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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冷夜 ...

  •   江离系列之 冷夜

      第三十二个小时。
      一阵砰砰的声音把我从昏睡中惊醒。下意识地,我看了看手表:第三十二个小时。
      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下座位,打开了车门。砰砰的声音戛然而止。从车门的方向传来的是哀求声,不耐烦的叱骂声,呜咽声,在这黄昏的死寂里,是失真的刺耳。司机似乎想把门关上,然而他不行:已有一个影子匍匐在上车的台阶上。
      这个影子发出了女人的呜咽声,我听得清楚:
      “我的儿子被人拐走了,他要我用吃的东西,把孩子换回来。我真的没有什么吃的了,求求你们给一点吧!一点就行!”
      人们座位上的小灯正一盏盏亮起。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无力站起来一般,正坐在台阶上喘息,手里是一只塑料袋。蓦然间司机发出吼声,然而那声音也虚弱得像只苍蝇:“他妈的,骗吃的吧!这么差的谎话!”女人张张嘴想说什么,却重又低下头去。整个车厢又只剩下她的抽噎声,和车载广播报道新闻的声音:
      “……一个十个月大的孩子,在困在高速公路上的大巴里,因为空气不流通,加上缺少婴儿食品,死在母亲的怀里……”女人抬起了头,转向喇叭的方向,而后又低了下去。
      没有人动作。在嘈杂的车载广播声里,人们座位上的小灯一盏盏灭下去;终于又回复了薄暮的灰暗。天色越发如裹尸布一般,一点点迫近下来。女人终于一点挣扎也没有地,被司机推下了车。
      我不由得抽动了嘴唇。穿起外衣,跨过闭着双眼的邻座女人的大腿,我推开那骂骂咧咧、正想撞上车门的司机。
      这是被冰雪困在高速公路上的第三十二个小时。

      我不动声色地跟在女人后面。偏僻的高速上,厚厚的冰层令我和她都步履维艰。在剩余的一点天光里,我可以看见一辆辆汽车的轮胎,正被冰层柔情蜜意地锁禁着。雪是早已不下了,路边的积雪,高傲地堆积了三十厘米。
      三十二个小时?再在这里困上三十二天,也不会让我奇怪。
      我看着她。看着她举起没了颜色的手拍打每辆车的窗户。看着她哭诉,看着她被司机们摇头拒绝。事实上摇头拒绝不过是客气的。不客气如我那辆车的司机,并不缺辱骂和推搡。偶尔我也能看到递出食品的手,一包饼干,或者一小块巧克力,几粒花生米。她的塑料袋并没有因此鼓胀多少。我一直跟着她,直到公路的拐弯处,一个死角。
      眼前的人检验着手中的塑料袋,两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下。我听不见哭声,只看得到那肩膀在傍晚的死光里颤动。我从她的背后走上前去,俯近她的耳朵,轻声问她:“你的儿子呢?”
      “他……他……”她的抽噎与词语含混在一起,我的耳朵里仿佛灌满浆糊。
      “他被人拐走了,就在这里?”有种烦躁开始涌了上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个声音不失时机地又响起来:你连自己都没搞好……我粗暴地甩头。你别想控制我。我大声地对自己说。
      就在恍惚的一瞬间,面前的女人好像也醒了过来。她转头,睁大泪眼瞪着我:“你是谁?”
      我收回烦躁的心神:“想帮你的人。”
      她怔怔地盯着我,仿佛我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你凭什么要帮我?”
      我听见自己带着饥饿的臭味大笑了,像个真正的鬼魂:“问得好。我是街头小广告,私家侦探业务,调查婚外情兼帮您寻找宠物,一小时收您两百块,您意下如何?”
      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像块僵硬的木板。良久,她有气无力地笑道:“对不起,我真是糊涂了……我以为在这境况下,不可能有人出来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收钱的。”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僵硬。
      她一愣,又笑了。这笑使我心烦意乱。脑海里的声音又在隐隐约约地呐喊了。为了摆脱那声音我不得不找些话问她:“你叫什么?”
      “谢阳……阳光的阳。”她已经站了起来,靠近了我;我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你呢?”
      “江离。”沉默了一会,我说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

      闷。密封的大巴车里,她觉得自己正坐在泔水桶的底部。所有的人都陷在昏睡里。整辆车仿佛一具被扔到冥王星上的冰冻棺材。为通风而打开的车门,却只让这车厢里变得越来越冷。手中环抱着的孩子似乎也越来越重了。她低头看他,冰冷的手指抚弄着他的脸。
      她艰难地站起来,决定下车去透一口气。她由于饥饿和低温而近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和手臂里沉沉的重量,使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跨下台阶,车外强劲的冷风如钢板扑面击来。一步一摇晃地,她终于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死角。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蓦然一阵酸楚与恐惧,和着风刮穿了她。她不由得看看手里的孩子,晃动着他,近乎脱手。她急促地来回走了几步,闭上眼睛深呼吸……突然间,她感到自己脚下一滑,便重重地摔倒在湿滑的冰面上。手里的重量脱开了。她的脑后击到了地面,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意识的黑暗中。

