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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B章 猫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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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睡眠不好,半路醒来,天半明半昧,人似梦非梦,会想起《长恨歌》里那句“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也会更多地忆起年少时光。
总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培丽,采薇。
我们在西藏路天桥下的光明咖啡馆吃一角钱一杯的的清冰霜,采薇说她请客,培丽说不要,大家自己买自己的。
清冰霜里没有色素,洁白如雪,清爽而微甜。
吃完了,我们三个人又一起朝淮海路方向走了大约一刻钟,来到嵩山电影院,那里在放映黑白片《复活》。我们三个人都看过托尔斯泰的这部小说,于是怀着敬仰的心情买票观看。
银幕上是流放西伯利亚的洪大而苦难的人群。小小的电影院、黑暗的空间里银光辗转,充斥着管弦乐的恢宏而悲壮的旋律。
我们三个人神情肃穆,陶醉在圣洁的艺术氛围之中,沉默无言。
那是在我们读高中的时候。
十六岁的花季,十七岁的雨季。
那情景如在目前,生动而清晰,一转眼,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
蓦地,我好像从梦中醒来,那一切消散了,我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微明的光线中,我环视自己所在的卧室,看到天花板上一条一条贴角线的繁复花纹,还有大衣橱顶部伸出的檐角,过了很久,才慢慢有了熟悉的感觉。
真的像做梦一样,那一切,已经如此久远。
光明咖啡馆、嵩山电影院、一角钱的清冰霜、《复活》黑白片……
所有的一切,都已消散无踪。
房子拆掉了,物价已飞涨,世界早已变幻了模样。我记忆中的一切,如今,也仅仅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而已。它们跟我长在一处,活在一起,也终将与我同逝。
近来,我总是如此,控制不住地回忆过去,也无法遏止地思量生死。据说,这就是衰老的表现。
是啊,怎么能不老呢?那么多人事都已变迁,小猫,都快要大学毕业了。
小心翼翼地托着小猫的头颈,把她软软的身体当宝一样捧在胸前,喂她吃奶、哄她睡觉……这种种情景,我忽而记起,明明白白地如在目前;但更多的时候,我好像把这些都忘了。无暇忆及之际,这一切便都远得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接到培丽断断续续的求救电话,我无比凄惶,却并不讶异。“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形容的,就是我这种略带麻木的心情吧?
呸,呸!我应该拿张草纸擦擦嘴,培丽还没有死呢!老天保佑,她也不会死的。
更确切地说,我对培丽境况的担心,有点像读书时坐在教室里看着吊扇在某个人头顶不停地转啊转,想象它会掉下来,一边掉,一边依然转着,终于像铡刀一样削掉下面人的头顶;又或者,像以前看小猫坐巨大的流星锤,总不免害怕它会松散、掉落,把上面的人甩到空中、砸到地上……
这些阴暗恐怖的想象无由隐现,在一些模糊的念头里出没,按下葫芦浮起瓢,却又难以启齿,不可告人。并且,那种恐惧并不尖锐,反而是很钝很钝的。
那些可怖的情景,通常不会发生。只不过通常不会,不等于永远不会……当一直担心的事情猛然成真,突如其来,我的心便一下子被抽懵了似的,那种痛、慌和恐惧,仍是钝钝的、广漠的,它们渐次苏醒,此起彼伏,起聚越沉,令我感到一种充满宿命感的悲凉。
并不是觉得培丽可怜。不是独居,身边有人又如何?病、痛,乃至死,都是自己的,无人替。人生终有一些境遇和时刻,唯有独自承担。
我又想起跟家俊谈恋爱时的那件事,那根我心底小小的刺。
那一点踅痛的感觉,犹如微小而无声的提醒,要我看淡并包容某些人间的真相。
那天本来是极快乐的。
我跟家俊相识半年,已十分投契,想要结婚。我们下班后约了见面,在德大西餐社吃了晚市套餐--炸猪排、罗宋汤、炒饭、意面,随后就从云南路逛到了淮海路,温馨自在。并不想去哪里,也不想买什么,只为两人可以挽手而行。
不知逛了多久,来到到香港广场那里,看见一只大钟,时间是十点十分。我们觉得还早,就又瞎逛了一圈。等我们再次回到香港广场前面,看见那只钟还是十点十分,于是惊觉被骗:那只钟原来是假的。它只是一只钟形的雕塑,时间永远停在十点十分。
家俊拿出手机看时间--记得那时,他用的手机是摩托罗拉,我的是诺基亚3210。那种手机除了打电话、录音、看时间,不记得有其他功能。
家俊一看时间,笑道:“十一点多了,末班车都要没了!”
