的爹会是这么个可怕的模样……然而,现实却真真切切地告诉他,爹……永远地……死了。在出生之后的第十二个年轮里,他第一次看到死亡。
      就在春芽子又一次鼻子一酸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豆豆和石蛋也趴在执父振自勤和季玉年的肩头上咧开小嘴傻乎乎地嚎哭哩。两个弟弟哭得满脸泗泪。石蛋压在振自勤的肩头上,振自勤山峰一样的鸡胸更加向前凸起了。
      弟弟可怜的哭相,激起了他心头抑制不住的悲哀,“哇”地一声,伏在四爸的肩头上放开喉咙大哭起来……
      当他抹掉眼泪停止了哭声,将泪眼蒙蒙的目光再次投入到灵榇里时,竟惊奇地愣住了——爹血肉模糊的黑脸膛不知被哪位好心人拿水洗了个干干净净。被洗后的脸膛上泛出黑里透红的光泽,像一朵盛开的大红花。一刹间,爹以往的影子突然来到了春芽子面前:“芽子,爹就指望着你哩。”爹坐在炕头上边给他剪指甲边说,“可不能把功课耽搁了,山里那活可把爹累死哩。”
      “爹,你多吃点饭,肚子吃饱了就不会累死了……”
      真是一个天真的傻孩子。
      ……现在躺在灵柩里的爹可是真真地死了。但,他不是累死的……春芽子突然感到死了的爹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他仍然是那么亲爱,那么慈祥……
      在四爸把他从肩头上放在地上的一瞬间,他突然暼见瘫软了的妈妈正被几位好心的大婶搀扶在棺木旁,已经哭得死去活来。
      是的,一家人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的日月,日子刚刚过得有了点眉目,丈夫却突然撇下一家大小撒手归西了;一个孤寡女人带上三个幼小的孩子,该怎样生活哩。灾难,这个不通人性的恶魔,你为什么就偏偏来到这么一个可怜的家庭呢?老天爷,你……太残忍了……
      这时候,扈生智和队上的几个年轻人在棺木四周挖坑栽桩,很快为死去的哥哥搭起了一座灵寝;接着用队上派人买来的香和借来的小木桌摆了个简陋的灵台。
      李彩英扑到灵台前放声大哭,散乱的黑发掩住了她发暗的额头,眼里流下的泪痕在油灯下闪耀着微微的亮光,哀痛的哭声剧烈地揪扯着围观的人们的心。四婶叶菊萍和庄里的两位远房大婶一直扑在李彩英身旁拽胳膊扽腿地陪伴着她。
      乡邻们一堆一伙涌上来为死去的扈生任燃香奠纸。他们奠完纸就都愔愔地站在灵前三鞠躬,后低头默哀几分钟。这是队长盖之文带领一些运动先锋破四旧之后立起来的新风,他们把以往跪在地上磕头作捐的传统习俗当“四旧”给破了……
      三个可怜的孩子双手捂住哭红了的眼,哀嚎着跪在爹的灵榇旁——这是四爸吩咐他们的。四爸到队里的饲养场去开会了;公社赵书记,大队书记苛居祥,队长盖之文,在饲养场招集了领导小组会议,研究处理死者家属的后事问题。临走时四爸给孩子们作了安排。按照乡俗,父亲或母亲亡故,子女们必须跪在棺木旁守灵,直到出殡的那一刻……这样做虽然是仍在坚守着千百年来人们传承下来的旧俗,但对死者亲人来说,实在不忍心把它破了……
      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季玉年、振自勤、程友明、程友义、冉多福、闰宝……许多至亲好友都低着头默默地立在爹的灵前三鞠躬、致哀,他们久久不愿离去……一位胖乎乎的男孩好奇地睇着灵柩,大脑袋随意地扭动着,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天和地的傻小子。他就是黑脸人冉多福的后儿子。二个月前,是他妈把他从河南的一个偏避山村带到这里来的。春芽子不熟悉他,所以没有和他在一起玩过,听大人们说这个胖小子小名叫金狗……
      闰宝的父亲扈生明和母亲鹏兰秋,远远地站在人群的后面探头张望。他们没有到灵前来为扈生任奠纸。扈生明是扈生任的远方兄弟,近两年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两口子和扈生任他们产生了点嫌隙,平时两家大人几乎不往来。他们的儿子闰宝今年11岁,比春芽子小一岁,但人却比春芽子滑溜;这个滑溜不是指脑筋智慧,是说那孩子手脚麻利,常溜摸人家的东西。那次闰宝在学校偷了人家的皮球,后来让同学发现了,春芽子还陪他一起去给人家归还皮球呢,还给人家道了歉……尽管两家大人互有摩擦,但两个孩子的关系却一直保持得很好……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今天,扈生明和鹏兰秋两口子都惊奇地来到了致哀的现场;虽然没有为扈生任奠纸,但可以理解,这点亲情在他们的心里还是有的。鹏兰秋原来的长辫子变成了一头短发,这是前不久上边刮来的一阵风,让妇女都剪短头发,说要破旧立新……
      四婶和庄里的两位好心的大婶还在搀扶着哭得昏天暗地的李彩英。仅一天时间,李彩英的脸就憔悴得不成样子了。额上的皱纹如沟沟坎坎,颧骨高高凸起,眼窝像枯井一般深陷,原本瓜子形的脸廋得如骷髅一般难看……
      夜,像个黑魆魆的恶鬼,向广袤的大地延深开来。深邃的高空里悬挂着无数棵晶莹的星星,它们奇异的眼睛一眨一闪,静静地俯视着深奥的大地。
      灵寝周围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从这里走开。
      李彩英渐渐地停止了恸哭。叶菊萍和两位大婶把她搀扶着送到了家……
      三个孩子静静地跪在灵榇旁,扒头小燕似地企盼着大人的到来。夜,寂静而深沉。凛冽的朔风吼着凄厉的号子,厮咬着黑暗里的一切……路两旁的土埂上挺立着一棵棵高大的杨树。槁枯的树枝子像一个个叩动人心的琴弦,被寒风舞弄出“吱吱呜呜”地闷响。这声音是人的笑声混和着鬼的哭声,动听又令人凄厉和恐怖。
      饲养场招开的特殊会议终于结束了。
      扈生智深一脚浅一脚,跌跌闪闪,凄哀而遑遑地走在瘆人的黑暗里……他隐隐约约看到南面不远不近的幽暗处一明一灭闪烁着昏暗的亮光。哦,那分明是一双双望穿秋水般的眼睛在急切地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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