      冻入骨髓的冷:她醒了过来。潜意识里,她知道自己正躺在冰上;那冷已经透过羽绒衣,张牙舞爪地侵上来了。死白的天色渐渐清晰在视野里……她艰难地坐起,手接触在冰上却没有一点感觉。
      天色已经暗得多了,也许,饥饿助长了她的昏迷。她感到自己的胃已经不存在了。她茫然四望着——四望着她突然觉得惊骇,却做不出任何动作。
      ——孩子不见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回自己原本所在的大巴的。她两手空空地爬上大巴,身体在浑浊的空气中竟渐渐暖和,知觉也无可避免地回落……终于她仿佛刚醒过来一样,失声大哭起来。

      “然后呢?”良久她没有说话,我不耐烦地出声催促。她的讲述断断续续,让我觉得自己的胃在跟着她的讲述痉挛。这痉挛使我头脑混乱。我不喜欢这种被身体控制的感觉。
      “然后?……”她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我,“有人对我吼,说‘你他娘的哭什么,爹妈死啦?’我想我吵醒了很多人……”她又噤声了。我的眼前近乎一黑,不由得上前攥住她的肩膀:“你一定要用这种像跳蚤一样的方式说话?”
      她索性又瘫软了下去。
      我无可奈何地放开她,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去:“你向他们求帮助了,请他们帮忙找自己的孩子,是不是?”
      她近乎无法察觉地点头。
      “没有人走出来,是不是?”我清晰地想象着场景,如同想象一方坟墓般轻易:一盏盏灯因惊讶而亮起,又在沉默中一盏盏灭去。
      她又哭了起来,声音像是在干呕。
      “然后你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用食物来换回你的儿子?”我讨厌起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了。
      这一次她却抬起了眼睛,看着我,摇了摇头:“没有电话。他自己找到了我。”

      有时候我也会惊奇,就像现在。我蹲了下去,无法控制自己嗓音里的干哑:“你说他自己来找你?”
      “没有人愿意帮我找,我就一个人迷迷糊糊走到了摔倒的地方……”她的叙述总算有了些连贯,“然后等我走近,那辆货车旁边突然闪出一个黑的人,对我说‘过来’。”她打了个寒噤,“我没法不过去……我看见他手里有孩子的帽子。他脸上被蒙得只剩一双眼睛……他告诉我说,孩子在他手里,要我用许多的吃的东西,去换……我说你要多少?我也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我真的没有……他说你去讨吧,不拿东西来,他就……”她戴着手套的手从脖子上迟滞地划过,“我吓死了。”
      她呆了呆,接着又说:“他要我半夜十二点之前,把东西放在我摔倒的那个地方。”
      我盯住她的眼睛:“你确定吗,‘半夜十二点之前’——他确实是这样说的?没有听错?”
      她缓慢却坚决地点了点头:“我那时又累又饿又急,觉得可能没听清楚,于是让他再说一遍。”
      “别的呢?”我继续用着逼问的姿势;她不禁往后挪了挪,“他先告诉你孩子在他地方,要你用食物去换。你说我没有。他说你可以去讨,不然就撕票。你只好答应了,请他告诉你时间和地点。就这样,你们别的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友好告别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她好像又快哭了。
      “好吧,只要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只说了这些?”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问了好几遍,孩子是不是确实在他手里。他说是的。”
      我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叫喊?”我环顾四周,“没有弄错的话就是这里。虽然你摔倒的地方是死角,但叫一叫,绝对会有人听见吧?”我手一指,“比如说,这边这辆载着轿车的货车司机,这边几辆私家车的司机。你为什么不叫?”
      “我求求你了,不要老是拿着我问。”她似乎终于被激怒,“我丢了孩子,我的孩子在别人手里当把柄,我当然怕……”
      我截住她:“他手里只有帽子,凭什么你就相信他?”
      她一呆:“我脑子乱了,没有想这么多。如果孩子不在他地方,他怎么敢……”
      “他可以只凭这顶帽子就吓住你这种傻瓜。就像现在。”
      “你……”她的高跟鞋在冰面上噔噔作响,“我不是傻瓜!孩子怎么就不在他地方了!咱们争论这种事情有意义吗?这孩子他……”说着又呜咽起来。
      “没意义。”我撇下她的惊讶,“你儿子,他多大?”
      她愣了一愣:“四……不,四个月。才那么点大的孩子……”说着,她又一次滑坐了下去。“你爱上这高速公路了不成?”我厌烦地对她说,“干什么老是往它身上坐?”
      她猛烈地摇头,指缝里漏出抽泣声。
      “很好。”我粗暴地扯起她,连我都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低温,“跟我去拿吃的吧。我有压缩饼干。牛奶要不要?”
      “牛奶?……”她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算了……这里没有厕所……”
      我冷笑一声:“你知道吗,在没有厕所的地方,跟人提起厕所,是很严重的犯罪。”继续扯着她,我往大巴的方向走去。

