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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念川 夔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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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指向天,仿佛就这样鞠了明月。一色的,莹白而温婉。稍带了淡蓝色的水珠沿了纤腕蜿蜒而下,浑然若透的手掌,因了这抹颜色,方觉得是真。轻轻抓握,圆月轻盈的跳脱出手,掌心是念川水丝丝的凉。
弥生与卯月之交,本已应是春惜之时,今年的春日倒浑如冬季一般,到了这般时分,各处的樱花均未绽放。不知是否也如自己一样,想蜗居在一隅,再不管它春风几时。
院落里一片沉寂,只有指尖撩动池水的声响。淡纱样的雾霭氤氲在庭院之间,圆月之上也缭绕了些,应合了泠泠的水声,缓慢的飘荡。
一丝凉意渐起,正欲起身,忽觉左手指间,有暖意四处流淌。睁眼看时,是化做寸许的管狐,正盘绕在指间戏耍。身躯虽是小小的,那分暖意却是真实的。却原来这么低等的式都是活生生的。心下懊恼,左手轻甩,那管狐一跤跌在岸边岩上,刷的隐去了。
蜜虫正展了中衣在岩边静候。背转身,理好衣襟,一川春水终于平静,蓝汪汪的映了圆月,偶有锦鲤滑过,泛起点点涟漪。
蜜虫点燃廊上的烛火,拈了梳子靠过来。
轻摇一下头,身后的蜜虫了然,放下木梳,轻退回去,合上拉门。
“还没有……?”
方欲起身,听到他讲话,蜜虫重又开了一丝门缝答道:“回来了,跟左近卫府少将讲了几句话,又出门去了。”
“友雅大人来了?”
“是的,一直在等……”
许久无声,蜜虫偷眼看一下,忙揣度着问:“不想见么?我回少将大人您身体欠安便好……”
“无妨。”
蜜虫已然去了,心知不能久久耽搁,但听得蜜虫讲他又出门去了,便提不起一丝的力气。呆坐半晌,只能对了廊下的水面,梳理一头长发。明明是冰冷而无生气的,偏这碧发生的飞快,太长了不合散披,只能挽成发髻。平日里挽惯了的,须臾,水中便映照出如此绝色的人儿。翠色的发髻,琥珀色的双眸,温润如玉的肌肤,纤瘦的身躯,就如平安京最绝美的人偶。
那个如人偶一样冰冷而美貌的,就是自己的皮囊么,轻俯下身,想看的更加的真切。一尾金色的鱼儿游过,啪的甩下尾巴,剪碎一池的月影。
伸手自怀中拿了铜镜出来。那单足的异国神兽比掌心更加的冰冷。缓慢的摩挲夔兽的每一条纹路。也许,早在他拿此物给自己时就明了的吧,夔兽只能是股肱之臣不是么?
“每天都在镜中审视一下自身,早晚会有不同的噢……”那时候的自己,确实是张纯白的纸,想一任他画下任何的颜色,可此时看来,却是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这样的,如人偶一般,死寂。他说着早晚会有不同的脸上,满漾着暖暖的笑,可那分暖意却是如此的不可触及。
试着牵动嘴角,复原出那份笑容,良久,镜中没有丝毫的变化,望向廊下,水中是一个久久握了铜镜的痴傻人偶。
愤而将手中的铜镜砸向水中,满池月碎,锦鲤四散。
“友雅大人,不知深夜到府 ,有何要事?”
自己依旧是那个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最优秀的弟子。
少将大人深夜到访,自然是有要事的吧?
“家师已然回京,听闻大人方才见过了,有要事自当与家师商讨,大人何以苦等在下呢?”
