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一炉浮香

6、将军墓（陆）

　　事情还要回到二十多年前。

　　韩家世代将门，韩夫人一直想生下一个小将军来，韩中原与发妻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明白妻子的心事，但是夫人多病，生育子嗣又是人命关天之事，他打定主意只要一个孩子。

　　他出征之前就交代了产婆，即便生下的是个女婴，也要说成是男婴。子端和子雍因系双生，韩夫人生育时难产，子端倒是无恙，然而子雍生下来体弱气虚，有不足之症。产婆也是个极通世故的，按照约定，报喜时说是一对孪生子。

　　韩中原为了瞒住这个秘密，小时候把韩子端交给奶娘照料，并且一直让韩子端以男装示人，人们都以为韩将军家是两个小公子。

　　六七岁时，韩子雍就很像母亲，言谈举止斯文闲雅，而韩子端像父亲，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韩子端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了她把她扮成男孩的良苦用心。而韩子雍经过调补，也日益健康起来，韩夫人后来明白了这个荒唐事情的前因后果，并没有怪罪丈夫。这位母亲曾想让女儿换回女装，可韩子端执意不肯，便由她去了。

　　子端和子雍十来岁时便开始出入皇宫，和王爷公主们厮混玩闹。可毕竟尊卑有分，这些王爷皇女大多骄纵蛮横，即使受了欺负委屈，也不能乱了规矩。

　　其中经常欺负姐弟俩的便是六王爷萧珽，这也是韩子端不肯换女装的原因，毕竟“哥哥”保护弟弟总比“姐姐”保护弟弟强得多。

　　那时候，韩子端和萧珽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萧珽那时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碰到这对孪生子，与“哥哥”总是一番剑拔弩张。韩子端对欺凌他们的萧珽也许早就厌恶至极，有一次她把萧珽骗到一处僻静之地，仗着有些武艺把萧珽暴打一顿，看到萧珽鼻青脸肿在地上爬不起来，知道闯了大祸，拉着弟弟逃之夭夭。

　　太宗很喜欢这对“兄弟”，知道“哥哥”打了萧珽也不怎么生气，弄清原委把韩子端召进宫来，让萧珽当面赔礼，两人才冰释前嫌。

　　萧珽少年意气，吃了亏后，从此勤修武艺，希望有一天韩子端败在他的脚下。太宗见他喜爱武艺兵法，后来让抚夷将军教他，两位大将军常在军营探讨练兵之道，故此韩子端和萧珽时常碰面。两人表面上一派祥和，实际上相互算计。

　　十二三岁的韩子端肤白胜雪，眉清目秀，萧珽渐渐也通晓人事，隐隐觉得韩子端有点邪气。萧珽喜欢跟她在一起，本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还以为只不过因为他们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但后来他也说不出来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反正只要跟她在一起时，心情就不一样。为此他深感苦恼，怀疑自己好男风。

　　女扮男装，就算遮掩的再深，也有拆穿之时。韩子端十五岁那年，在战场上不幸被流箭射中后背，她死活不让别人帮她上药，萧珽便有些疑心，他强行扒了韩子端的衣服，终于知道她一直隐瞒的真相。

　　萧珽答应帮她保守秘密，可是两人之间有些东西总是悄悄变了。其实，两人终日厮混，早已情愫暗生，直到萧珽表白心意，更知道彼此早已爱上对方。

　　两人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却不知当时朝廷早已暗潮汹涌。那次萧珽请缨征伐边境的一股叛乱，本想凯旋时向父皇请婚。可是平叛之后，却等来太宗病重的噩耗，举军缟素，他星驰赶回帝都，父皇已经驾崩。

　　萧珽并不觊觎皇位，甚至觉得兄弟之中三皇兄萧璟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他告诉已成皇帝的三皇兄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要娶了韩子端。