      车厢底端,我面前的行李箱一片狼藉。它被人从座位底下拖了出来,而存放食物的口袋仿佛理所当然地消失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座位下另外一个和它十分相似的箱子,还好,没有被动过。
      我的平静令自己也感到惊异。我盖上盖子,走出座位,慢慢地在车中走了一圈。在车厢的前部我踩到了我装食物的塑料袋,又拾起一颗被踩扁的花生糖。所有的人依然在昏睡,我都担心他们会睡出颈椎病来。没有人开灯。我在黑暗中吸足气,用我最尖利的声音哭喊道:“有没有人看见,谁翻过我的箱子?”我曾在大街上试过,这声音足以使任何一个人侧目。再加上号哭声,足以把死人吵醒。
      然而没有人回答。甚至没有人挪动分毫。
      我停止这令人厌恶的声响,摇摇头,打亮随身携带的手电筒,便把光线狠狠地晃到邻座女人的脸上。
      “你干什么?”她尖声然而底气不足地叫道。我蹲下身去,轻柔地问她:“原来你醒着啊,你没有看见谁翻我的箱子吗?”在手电筒自下而上的光里她五官失真。我捕捉到了她脸上新出的血痕。
      “没有。”最终她硬梆梆地说,“我在睡觉。”
      “你也太不给面子了,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惊讶一下的。”我轻声说着,把一块巧克力放入手电筒的光柱。她苍白的脸现出恐惧的颜色来。那是我在她闭着眼睛时,从她包里摸出来的。巧克力的包装纸布满褶皱,里面早已碎成了块块。“把剩下的都还给我吧,看在那个被拐走的孩子的份上。”我听见自己故意压低的声音,像车轮正碾碎冰块,“我很少乞求别人的怜悯。”你装什么?我对自己说,这简直就像哪部恶俗侦探小说里的台词。
      “我真的没有了……”她的声音和我一样干涩。
      “我知道是你。”我终于耐不住,直起身来,前倾着低头看她,“只有你才知道,我存放食物的箱子在哪个位置。如果是别人,早把所有的箱子都翻遍了。”我嘲讽地看着她,“你先去睡吧,我有比对付你更紧急的事。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商量,是不是?”我对她粲然一笑,把另外一只箱子移了出来。我的食物是分开来存放的;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想防备什么。
      现在我知道我在防备什么了。我握着压缩饼干们走出车门的时候,这样想道。

      谢阳坚持,说食物还是不够。“如果他觉得不够,那孩子就……”说着又用手捂住了眼睛,塑料袋和长头发的摩擦在夜风里咔啦啦地刺耳。
      “你仔细想想,”一张嘴,我的胃里就饱灌了冷风,“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快些,不怕孩子被那人饿死,就像那广播里一样?”她明显颤抖了一下。我看了看手表,十点二十分:“他说十二点之前的,现在也可以。”我冷漠地扫她一眼,“而且,我饿了。我不想只喝西北风。再不让我回去吃点什么,你得为我的饿死负责。”她又抖了一下,“你把你的电话给他,再告诉他,如果不够,再和你联系。”
      她终于开口了:“不要把电话给他……我……他会找到我的。”她抬起头,用乞求的语气说:“再去找点什么吧……再过一会儿。”
      我盯着她被埋在围巾里的脸,那张脸如同一只被踩扁的昆虫:“好吧,我们再去乞讨些来。”我把“乞讨”咬得很重,“你有没有手表?”她点点头,“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到你摔倒的那个地方碰面。”
      “三十……三十五分钟后好么?”她喃喃道。
      我定定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她咬着围巾,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里。
      我在原地站了良久。

      我很明白,我不是一个好的乞讨者。我只会敲开人们的车窗,或者车门,用平板干涩、外加因饥饿而虚弱的声音说:有一个四个月大的孩子,他在这里被人拐走,绑架他的人要他母亲用吃的东西来交换,请各位给一点,每人一点点,就可以救那个孩子了!请求各位!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这些的时候是否带了感情。我也知道,若不带感情地说,别人绝不会相信。然而我无法判断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可以在酒会上使用圆柔有余的外交辞令,也可以在枪口下和对方插科打诨。然而我竟不知道自己说话是不是带了感情。
      我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情绪。
      ——即使我声泪俱下,就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人们哪还有判断我说话真假的力气?我打断自己的思维,试图用冰冷的论断来填堵这情绪的断层。
      我登上一辆大巴。当我说完那番话后,我察觉到的,却是一股古怪的空气。人们古怪地交换着眼神,或者不安地瞪视着我。这空气使我不安。胃里一股空荡荡的搅动,身上的肌肉一阵阵抽动起来。
      终于有人说话了:“笨蛋。”车厢里顿时漫起一阵同意的喃喃声。
      “为什么?”我不动声色地问他。
      “她是故意丢了自己小孩,还假惺惺地叫我们找……”
      “有证据吗?”我打断了他。我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谢阳所在的大巴车。
      “后来她又找我们要吃的,说有人绑架了她小孩。这么假的事,不是一清二楚吗?”
      “骗吃的呢。”另一边也有人喃喃地同意,“竟然还有人会帮她找……”
      于是人们车座上的灯又一盏盏灭下去了。我站在黑暗里,仿佛站在鲨鱼的舌头上。
      在我转身准备下去的一刹那,我感到一只手拽住了我:“姑娘。”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把这个拿去。”我接过一只柔软的布袋,不由自主地蹲下,听到耳边的声音有哽咽:“姑娘,待那个妈妈好一点。她疯了。”
      “她疯了?”我浑浑噩噩地重复了一遍。
      “她疯了。”老太太也重复一遍,“太可怜了,可我不能告诉你,这只能我一个人知道……那些人其实没有说错……”她似乎也恍惚了,“把这些拿去吧。后面也有几个孩子,给她拿了些吃的,都在里面……他们不敢出面,怕会有什么后果……你都拿去吧。那妈妈对孩子这么好……太可怜了。”
      “有什么后果……”我喃喃着,站起身来,轻轻地拢了一下面前黑影的肩膀:“我知道,我都知道。”沉默了一会,我轻声说:“她没有疯,这我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有什么后果。
      我倚在结了冰的车壁上,布袋里是饼干和牛奶。
      我当然知道有什么后果。
      我行李箱里的食物,难道不是整个车里的人,一起犯下的抢案?
      或许这已经不能叫做抢了吧。这是生存的需要。只要有一个理由,所有的人就会理所当然地扑上来。而我给了他们理由。总归是有人提议:“这个女的,她这么有闲心和力气,去找那个胡言乱语的女人,说明她一定是有许多食物的,否则怎么会那么有空?”总归是有人总结:“与其让她干傻事白耗费力气,还不如把吃的给我们,解决我们的急需!”于是总归有人动手,打开我的行李箱,哄抢。
      我足以吵醒死人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回应,也没有人骂我“你他妈的嚎什么”,足见这是一场群体的戏码。从底部飘到前部的塑料袋,被踩扁的花生糖,邻座女人脸上的血痕,她手里那块皱巴巴的巧克力,可不是哄抢的结果?而指出我行李箱位置的人,只可能是她。是她先动的手,我当时是这样想的。于是我威胁了她。
      后来,一切结束后我回到车里,看到我,她哭了起来:“他们逼我让开,我不想让他们拿走你更多东西,就只好告诉他们你把吃的藏在了哪里……我是被迫的……”
      而那时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知觉已像墓碑一样麻木。我对她笑了一下:“不管是不是你,都无所谓。是谁都一样。”我跌在座位里,闭上眼睛。
      “我真的是被迫的!”她还在哭。我侧过头看着她,觉得她的哭声,并不比灰暗的天空更有意义。然而我还是对她重复地说:“没事,都一样的。都一样。”
      被迫还是自愿,有什么区别呢?那是同样的冲动啊。