面前是闻名京城的左近卫府少将橘友雅。青年才俊,洒脱而不羁,故深得天皇的宠爱。恩师远离京城的日子,自己疲于代他奔走于皇室贵胄之间,才识得了些权臣新贵,其中佼佼者便是这橘氏友雅。
风闻友雅禀承异族血统,翡翠色的长卷发与更深一色的眸子,白净的皮肤微微透着樱色,娇嫩的唇色比女子的胭脂更加妍丽。美丽而通体散发着生机的活生生的人儿。
“泰明,你洗澡也太慢了吧,我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友雅挪身过来时,嘭的一声,膝头撞上地板,想是真的正座久了,脚早就麻痹了。
“你可以不等。”
“我特地来找你的,怎么能不等。泰明,你太狠心了,我等了这么久,呐,膝头都撞青了,你都没一句好话给我。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朋友的。”
粉紫色打底的衣襟上,满是盛放的大朵牡丹。随着身体的细微动作,牡丹也仿佛能随风而摇曳。花团锦簇的衣衫包裹着的是如花样生存着的人。
离的近了些,有花的香气渐渐飘过来,鼻端可以感受的还有一丝体温的暖意。
“离我远些,我讨厌女人的味道。”其实,是不想让鼻端的那份暖时时提醒自己的冰冷吧。
“泰明,你今天怎么这么冷酷啊,哪里有什么女人的味道,是樱噢,我家难得早开了,也没有见别的地方也开得。所以就折了一支给你送过来。你却这么对待朋友!”
案上果然有一枝早樱,一半盛放,一半吐蕊。旁边献宝一样憨笑着的美人,脸颊是同花瓣一样的颜色。
“多谢友雅大人。”就是为着这一枝早樱,橘大人还真是活力满满啊。
“没有关系啦,夜很深了,我该回去了。今天有幸也碰到了安倍大人,还望泰明可以转达我的敬意。叨扰了。”
“无妨。”
“您该休息了。夜很深了。”听到蜜虫的低语,方才回神过来,原来盯着那一枝樱花,竟然呆了。饶是这脆弱的樱花,虽然短暂,也是活生生的绚丽吧。
“无妨,你下去吧。”
索性就这样任身躯滑下去,不知道是地板还是自己的身躯更加的冰冷。
指尖又传来同样的触感。不用睁眼就知道,肯定是刚才的管狐,纤巧的身子灵活地在指缝间穿梭,整只手臂仿佛都一并暖和起来。就这样睡下吧。
朦胧间,有温暖而有力的手臂抱了自己,身体陷进柔暖的被褥中,不由蜷起身体,去贪恋那每一丝暖意。发髻被轻轻打开,头发散落开来。左手理一下长发,就转过身去背对他。不想睁开眼睛,万一是个梦呢。
头顶传来长发被轻抚的触感。
“我回来了。”
明明早就回来了。
“你难得有朋友来,我就先回避了下。”
朋友什么的,不想要。
“橘少将是个不错的人,看起来轻佻,实则不然。”
不要讲什么橘少将啊。
“他们家的樱花虽然开的好,但是不及咱们家的,早上一醒了,就可以看到了。所以早点睡吧。”
还没有睡着么?那这个不是梦?
“不要乱丢东西,砸到了鱼儿很不好,砸不到,我这把老骨头要去捞,也是很费劲的。”
睁开眼,枕畔铜镜之上,人偶一样美丽的人儿,脸上是难以言喻的表情。明明眼角里闪烁着的,是泪水一样的东西,嘴角那一抹,却是此生从未有过的笑意。
眼泪啪的一声滴落,溅落在镜面之上,又有一丝仿佛弹回到脸上,莫名的,温暖。
“好啦,好啦,不是老骨头。喏,这张青年脸只给你看。”
被扳了肩膀转过身来,眼前那位德高望重的大阴阳师就在眼前褪掉皱纹与华发,那是现在只有自己能够见到的,他的本来面目。
狭长的凤眼,樱色的红唇,满满的都是宠溺的笑。执了他的手的细长的手指,温暖而有力。自己通透的肌肤上,正有淡蓝色的一丝丝纹路在渐渐蔓延,渐渐的,开始有艳色的液体开始流淌,暖意开始爬满全身。泪水就这样一颗颗自眼角滚落,初时还有温度,快滴下时,就冰凉了。果然还是个像冬夜一样的夜晚啊。人原来就是这样的么?
手便不由的抓紧了他的,头顶却传来一声呻吟。拉下看时,左臂之上是青青紫紫的一片。
“无碍的,赶紧睡吧,路上磕了一下,这下没有什么可纠结的了,再不睡,小心没有樱花看噢,明天早上。”
“无妨。”
放开他的手,重又转身向里,沉沉睡去,本来流泪之时,便极易睡着啊。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挨了被褥转身向了廊边,右手轻挥,一园樱花竞相绽放。
嘘一口气,低头看时,有几瓣正顺了窗缝飘进来。
一只尺把长的管狐从廊下飞快的跑过,眼角闪过一丝促狭。
弥生,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