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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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仲冬的一天，幽静而漫长的黑夜没有月亮。冰板一样僵硬的大地在肆虐的寒风中哆嗦。
大公鸡昂起細长的脖颈，訇然的嗓门吼出的悠长而动听的啼声，惊天动地，撩人心脾；清冷、静寂的人间红尘顿时惊起了一股股涌动的暗流。然而，浓黑的夜幕却仍然像依恋母亲的孩子，迟迟不肯离开贪睡的大地。
扈家庄像一位长满胡髭的耋耄老人，在凛冽的寒夜里瑟缩着，掘强地昂起头，挣扎着挺起老迈的身躯，艰难地企盼着即将到来的明天。
然而，蜗居在扈家庄里的五六十户人家的劳动者们此时此刻早就离开了自家温暖的土炕，苦心劳作在冰天与汗水的厮咬中了。
这些矻矻终日、屑衣旰食的农人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天都是这洋，扛着昨夜的星光下地，背着来日的月光回家……
新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遥远的东方像一位即将生产的孕妇，先是一阵艰难的泛白，随后，远方的地平线上就有了一轮喷薄升起的红日；灿烂的晨光像骎骎的骏马，飞驰着朝大地射下来，贫瘠的土地上顿时注入了温吞水般的暖流……
这时候，从东庄子阡陌的田间土路上走过来一位头顶蓝布巾的女人；她黑里透红的脸膛上流淌着银亮的汗珠，蓝头巾上面铺满了薄薄的灰土；破旧的紫红大襟棉袄上爬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渍和尘埃。她就是此刻正在南山里背煤的扈生任的妻子李彩英。现在，她要乘劳动间休息的机会跑回家给上学的儿子做点吃的。
她不紧不慢地朝着前面高高的庄子走过去……
扈家庄是一个不知被哪辈子先人用黄土加石锤板筑的高墙围起来的大庄子。这个大庄子在李彩英的眼里此刻是多么的亲切和美丽。每到侵晨或傍晚，高高低低的黑头烟囱参差分明，错落有致，争先恐后地仰起头，挺立在各家各户的土屋顶上；吐出的黑色的炭烟和白色的柴烟在庄子上空轻飏袅绕，交织成一片绮丽的多彩图景。有人曾经说过：扈家庄真是一个硝烟不散的古堡……
李彩英回到家很快给孩子熬了点黄米汤。
现在，正是红日照着屁股的时候。按说每天这个时候，孩子早就该起来了。
然而，十二岁的小男孩春芽子今天却一反往日之态，此时还在自家的土炕上憨态可掬地睡着大觉呢。唉！这孩子。这几天都是这样，学校要准备单元测试，昨晚上开夜车开得太迟了。既然是这样，那就让孩子多睡会儿吧，等前院的闰宝过来叫他时再起床也不迟……李彩英想。
突然，春芽子如被黄蜂蜇了一般发出了一声尖厉地叫喊。紧接着瘦小的光身子如同被雷殛了似地抽动起来，他猛然睁开惺忪的小眼睛翻身爬起来，裹在身上的破被单随着光身子的颤动迅速滑落在屁股下面；两只小手机械地揉润着干涩的双眼，同时小鼻子“哧哧”地抽动起来——迷糊中他嗅到了一股亲切而熟悉的米谷之香。
“做梦了？”
迷朦中听到是妈妈的声音。
“妈，你怎么知道我在做梦呢？”春芽子睁开眼睛，奇怪地问妈妈。
“你的叫声告诉我的！”李彩英微微地笑了笑回答儿子。
“妈，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太吓人了！”春芽子黑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恐之光。
“什么梦，说给我听听。”李彩英有点好奇地看着孩子稚嫩的脸蛋。
春芽子一边端起妈妈递给他冒着热气的大瓷碗唏唏溜溜喝着黄米汤一边给妈妈述说起梦里的情景。
——盛夏的上午，庄后的小河在火热的太阳底下碧波粼粼；高远的蓝天上飘悠着洁白的云朵，河岸两边瀑布般美丽的垂柳，通通刻绘在清澈的水底，映出一幅色彩斑烂的美丽图景。
春芽子和比他小一岁的闰宝从高高的河岸上跳下去……河水不深，只没到他俩的腰间。春芽子和闰宝在水中尽情地嬉戏玩耍，溅起的串串水珠像灿烂的花朵……正在他俩玩得开心的时候，一个狰狞的怪物从不远的北方朝他俩游过来。怪物长着人的模样，面部及全身都是乌黑色的，铁鼻子，铁嘴巴，铁眼睛，铁手掌……几乎全身都是铁制的。只见怪物从水中立起身来。好家伙，足有两丈多高，像一棵粗壮而高大的枯树桩；铁棒一样的手指缓缓伸过来，像橡皮一样拉长了，直朝着春芽子赢弱的胸脯戳过来……
只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地掴入水底。他奋力地挣扎着，大声呼喊着：“闰宝——闰宝——救我——救我——”
……当他从水底浮上来，挺直了身子一看，怪物没有了，闰宝也不见了……
梦里的情景立刻使端着碗喝黄米汤的春芽子想起了闰宝，这小子今天怎么……
往常这个时候，闰宝早就过来叫他了。
他立刻掼下喝完了米汤的空碗，从墙脚的木箱盖上拎起书包和那支铁丝做成的弹弓，鸟儿似地蹦跳着跑出了家门。