      谢阳站在了那个地方,她曾摔倒的公路拐角。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寂静。我看了看夜光的手表:十一点。
      “如果他说是十二点之前,那么一定是越早越好。”这呆板的话语我对谢阳重复了将近十分钟,她才勉强同意。现在她正站在那个地方。我躲在一辆货车的后面,只能看见她黑色的背影。她似乎心神不宁,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转圈,一会儿又蹲下,隐隐约约传过来她的哭声。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我咬着牙想。贴着货车壁的一侧身体正越来越冷。思维也变得越来越钝重,像一袋沉重的泥土压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睡过去,也许闭上眼睛就不会再醒来……不能认输。我把额头靠在冰冷的车壁上,眼前飘过一团团奇怪的色彩。
      “啊。”谢阳的一声轻呼,把我从泥沼中拽了出来。我抬起眼睛:一柱手电筒的光,正从隔着近十辆车的远处慢慢靠近,左右前后地摇晃着,似乎在探路。一个瘦削的黑影随着那柱光,慢慢地晃荡过来。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十一点零八分。再抬起眼睛的时候,黑影正慢下了速度,等到离谢阳一车的距离时,手电筒熄灭了。世界重又陷入黑暗。
      谢阳似乎被吓冻在了路上,而黑影蠕虫般靠近。一阵响亮的塑料袋摩擦声。我慢慢地往他们的方向挪动着。突然耳边传来压低声音的吼声:“你还要不要孩子的命了,怎么只有这一点?”谢阳的呜咽:“我……真的只有这么多……求求你,如果不够,我再去讨,可是孩子还好吗,你至少让我看他一眼!”依旧是吼声:“你怎么这么罗嗦!孩子能不在我地方吗?我不是给你看了帽子?”
      “可是你也许只拿了孩子的帽子。”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阳那边突然沉默,半晌,那低吼声搀杂了恼怒和颤抖响起:“你他妈的报了警?”
      “用你的脑子,”那个声音刺耳地笑了,“警察过得来这儿么?”
      “江离,我……我叫你不要过来的。”谢阳的哭腔突然把我惊醒。我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上了前去,而那个刺耳声音的主人竟是我。我在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于是我索性走上前去,向那个黑影假模假样地鞠了一躬:“初次见面,绑匪先生,请多关照。”说着便伸出手去,从他的脸上掠过。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竟然会有人……”他看了看狼狈的谢阳,“在这种情况下……”
      “您不相信的话,就相信我是收钱的好了。”我又笑了,“我得对得起她的钱,所以我卖力工作。您既然已经收到赎金,就把孩子放了吧。孩子饿死在你手里,是要你负责的。”
      “不行,这点东西完全不够。”他那面罩下传出的声音又变硬了。我快要笑了出来——刚才那一摸的触感,这面罩分明是用毛巾做的,“不过我可以让你再看看孩子的东西。我会把他盖的毛巾毯拿来。”他仓促地一转身,便要离开。
      “我不要他的毛巾毯,我要看孩子!”“你拿走他的毛巾毯,想把他冻死吗?”谢阳和我同时高声喊起来。那手电筒光停顿了一下,便又慢慢地离开了。我把手电的光转向谢阳,看见她的嘴唇颤抖,头发、围巾和手套上沾满了雪,手里的布袋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我没有停顿,立刻开始行动。
      等我回来的时候,谢阳依然站在那里。
      “你走吧。”我转过身,“回你的车上去。”
      “我……”她的嘴唇依然在颤抖,“我想看看孩子……”
      “回去。”我用手指着大巴的方向,“我帮你在这里守着。”我突然笑了,“我看你精神状态很不好,不如把事情交给我。”
      她听从了我的话,一步步往大巴方向挪去。突然间她回头了:“你……你不冷?”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就把围巾给我好了。”我突兀地说。
      “哦……那好……”她解下长长的围巾,伸手绕在我脖子上。我没有动。
      她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抬起头,近乎怯怯地看着我:“你真的要收钱?”
      突然我疲惫之极。我后退了几步,以便把围巾从她手中扯开。“你哪凉快哪待着去吧。”我转过身,良久,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于是我向前走了几步,蹲了下来,用双手扒开路旁的雪堆。谢阳手中消失的布袋赫然从冰雪底部出现。我把手伸进袋子,摸到了我的压缩饼干。

