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宇翎

45、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完全沒有睡好的感覺，腦中有種紛亂。我有點想念啓夫，雖然我們分開了只不過半天時間。我從床上起來，換過衣服後到浴室去。出來的時候發覺母親的睡房門還是關上。我忍不住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拿起電話筒，撥了啓夫的電話號碼。
　　電話接通後，啓夫的聲音響起說：“喂？”
　　我低聲說：“是我。”
　　啓夫關心問：“你怎樣了？昨天晚上我離去後你母親跟你說了什麽話？”
　　我說：“我們見面的時候再説吧。”
　　啓夫沉默一會說：“我們什麽時候見面？我可以上你家嗎？”
　　我想了想，不知道該怎樣回應。就在這時，母親睡房門輒的一聲打開。我只好匆匆說：“我們遲點聯絡。”
　　母親帶著懷疑眼光走到我身前問：“這麽早，跟什麽人通電話？”
　　我不語。母親立即明白。她喃喃自語說：“都説女兒是賠本貨，就只會向外看，真是一點不假。”
　　我只能沉默，不能分辯。那種被冤枉的感覺又從心底輕輕冒起，是清淡的苦澀，卻奇異地失去了往時的濃烈。
　　吃過早餐後，母親把我叫到她房間裏。她從歐洲購買回來的紀念品堆滿在化妝枱上，她床上卻放著一條米白色雪紡薄紗裙。她把裙子拿起，對我說：“這是在意大利買給你的。看看合不合身？”
　　我接過禮物，說了聲多謝。
　　母親說：“還不快點試試看？”
　　我正想囘房間換衣服，母親卻説：“在我面前換衣服現在不可以了嗎？”
　　我一鄂，然後只好照她的話做。把外衣脫下，只穿著内衣的瞬間，我只感到一種奇異的脆弱，不想讓母親看到那樣的我。母親卻怔怔看著我説：“本來是一個小小的嬰兒，轉眼便長得這麽大，擁有著一個女性的身體。”
　　我只覺得臉上發熱，匆匆把裙拉上，掩蓋自己的裸露。母親站在我身後，替我把拉鏈拉上，說：“看來挺合身。轉過身來讓我看看。”
　　我只好轉身跟她面對著面。母親伸手替我整理裙子下擺，然後帶著欣羡的神情說：“年輕真好，穿什麽衣服也好看。”
　　我看著面前的母親。她雖然不再年青，可是也算保養得宜，一點也沒有普通中年女人的倦態。她的慨嘆，仿佛並不只是針對外表而言。
　　母親突然輕聲說：“你如果真的嫁人，並且嫁得好，我做母親的責任也算功德圓滿。可是對下，我的生命裏還剩點什麽？”
　　這種深切的問題我根本答不上來。母親罕有的反省令我覺得不自在，因爲接下來的冥思，很有可能便會圍繞在我對她的虧欠上。我知道我沒有適當地報答她，亦不懂得怎樣報答她。我清澈感到的，只是我永遠的不足。
　　本來是兩個在生命中理應親密無間的人：母親和女兒。可是在現實中，我們卻仿佛永遠隔著一塊無形的墻。這墻是怎樣築起來，我毫無頭緒。可是要把多年來兩人合力建起堅固的墻拆下，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種能力，有沒有那份勇氣。而且，只一個人努力的話，成功的機會恐怕只是微乎極微。
　　門鈴突然響起來。母親說：“我去看看是誰。你換囘衣服吧。”
　　我點了點頭。母親離去後，我把房門關上，然後迅速換上原來的衣衫。走出睡房，我發現母親與啓夫站在客廳内。母親手中拿住一大束顔色嬌艷的粉紅玫瑰，臉上表情訝異中仿佛滲著一絲不知所措的驚喜。啓夫看見我，臉上即時綻開一個燦爛漂亮的微笑，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我只好跟他微笑，心中卻有點忐忑，因爲拿不穩母親究竟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他。