于是,我们慌忙朝人民广场赶,那里有两路车,一路可以坐到他家里,一路可以坐到我家里。
两个人正跑着,下起雨来。是夏末秋初的夜晚,白天仿佛预报过有个台风与上海擦肩而过,夜里会有风雨,但我和家俊忙着恋爱,不可能因为天气预报说要刮风下雨就不出来约会了。好在我带了一把伞,家俊却连伞也没有带。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冷,一把小伞根本没用。我们俩拥在一起跑到车站,浑身湿透。
车站空无一人,不知道末班车还有没有。雨横风狂之中,也看不清站牌上写的末班车的时间。
家俊说:“要么,还是站到马路当中去一点,看能不能拦到一辆出租车。”
正说着,一辆公交车破雨而来,看那车头亮着的橘黄色灯牌,是家俊可以坐回家去的那路车。
我和家俊虽然都住在浦东,却完全是两个方向。那时的浦东比浦西空旷很多,不同的街区相距甚远,这么晚,换车几乎没有可能,所以,我们谁也没打算不管来哪路车先一起坐上去再说。至于去对方家,这么深更半夜的,老派的我们,在刚刚确定恋爱关系的阶段,连想也不曾想过。
家俊一看自己能坐的车来了,一边激动地叫着“我的车来了”,一边就从我伞下钻出去,朝车子狂奔。
奔了几步,他又一下子顿住 ,回头看我,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我,我先上去了,啊?你去叫差头!啊,撑好伞,去叫差头!我先上去了啊!”
好像只有几秒钟,我的男朋友和那辆令人惊喜的公交车全都不见了,我一个人站在黑夜的暴雨中。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心口被狠狠顶了一下的感觉,很闷。惊慌霎时腾起,有一瞬间,我脑子是空白的,不知如何反应。
但我也很快镇定下来。我想在车站再等等,看我可以坐的那路末班车会不会来。如果等到十二点还没有,我就准备去打的。那时候雨也许会变小,也许会停,人民广场附近出租车还是很多的。
然而,没过多久,我坐的那路车的末班车就来了。我爬上车时那种谢天谢地的欣慰,似乎轻易就冲散了之前说不清楚的郁闷。
如果我二十岁,我会跟如此这般把我一个人丢下的男朋友分手吧?
我想会的。
但那时候,三十三岁的我,却很快排解了郁闷,也很快体谅了家俊。他只是做了一个正常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会做的正常事。
而那时的我,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家俊的孩子妈,我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成年人。如果他放弃那辆末班车,除了多一份麻烦,又怎么样呢?
是的,他好像不怕我生气,不怕我因为生气而分手。
我想,他的确是不怕的。
那时候的家俊,是一个辛苦辗转之后而终于在上海站稳脚跟、考虑结婚的三十五岁男人,他想找的,只是一个可以跟他同甘共苦的、体贴他的妻子,而不是一个会因为在下雨的晚上独自回家便哭哭啼啼的、娇滴滴的小姑娘。
事实上,家俊事后还是很慌的,第二天下班就急急地赶来接我,看我的脸色。但我好像只把脸板了几秒钟,就恢复如常了。想来,那时我的,真的已经过了对爱情和男人抱有幻想的年纪。
是的,我记得那件事,但不是记恨家俊,只是记住了一种懂得和释然的感觉,记住了我自己在选择这段婚姻时的平和而现实的心态。
托付终身,本来就不是单方面的事情,是彼此托付。
这辈子,如果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像培丽,像采薇,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