      车门开了。黑色的人影,哆哆嗦嗦地爬进狭窄的车厢。
      “请您别动。”我迅速伸出左手,手臂里的身体猛然僵直了,或许是他感到腰上某种硬物正在顶着他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接着说,“只是想让您赶快把孩子交出来,以及……”我的右手往前动了动,“不交出来的后果。”
      他重重地喘了口气:“你是谁?”
      “请快把孩子交出来。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职业杀手?”
      我没应声。
      而他反而喘着粗气笑了:“哈哈……哈哈哈,一个职业杀手,竟然也管起这种事来了。你不觉得你很搞笑?”
      “你比我更清楚,你杀了人。”我也笑了,不再用礼貌词汇。
      笑声突然停止:“我杀了人?”声音中带上了惊异。我怔了一下。这可不是我预料中的恐惧啊。我想错了吗?
      “你说我杀了人,我杀了谁啊?”他的声音不依不饶。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却已无法变更台词:“那个你抱走的孩子,不是因为你的原因而死?”
      半晌传来他闷闷的声音:“他是死了,我不晓得你是怎么知道的。”半晌他又闷闷地说,“可是绝对不是我弄死的。我把他抱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的意识回复了清晰。无论如何,我是想到过他这样回答的可能性的;只不过没有另一种的概率大罢了。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我怎么能够相信你?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把孩子死的责任,推到他妈妈身上。”
      “问题就在这里嘛!”他突然暴躁起来,却只吼了一句就停下来喘气;大概是饿得没了了发火的力气,“我没法让别人相信,那孩子是我抱来时就死的!或许连他妈妈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我是黄泥掉进□□里了!”他停下来,一时间整个车厢只剩下他的喘气声。我没有出声,直到他颓丧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把整件事告诉你,你相信我……我快饿死了,所以把孩子抱走,来要一点吃的……我把孩子抱到车里,放在你现在坐的地方,然后用毛巾蒙住脸,戴好帽子,想走出去把那昏倒的女的叫醒,把我的要求告诉她……后来想想不对,孩子放在车厢里可能会被人看见……我就想到了后面的轿车,我有钥匙……然后我抱着孩子下车,绕到靠着护栏的那边,开了车门,打算把孩子放进去……然后我发现不对,孩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仔细一看,他嘴巴都紫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想完了,他已经被饿死了……”
      “可是你还是把他放到了车里,也没取消你敲诈食物的打算。”我冷冷地打断他。
      “我实在是怕,看到他被饿死的样子,我更怕自己被饿死,所以我赌了!”他的声音突然又激动起来,“他妈还在那边用手当摇篮摇着孩子,估计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所以我想就赌一把吧……去要一点吃的来,然后特意不说到底要多少吃的,等拿到手了,就说还不够,溜回来,再找个没人的雪地,把那孩子埋掉。”他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没想到弄来的吃的真的就那么点,我正想叫她再弄呢,突然发现居然有人在帮她。”
      “然后你就决定不冒险了,直接把孩子处理掉。”我听到自己话音里嘲讽的味儿,“你就不怕我们找到你?到时候你还是得跟孩子的死扯上关系。”
      “我打算赌一把的时候就想好了,只拿小孩的帽子给你们……这样就算找上来了,我只要不松劲地说‘我只拿了小孩的帽子’就行。”他含混地咕哝。
      “好歹也算没计划的犯罪,看来没吃饭并没把你的智商给饿着,”我挖苦地说,并没有松开勒着他的手臂,“带我去你藏孩子的地方。”
      这一次,我意外地在他的话语中听到了恐惧:“那小孩……他不见了。”

      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变故。站在高速公路拐角的边沿,我仰头望着车架,以及安稳在车架上崭新的小轿车们。他爬上车架,拉开车门,发现孩子消失了。我默念着他的叙述,盯着车架发呆。上面的积雪为什么被蹭掉了几块?我混沌的脑海里突然闪了一下。我蹲下身,顺着积雪掉落的方向,顺着雪痕,往高速公路下方的斜坡看去……直到斜坡的底端,手电筒的光下,出现一个五彩的物件。
      一种绝望猛然间涌了上来,我转身揪住了同样在发呆的他:“你就这样把孩子处理掉了?这是孩子的毛巾毯吧,啊,你自己说?”
      “是……没错……可是我真的没有……”他语无伦次,突然间他两眼放出光彩来,“我知道了,这孩子原本没死!一定是我没有关好车门,他醒过来,自己爬出去,然后掉下去的!他的死和我没关系啊!”他的语音里充满了喜悦。
      绝望消失了,取代的是愤怒。我似乎只会愤怒这一种感情。“你胡说,”我哑着喉咙说,“孩子爬出去的时候,会自己关车门吗?”我迫近他,黑暗中我们都在喘气,“你还要装?”
      黑暗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只感到一股大力冲向我的身体,依稀伴随着一声嘶叫:“你去死吧!”我的背重重砸在积雪里,整个身体斜了过去;我顺理成章地从斜坡上翻滚了下去。一定有什么弄错了。陷入黑暗前我迷迷糊糊地想道。