　　萧璟成功登上帝位，除了因为有身边人替他谋划，自然也因他胸有城府，精于算计。生在皇家不该重情，萧璟深知这个道理。

　　萧珽和韩子端就因为一个“情”字，成了对方的软肋。

　　萧璟利用韩府一门和萧珽的安危威胁韩子端，让韩子端拒绝了萧珽，又把韩子端置于质子的地位威胁萧珽，使他不能轻举妄动。

　　他故意器重韩子端，把一个女子放在战场上与敌厮杀。战场上刀剑无眼，想到萧珽为自己心爱之人牵肠挂肚，他有一份报复的快意，报复当初父皇对萧珽的宠护。

　　可是一次次的胜利之后，萧璟的心开始颤动了，一次次朝堂加封，看着跪在阶下那个寡言沉毅的少年将军，很想知道这纤弱的身体里，究竟有着怎样的坚毅和倔强。

　　因为这丝丝心动，萧璟对韩中原始终没下手。庞太后步步紧逼，他对太后说，韩中原仍是有威望的大将军，急不得。

　　萧珽日益看透了帝王之心。韩中原去世后，皇帝怀疑诏书在韩子端手上，曾一次次旁敲侧击加以威慑，看到子端一次次惊慌地下跪，萧珽都是气冲冲离去。

　　然而，他忽视了萧璟看着子端时的那一丝异样。

　　明翠郡主一直痴迷于安静沉稳的三哥哥，可她的三哥哥却执意把她嫁给韩子雍，利用韩子雍对她的爱慕嫁进韩府，以便查出诏书的下落。

　　安平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最终懂得作为一枚棋子的悲哀，她爱上韩子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天下哪个女子不喜欢温柔体贴，温文儒雅的雍公子呢？

　　韩中原军权旁落之后，萧璟没忍心动他，他死后，反而对韩府恩宠日盛。庞太后觉察皇帝对子端的心思，知道其为女子，她对韩子端更没有好感，就布局给韩子端安排了株连九族的谋反之罪，以为灭了韩府，诏书的事就永绝后患。

　　只不过，布局再精妙总有漏洞，萧珽的门客中有不少能人异士，总归嗅到了一丝端倪。

　　太后那一招并不十分高明。只怪她太心狠，暗中派人在牢房里对韩子端百般折磨。可惜，却激发了萧珽的反叛之心，更让萧璟对韩子端心生怜惜，以致后来不顾太后的求情，废了刁蛮的皇后。

　　韩子端出狱之后，不知为什么身体一直很虚，起初因为避嫌，韩子端只允萧珽每晚偷偷来看她。萧珽生性洒脱，受不了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自己驾车带韩端出府，不畏人言。

　　那天，萧珽抱着昏迷的韩子端坐在马车里，出现在帝都的街道上。百姓指点议论，只有萧珽心痛如绞。子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短时间没有任何症状，长期服用则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致人于死地。

　　他提剑冲入皇宫，找萧璟理论，想带子端离开帝都。可是他不知道萧璟爱上了子端，不会放她离开，更不会放萧珽离开。

　　萧珽气愤离去之后，他不知道子端也去见了皇帝。

　　萧璟喜欢她，韩子端知道，萧璟想除掉萧珽，她也知道。她告诉萧璟，她不想萧珽死，她只要萧珽活着。

　　两个多月来，从监牢到将军府，一直有人在她的身边下毒。她自知定是庞太后，而太后早晚也会对萧珽下手。只要她死了，诏书没了，太后的顾忌也就烟消云散了，失势的萧珽也就安全了。

　　她对萧珽编了谎，让皇帝配合她演了一出恩爱缠绵的戏码。她说她爱上了皇帝，她愿意入宫为后，她要求萧珽离开帝都，别再纠缠，然后当面烧掉了诏书。

　　萧珽接到旨意离开的那一天，韩子端一身白绫素裙，清素若九秋之菊，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

　　萧璟握住她的手，志得意满地说，无论是你，还是江山，都是朕的。

　　她凄惨冷笑道，你虽贵为皇上，却根本不懂这世间情爱。

　　萧珽兵临城下时，萧璟正想把一朵桃花插在韩端耳畔。韩子端微微侧身，那朵花便颤巍巍落到了地上。

　　萧珽派人送来了一纸信函，只有短短一行字：我不要你的皇位，我只要我的阿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