　　出乎意料之外，母親看來心平氣和。她招呼啓夫坐下後，轉臉跟我說：“去替他倒杯飲品吧。”
　　我跟啓夫對望一眼，然後往廚房走去。在廚房内我邊準備飲品，邊分析母親的態度。她對啓夫是片面的客氣，抑或是真心的接受？接受他便等於接受我的選擇。接受我的選擇便是對我個人的一種肯定。真是這樣嗎？
　　當我捧著杯子回到客廳的時候，母親正在詢問啓夫關於他的家人。啓夫回答說：“我父親從商，母親則是個珠寶設計師。”
　　我一鄂。母親說：“真的？這麽巧合。希華男朋友的母親也是珠寶設計師。佑茜跟希華差不多是一塊兒長大的。希華一直把佑茜當妹妹看待，對她很是關心。可是不知爲什麽，佑茜對希華總是冷冷淡淡愛理不理的態度。”
　　啓夫點頭不語。母親問：“聼佑茜說，你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
　　啓夫答：“是。最大的姐姐在父親的公司裏任行政人員。她已經結婚，有一對雙胞胎兒女。第二個姐姐是律師。最小的弟弟明年便進醫學院。”
　　母親說：“看來你們兄弟姐妹都能幹得很。”
　　啓夫微微一笑，說：“伯母過獎了。”
　　母親突然轉換話題問：“你唸的博士課程，還有多久才畢業？”
　　啓夫答：“快的話一年便可以，最遲也是兩年之内。”
　　母親問：“你跟我說，已經決定和佑茜結婚。這結婚的事，是準備在畢業後才實行吧？”
　　啓夫聼後猛然搖頭。“不是，”他說，“我準備八月把佑茜帶囘美國，然後立即籌備婚禮。”
　　母親眉頭一蹙說：“沒結婚便想這樣把她帶走？我不同意。我覺得結婚的事應該慢慢相量。佑茜大學還沒唸完。要結婚，也等你們完成學業才可以。”
　　啓夫緊緊抓住我的手，誠懇說：“宋伯母，我不打算跟佑茜分隔兩地，希望你能明白。”
　　母親卻説：“你們還年輕，做事不要那麽短見。就算分開，也是暫時。結婚是長遠的相處，不做好應該的準備，只會無端增添煩惱。你們情到濃時，只顧著要匆匆結婚，可是結婚後，是需要生活。兩個還是學生的人，怎樣應付結婚後所有的現實需要？”
　　啓夫說：“你的憂慮我明白。可是你真的不用擔心。在經濟方面，我絕對可以照顧佑茜。”
　　母親眉毛一揚，帶點挑戰語氣問：“你還是學生，憑什麽能作出這種保證？”
　　啓夫神情認真地回答：“宋伯母，我不是想在你面前炫耀我的能力與家勢。我和姐弟們從小便有自己的信托基金，有自己的個別財產。我從二十一嵗起便開始涉足投資，並不是個單純只懂啃書的學生。這些年來，我的財產一直在增升。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和佑茜婚後經濟方面的問題。”
　　母親只聼得目瞪口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我詫異看著啓夫，只覺得原來我對他的認識真是膚淺得可以。母親在驚異後囘過神來，實事求是說：“可是佑茜的學業呢？跟你一起走，她還沒念完的大學課程就只有擱置，是不是？”
　　啓夫的臉上這時露出一種歉疚的表情，低聲答：“不錯。是會暫時影響她的學業，令她不能如期畢業。”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看我一眼，然後才繼續說：“可是我真的不願意跟她分開，這種心情我希望你能理解。到了那邊一切安頓好後，我會讓佑茜再度入學，支持她完成學業。”
　　母親聼後，神情嚴肅跟他說：“你真的能保證會讓她完成大學？”
　　啓夫點頭說：“我保證。這是我對你的承諾。”
　　我坐在一旁，只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般，聼著兩個大人自顧自討論我的前途問題，為我決定一切。我用一種不忿的眼神看了看啓夫。他溫和地對我一笑，握著我的手卻收緊一下，示意要我平靜。