      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从一开始,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是我导致整件事错误连篇。我像一支傻瓜的笔,整天在试卷上乱涂乱画,再眼看着满卷子被印上鲜红的叉叉。
      ——你还是闭嘴吧,既然你这个错误还存在着。
      我艰难地爬上高速公路,带着一个僵硬的大脑,以及手里一卷毛巾毯。我在雪地里绕了近乎半个圆,才找到一个可能使人爬上高速公路的地方。
      手里的毛巾毯是我斜坡探险的惟一收获。它弄得我完全从昏迷中惊醒:毛巾毯里不是一个四个月孩子的尸体,而是一团严严实实的雪块。
      我早该想到不是那司机把孩子扔下去的。我咒骂自己的愚蠢。如果他要处理孩子的尸体,打死他都不会把它扔在自己的车附近。他竭尽全力要掩盖任何联系自己和绑架案的痕迹。比如说,特意摸黑跑到远处,再从远处打着手电筒接近谢阳,想让别人以为自己来自远方。
      可是他的破绽也不小。“十二点之前”?他是在说,十二点之前的任何时间,只要谢阳站在那里,他就会过来取食物。他一定就在附近,在他随时可以看到那个死角的位置。事实证明这个推理是正确的。十一点谢阳站在那里,十一点零八分,手电筒的光从远处出现。他害怕自己苦心敲来的食物被别的什么人抢走,因此用他最快的速度行动。他太急了。
      所以他失误了。我抓住了他在离开时先跑到远方再摸黑回来的空隙,迅速地把可以看到那个死角的汽车们排查了一遍。只有一辆车的驾驶室里没有人。他的那辆庞大的,载着八辆小轿车的大货车。
      可是我后来还是犯傻了,是不是?这愚蠢导致我与三十厘米厚的积雪亲密接触,就算我实在不喜欢雪块在脖子里溶化的感觉。我早该想到的。关着的车门——不是孩子自己爬出去的,抛尸位置太近——也不是他自己处理掉的。于是只可能是第三者抱走了孩子。但,那是谁?
      还有这斜坡下只有这一张空包袱皮,倒是我的意料之外……我带着满脑子的浑噩,机械地在高速公路上挪动,寻找着。天光已微微有些亮了。又是一个和饥饿和死亡联着姻的白日。

      看见我的时候,谢阳瞪大了眼睛,往后缩了一下。我知道,就算是隔着大巴车的玻璃,她也能看出我死人一样惨白的脸色。我示意她下来。这挪一挪手臂的动作也让我能清晰地感知到能量的流失。必须快点解决一切,我暗想。
      “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她似乎想靠近,但又站住了。
      “谢阳,”我没有看她,轻声说,“你丢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面前的尖跟皮靴似乎微微退了一步:“你胡说。”
      “我问你‘你儿子多大’的时候,”我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四……不,四个月’,不记得了?”她没有回应,“你既然用了‘不’字,说明你前面想说的不是‘四个月’,那是什么呢?四十天,四百天,还是四岁?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你脱口而出的不是‘四个月’。难道我会相信,有一个母亲,把自己四个月的孩子记成四十天四百天大,或四岁大?”我看看她,并没有提高声音地下了结论:“这不是你的孩子。”
      她一动不动。我很想凑近她,但身体已不怎么听使唤了。我只好继续说下去:“而且你早就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就在你下车之前。对不对?”她猛地抖了一下,“你在车上,突然发现孩子没有动静,然后你发现他没有声息,嘴唇发紫……你想起车载广播里曾说,有个孩子在堵车时,因为空气不流通和饥饿而死,你就知道自己手里的孩子,也是一样……你吓坏了,赶紧冲下车去,找到一个死角,想在没人的地方好好想想,但你却滑倒了,昏了过去。”快说完吧,我对自己说,“你醒来发现孩子不见了,周围也没有影子,你迷迷糊糊地回到大巴。你下意识地知道,你无法解释自己手里突然没有了孩子。所以你求他们帮忙寻找孩子。”
      “你别说啦。”空气里飘过来几声咕哝。
      “你又走出车外,突然你想到,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可以让你把孩子的死亡归罪到别人身上,比如说,那个抱走你孩子的人……你一直在半真半假地演戏。”我努力离开了倚靠的车壁,靠近她,“没有关系,对不对?反正那不是你的孩子,你只想到自己,孩子只是你的工具……或许就算他是你的孩子你也会一样做……你可以让他冰冷的尸体一直呆在黑暗里!”我用力吐出最后一个音,便直起身,准备走开。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身后传来她的呜咽声;有几个音节,飘进我的耳朵。