他穿过两家人的院子拐过两个弯来到闰宝家门前喊了两声闰宝，破土坯房里传来低哑而粗厉的女人声：
“走了。”
这是闰宝的母亲鹏兰秋的声音。
“嘿，这小子，他爹的，今天怎么了，不叫俺一声就先走了……”春芽子低声自语。
庄子东南方陈旧的木质大门“咯吱”一声开了。春芽子鸟儿般扑出了堵满阳光的门缝。手里提溜着那支心爱的弹弓，毛弹般顺着墙根往南弹过去。
扈家庄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之中，显得古朴而庄严。东庄子和南庄子传来一阵鸡啼狗吠声，有几个男女探着头朝扈家庄这里张望……再往南很远的地方群山连绵起伏，裸露的山岩突兀嶙峋，褐色的石壁被晨光涂抹，映出血一样的红光……
春芽子提溜着弹弓脚掌刚刚跐在墙根拐弯的地方就不由地停住了——堞墙上头叽哩哇啦的鸟叫声立刻拉住了他。这时候，小孩固有的贪玩性像毛毛虫一样钻进了他的身心，小手不由自主地朝破衣兜里摸去……
一粒鸟卵般滚圆的石子儿麻利地搭在了弹弓的皮兜儿里，然后认真地、专注地将弹弓举起来朝墙头上描过去……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这个斑驳的土墙多么像五里之外校门上端古色古香的龙、蛇、鹰、鹞、鸱吻……这时，他才突然想起他今天要迟到了。于是，他拉开弹弓朝墙头上空匆匆地弹了一下——一群灰黄色的雀儿发出恐怖而凄厉的叫声从头顶上空惊慌地飞走了。
当他匆匆走过拐弯的墙头，蹦跳着走在庄后小河旁通往学校的土路上时，背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熟悉地叫喊：
“春芽子，今天你甭去上学了！”
春芽子的脑子“嗡”地一响。
他不解地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四爸扈生智正站在庄后的土塄上神色异常地望着他呢。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去上学？春芽子满脑子都是想不开的问号。家里出什么事了？是……四婶叶菊萍病了？四爸忙队里的事，让他停一天课赔四婶去看病？不可能呀！往日里四婶病了都是自己去找医生的……爹在南山里背煤几个月没回家了，可没听说有啥事呀！以往爹从南山里回来总摸着他的头开玩笑：“娃呀，你要好好学习哩，爹可苦了，山里的那活可不是人干的……”爹的眼窝，鼻子，腮膀，脖子……全都是黑的，可爹的身体可结实哩。是妈和庄里的那个远房婶子鹏兰秋又闹战了？这女人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妈妈吵仗。咦，不会的，刚才他出门时妈还端个大碗坐在炕头喝黄米汤呢！……
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四爸为什么不让他去上学。看到春芽子迟疑的样子，四爸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爹在南山里叫碴擦了。”
哦，原来是这么个事！春芽子松了口气，想。几个月没见爹的春芽子听四爸这么一说心里倒还一阵高兴——他正想见爹哩，让爹回来在家养几天，他每天都能和爹在一起了……
不懂人世的孩子啊，你哪里知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四爸和四婶今早起来就分了工，因李彩英起五更上地走了，到春芽子上学走的时候他们才把这一不幸的噩耗巧妙地传递给这一家人……
当春芽子蹦蹦跳跳来到院子里，一头撞进自己贫窭的家门时，他怔住了——妈妈披着满头黑发用蓝头巾捂住脸正悄声地哭泣呢！
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后，李彩英显然不相信叶菊萍的话。她隐隐地感到有一个令人悲哀和恐惧的灾难正在等着她……
外面刮起了凛冽的朔风。房沿上垂下来的枯玉米叶片子发出喇喇啦啦的怪响。昏暗的天空被风卷过几只乌黑的老鸦，绝望而凄厉的叫声令人恐怖。
破屋子里平添了一声尖厉地叫喊：
“妈——”春芽子疯了般朝正在哀哭的妈妈跌扑过去，黑黑的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水，小巧的弹弓早就跌落在满是灰土的地上了……
酣睡在土炕里头的豆豆和石蛋被母亲和哥哥的哭声猛然惊醒。两个孩子揉着惺忪的眼睛，像刚出生睁不开眼的小猫一样朝炕前头爬过来，撕扯住妈妈的棉袄大襟张开小嘴大声哭起来；整个院落流淌着这一家人悲悯而凄凉的嚎叫声……
从乌云中钻出的太阳，终于缓缓地挪到了西山头，裸露的山岩在阳光下泛出血一样的红光；血腥的残阳染红了西方的天幕。
南庄子上头的土路上驶来了一辆大马车；孤寂的马铃铛敲起了响亮的挽歌。
天啊，这辆大轱辘马车上竟载着一副红艳艳的棺材……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