　　母親似乎被啓夫的話打動。她轉臉看我，問：“你真的想跟他一起走？你想清楚了？”
　　我感覺到啓夫手掌轉來的溫暖，雖然稍微遲疑一下，卻還是帶著信心回答：“是。”
　　母親聼後仿佛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她說：“你也長大成人了，如果真的要這樣決定，我也沒有反對的餘地。”
　　啓夫立即聲帶喜悅說：“謝謝你。”
　　母親把尖銳眼光投射在他身上，說：“我可是有一個條件。”
　　我心内起了疑惑，莫非母親還是要找碴？啓夫卻恭恭敬敬說：“宋伯母，請說。”
　　母親看我一眼，說：“我想在你們離開前，看著你們辦好註冊結婚的手續。將來你們在美國舉行婚禮，那是往後的事。可是，現在我需要一點法律上的認可，才可以安心讓你把女兒帶走。”
　　我忍不住叫嚷：“媽！”
　　啓夫卻爽快回應：“我明白。若果現在先註冊便能令你安心的話，我們會依照你的意思去做。”
　　母親點了點頭說：“這事你們看著辦好了。記著，要有一紙婚書，我才會讓佑茜跟你囘美國。”
　　啓夫說：“是。我們會把事情照你的意思辦妥。”
　　我一陣訝異。難道真是說結婚便立即結婚？母親昨天晚上才跟我說結婚不是兒戲，可是現在她卻跟自己本來的論調背道而馳。我真是搞不清楚她那曲曲折折的心思。
　　啓夫若無其事跟我母親說：“宋伯母，快到中午了。我們一起出外吃午餐好不好？”
　　母親似乎想了想，然後才答應說：“好吧。”
　　一頓飯内我發覺啓夫有種能言善道的本領，加上他本來便外向的性格，跟母親的相處竟然異常融洽。我看著他，突然感到他跟希華的長袖善舞不是沒有兩分相似。相對之下，我跟柏倫便比較傾於情緒化。柏倫通常表現禮貌細心，可是一旦心裏真的被什麽事情困擾的話，便會變得出奇沉默，就像昨天晚上那樣，也不再顧慮別人的想法。
　　吃完午餐，啓夫把我們送回家。母親對啓夫説：“你若果想跟佑茜有點單獨相處的時間，便帶她出去走走吧。”
　　啓夫笑著回答：“謝謝你的建議。我心裏其實也有那樣的想法。”
　　母親說：“送佑茜回來的時候留下一起吃晚飯吧。”
　　啓夫自然忙不迭點頭說好。從家裏出來後，我說：“母親好像不抗拒你。”
　　啓夫說：“看來是比我想像順利。”
　　我們手牽手，漫無目的走著。
　　我問：“去哪裏？”
　　啓夫說：“你們家附近不是有一個公園嗎？”
　　我點了點頭。啓夫說：“我們到那兒可以嗎？”
　　我說：“好。”
　　公園内，我們在鞦韆旁不遠處的樹蔭下坐了下來。我望著鞦韆，想起上一次來這裏，我不小心從鞦韆掉下的時候，是啓夫用自己的身體來擋住我的去勢，讓我避免了受傷的機會。我把頭輕輕靠在他肩旁說：“你一直都在處處保護我照顧我。”
　　啓夫伸臂摟住我的肩膊，低聲說：“對於自己所愛的人，那是最自然的態度，不是嗎？”
　　我想了想說：“那也說不定。愛的表現不一定是珍惜，有些時候只是控制而已。”
　　啓夫說：“我並不覺得你母親是那麽想控制你。我們結婚的事，其實她也表現得很合理。”
　　我霍然坐直身子，說：“不要以爲你那麽了解我母親。你跟她只不過見過一兩次面而已。我跟她，可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
　　啓夫放在我肩上的手指緊了一下。他看進我眼裏說：“就算我不了解你母親，就算她真的如你所說想處處控制你，可是你跟她相處的時間也不剩多少。你應該嘗試用一種寬容的態度看待她，因爲她到底是你母親，因爲她到底對你還是懷著一份關心與愛護。”
　　他這種話，只令我顯得氣量短淺。我霎時感到一份說不出的懊惱。