      结束了。
      我几乎是爬回自己的大巴,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座位里。看到我,邻座的女人哭了起来。焦灼和恐惧把她的脸折腾得五官变形。她不停地解释说,她是被迫的。
      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知觉已像墓碑一样麻木。我努力对她笑了一下:“不管是不是你,都无所谓。是谁都一样。”我瘫在座位里,闭上眼睛。
      “我真的是被迫的!”她还在哭。我侧过头看着她,觉得她的哭声,并不比灰暗的天空更有意义。然而我还是对她重复地说:“没事,都一样的。都一样。”
      都是同样的恐惧使这一切发生。
      从谢阳开始复述她与绑匪的对话起,我就开始怀疑她了。
      怎么会有一个母亲,在与抢走自己孩子的绑匪对话时,不确认孩子的安危,也不请求看一眼孩子,更不要求对方照顾好这个才四个月大的小孩?整段对话中,涉及到孩子的,只有她反复确认孩子是不是在对方手里。仿佛她关心的是孩子的去向,而不是孩子本身。
      一开始,我把这模棱两可的疑点,与那句“四……不,四个月”的回答结合在了一起,认为正因为失踪的不是她的孩子,因此她并不关心孩子的本身。但接下来的试探却使我惊讶。当我提到要不要牛奶的时候,她的反应竟是“算了,这里没有厕所”。
      想一想吧。四个月大的孩子,在这种时刻,牛奶是关键的婴儿食物。广播里早就报过有孩子因为缺少婴儿食物和窒息而死的惨事,作为照顾婴儿的人,怎么会拒绝牛奶?而且她的反应,竟是把“牛奶”与“厕所”联结在一起。婴儿是无所谓厕所的。这样的视角,只可能属于她自己!再加上她是女人,难以随地解决,厕所的问题就显得更为紧迫。她潜意识里把牛奶当作了自己的食物。
      这让我感到悚然:她的心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孩子,也从未考虑孩子的需要!
      可这是因为她对孩子毫不在意吗?又不像。在之前的对话中,说到孩子,她就会哽咽到说不下去。如果这个孩子的死活对她没有意义,她又为什么这样竭力地为孩子筹集“赎金”;如果她是装给人看的,为什么又在那个没人的死角瘫倒在地上哭泣?
      她心里有这个孩子,并为他的事伤心;她的心里根本没考虑过使孩子活下去需要什么,在这每个人都竭力要活下去的特殊时刻。
      我努力想解决这一对矛盾;而当我想到那种可能性时,我便在话语里重重地重复加上“饿死”两个字。并在说完后建议她,为了不让孩子饿死,尽快把“赎金”送过去。
      然而她却坚持说,再去找点什么来。很显然,我的话令她明显地颤抖:她触动了。可是她并没有多为孩子担心一分,反而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一个朦胧的推断就此清晰: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并且她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伤心恐惧,然而却不为孩子的生存担心分毫——因为他已经死了。
      而她所在的大巴上,那个老太太的话,又添加了辅助的证明:她说谢阳待孩子很好——但现在她却根本不在意孩子的安危;连给她食物的孩子也知道她需要牛奶——她自己却拒绝。最重要的是,老奶奶话中指的“那些人”,应该就是我和她共同听到的,车里其他人的话——他们认为谢阳是故意丢了孩子,再向他们骗吃的——老太太说“他们其实没有说错”,还告诉我谢阳“疯了”。老太太认为谢阳是故意丢了孩子,然而她怜悯谢阳;因为她也发现了孩子的死亡,觉得谢阳是受到了严重的刺激,精神失常了。
      可是我明白她没有。她不过是想逃脱孩子的死亡中,自己要负的责任。
      两次与那绑匪见面,她的态度截然不同。第一次她只是冷静地确认了孩子确实在对方手里。第二次,她却声泪俱下地要求绑匪给自己看看孩子。这前后两次的差异令人困惑。这时候我想到,她一直想拖延时间,尽可能晚地把东西给绑匪送去。这拖延,首先说明了她对孩子毫无担心,佐证了孩子已死的论断。可是推理的证据,首先是客观的事实——在孩子已死这客观情况下,她有什么意义尽力拖延呢?
      惟一的意义,恐怕就是让孩子在对方的手中多呆上一会儿。
      我由此揣摩着她的心理,突然洞明了:当你发现一个孩子死在了你手里,你会本能地想保护自己,保护自己逃脱责任。而她的行动,正是如此:孩子在另外的地方呆的时间越长,孩子被判定死于你手的可能性越小。甚至,她可以把事情嫁祸过去。
      正是如此。谢阳正不知道怎么处置孩子的死亡,发现有人把孩子抢走,正是把孩子的死亡归罪到他人身上的机会,于是在尽量确认孩子确实在他手中的同时,竭力不让他去接触孩子(不提出更多要求确认孩子在他手中的要求,不提出看看孩子),并满足他的要求,使孩子在他手中停留的时间尽可能长些。
      第二次她一反原态,声泪俱下地要求看看孩子,恐怕是她觉得拖延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于是她一边说着“孩子的饿死你要负责任”,为控诉绑匪害死孩子埋下伏笔——如果对方不答应给她看孩子,那么他就更可疑,对她也没有什么损失;如果对方答应了,他会去把孩子抱来,这时候她就可以控诉孩子是司机害死的;如果对方答应了而没把孩子抱来,说明他,也发现了孩子的死亡,他就会觉得是自己把孩子害死的,会吓得不敢再去找她们,而是把孩子处理掉,这样,孩子的死就整件与她无关了。所以当我要求她回去的时候,她乖乖地回去了,为的是在发现孩子的死时,她不在现场,使自己更缺少关联。
      一切反常的行动都与这自然的心理,契合起来。
      还有那被她埋在雪里的布袋,以及里面的食物。雪早就不下了,为什么她的手套围巾和头发上都有雪?她有什么机会使这样的部位沾上雪?只可能是她背对着我蹲下时。她在用手弄雪,而她手里的布袋不见了。而绑匪又吼着说,食物不够。再加上之前的论断,这一切不得不使我想到,她不甘把食物交给绑匪,自己藏了一部分。当我挖出那只布袋的时候,我更确切了孩子已死的判断——她并不怕绑匪撕票。你可以说她拖延时间是害怕食物不够,绑匪撕票,然而这个判断在她私藏食物的事实下瓦解。
      我感到意识在流失,觉得胃正在被自己的酸侵蚀……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查那孩子的下落了。这场围绕食物、让每个人为自己的生存而红了眼的犯罪,只造就了一个无辜孩子的死亡。
      我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一阵属于婴孩的、微弱的哭声。

      第六十个小时。
      一阵急促的拍打声,把我从无意识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谢阳使劲地拍打着我倚靠着的窗,一张脸似乎从里面向外发着光,嘴唇焦急地蠕动。我很想站起来,然而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我索性一动不动。突然间车门被撞开,谢阳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声音颤抖:“江离,孩子找到了!”
      “找到了尸体又怎么样……”我咕哝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还活着哪!”
      “什么?”雾突然有点散开,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的喜悦不是装出来的。
      “你详细说,怎么回事?”我竟然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抬头的瞬间,扫到了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块巧克力和一罐水蜜桃汁,便不客气地抓起来,灌了下去。葡萄糖在身体里流转开来,意识回落的感觉幸福地袭来……我嚼着巧克力,听着谢阳颤抖的声音。
      她说,她被我揭穿后,失魂落魄地乱走,突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哭泣声。
      她说,她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她说,她看见抱走她孩子的男人,也正惊愕地站在一扇车门前。那车窗打开着,车里传出女人的叱骂声,而男人不知是惊喜,还是羞愧。那是辆私家车,就停在男人的货车旁边。
      她说她冲了上去,发现那正是原本自己手里的孩子。此时他正在另一个陌生女人的怀里微弱地哭泣,女人的身旁敞开着急救箱。
      原来那女人是一名医生,车里总是准备着急救的箱子。原来,她曾看见货车的司机抱着什么转到他们看不见的、面临着高速公路栏杆的一面,回来时手里没了东西;又想到刚才谢阳来讨过吃的,心里涨起了怀疑。
      于是她趁司机不在出去偷窥货车,想到孩子可能被藏在轿车里,于是爬了上去,用手机的光照,发现孩子在车中。于是她打开车门抱走了孩子,并赶紧回到自己的车里进行急救。
      她想到那司机可能会发现孩子没了,四处追查。她怕自己藏着孩子被他发现,他会对自己不利,于是灵机一动,扯下孩子身上的毛毯,包了一团雪,故意做出些痕迹,便把裹好的毛巾毯滚了下去。
      孩子没有死,他只不过因为饥饿而昏迷。她救醒了孩子。
      谢阳的声音不知是后怕还是羞愧:“你知道吗,那确实不是我的孩子。我亲生的孩子四岁,而他,是我老公出轨和另外一个女的生的……我恨他,可是他毕竟是个孩子,我得对他好……知道他死了我很害怕,可是我反而觉得解脱了……所以连仔细确认也不敢,似乎只想让自己相信,他已经死了。”
      “弄了半天,那老太太还真没说错。精神不正常。”我听完所有的叙述,低声道。
      “你说什么?”谢阳那发着光的脸靠过来。我往后蹭了蹭;不威胁别人的时候,我反感与人接触:“那抱走你孩子的白痴呢?”
      “他被那女医生骂了,可是却没什么反应,一点都不悔改,”谢阳不满地说。你也没有悔改,我暗暗地想,这种原始的生存欲望怎么悔改?我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
      “可是我来找你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帮我对她说声对不起’。”谢阳接着说道。
      “你告诉他,”我把头往后一仰,不顾谢阳的惊诧,“雪地里睡觉不坏。你走吧。”
      “还有……”她欲言又止。我睁开眼盯着她。良久她不说话,我不耐烦了:“我知道了,你想给我钱。两百块钱一个小时,拿来。”
      “不是……我只是觉得,谢谢你。”她嗫嚅着,转身就快步离开了。
      “谢我?你还欠我咨询费。”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在自言自语。突然听到身旁扑哧一声。我斜着眼睛,转头看了看邻座的女人。她觉察到了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躲开我的视线,把眼神落到了桌子上。我一笑,又喝了一口果汁:“这回又是被迫的了?”
      “不……我……这……”她手足无措。
      “好了,味道不差。”我制止了她,把头转向窗外。云层似乎比昨日稀薄了。然而,这不足以使我相信阳光即将到来。
      孩子没有死,不过是刚好碰上一位勇敢的医生。我对自己说。偶尔的幸运,抵得过持久的黑暗么?
      谁知道。

      2008-2-13 2:05:18 初稿
      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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