　　啓夫溫和地說：“你跟你母親之間的隔膜，自然不是你一個人造成。可是，如果你繼續抓住那份被冒犯了的心態，你們之間的疏離關係是沒有可能愈合。這真是你所希望嗎？”
　　我低下眼睛，不願跟他目光接觸。
　　他說：“饒恕是比怨恨更困難的一件事。可是，卻能令人活得更加寬心。我愛你，佑茜。我希望你活得快樂滿足，沒有遺憾。”
　　我忍不住抬眼看他。他對我溫柔一笑，然後低頭在我唇上深深吻了一下。我怔怔看著他，刹那間的感動令我說不出話來。啓夫只輕輕把我的頭放囘他肩上，緊緊跟我依偎在一起。
　　過了一會，我輕聲問：“我們真的要在離開前註冊結婚？”
　　啓夫點了點頭說：“是你母親的意願，我們應該尊重。”
　　我說：“這樣的要求，是不是代表不信任你？”
　　啓夫答：“代表什麽也沒關係。如果這樣做能令她安心，我很願意。”
　　“如果我不願意呢？”
　　啓夫眉毛微微一揚說：“爲什麽不願意？”
　　我把玩自己的手指，不明所以說：“不知道。只是覺得有點抑悶。”
　　啓夫抓住我的手，用安撫語氣說：“你是覺得她不信任你，是不是？就算真是那樣，在適當的時間讓步，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佑茜，不要太自我中心，有時候順應一下別人的意願並不會真正侵犯你的個人尊嚴。何樂而不為？”
　　我嘿笑一下，說：“你真是通情達理得很。如果我母親反對我們結婚，你大概也會尊重她的意願。”
　　啓夫搖頭說：“那自然不會。什麽事需要堅持，什麽事不需要堅持，我分得很清楚。我現在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不要跟你分隔兩地。其餘的事，我完全不介意。我願意妥協。如果你也在乎我的話，便應該好好跟我合作，不要亂鑽牛角尖。知道沒有？”
　　我抿嘴一笑，點了點頭。
　　我們在公園内再逗留了一會便決定回家。啓夫說：“看看你母親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們不該消失整個下午，然後大模大樣出現等待吃飯。”
　　我看了看啓夫，覺得他這個人很能愛屋及烏，對我母親的關心也不只是裝出來的。回到家後，發覺母親剛剛準備外出買菜。啓夫說：“宋伯母，我用車子送你到市場，好不好？”
　　母親仿佛一怔，然後說：“不用麻煩。”
　　啓夫堅持。最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出門。在超級市場内，啓夫邊替母親推購物車，邊輕鬆活潑跟母親説話。母親對他的態度也越來越和善，顯然並不介意他的存在。看著啓夫這般努力討好我母親，我只覺得，相比之下，我實在是一個完全不懂得付出的人。
　　後來吃過晚飯，啓夫還自薦清洗碗碟。母親看我一眼，說：“你跟他一起洗吧。”
　　在廚房内，我忍不住帶點揶揄口吻說：“你這般鞠躬盡瘁，太着痕跡了。”
　　啓夫卻説：“鞠躬什麽？聼不明白。”
　　我說：“你不用這麽出力討好我母親。”
　　啓夫笑，說：“要討好你母親，比要討好你容易得多。我並沒有出太多力。”
　　“是啊，”我說，“我就是一個難纏的人。”
　　啓夫輕輕推了推我手肘說：“看，又生氣了，是不是？可是，我就是被你這種瞬息萬變的情緒吸引，我可是有點自找苦吃？”
　　我忍不住哼了一聲。啓夫對我眨了眨眼，說：“不是的。跟你在一起，我的心其實只有一種很甜蜜的感覺。”
　　我瞪他一眼說：“這種所謂的甜言蜜語，只聼得我毛管悚然。”
　　啓夫卻不以為忤說：“是嗎？戀愛的時候說點令人臉紅的話，其實很有意思。不是嗎？”
　　我忍不住笑了，說：“你若果要繼續肉麻下出，那是你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