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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A章 小猫说(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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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阿姨比培丽阿姨黑一点、矮一点,面孔也圆一点。但这“一点”“一点”的差距,在采薇阿姨香喷喷的时髦气息里变得模糊,甚至,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是觉得采薇阿姨更漂亮的。姆妈有一句话是专门夸赞采薇阿姨的:“伊呀,香风迷人!”
我从小就从采薇阿姨身上学到一点:小姑娘应该打扮,而且应该会得打扮。对一个女孩子来讲,打扮得好,绝对拉分提档;打扮不来,天生得再好,总归有点不合算。
培丽阿姨就常常被她讲:“打扮得太素了!”
她皱起眉头讲培丽阿姨时,略略有点不自信,毕竟培丽阿姨的美,除非瞎子,是很难否认的。采薇阿姨只是有点困扰一样的嘟囔着,好像她确实觉得培丽阿姨哪里不合算,但又说不上来。
合不合算,像是采薇阿姨评判许多事的标准。
比方说她自己,她会说自己在许多事情上都“好得太多余”了,不合算。
考大学时,她考了600多分,比全市最好的大学的最高录取分还高出20多分,更比她自己报考的经济系多出40分,这不是多余的吗?实在太多余了。像姆妈,比她报考的外文系的分数线多考了1分,多少合算!这桩姆妈合算她自己不合算的往事,光是我就听她讲过两三次了。
至于培丽阿姨,她考的是中文系。在采薇阿姨看来,“看小说就是做功课的系,就不谈了”。
对人家好,也是这样。采薇阿姨说,世界上很多人,不配你对他们太好,太好了,都是浪费,他们还会认为你傻,反过来欺负你。
“像我家里,就是我太好,阿爸姆妈就都觉得我好是应该的,我有什么都是应该的,他们什么都不必为我操心也是应该,因为我有本事出国呀,什么都会自己买呀!所以太好就是多余的,永远不合算。”
采薇阿姨有一次看到我在做一本很厚的习题集,一问是课外班的作业,就对我大发议论:
“小猫猫,你不要把自己弄得太吃力,功课嘛,过得去就好了,考得上大学就可以了,太好也是多余。你看采薇阿姨我,一直第一名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像大家一样?辛辛苦苦赚钞票,到处奔波。再讲了,小姑娘,将来好好找个老公,才是最要紧的。”
姆妈在旁边听到了,连忙过来拉走她说:“侬只十三点,跟小人瞎三话四,做啥?”
背地里,姆妈也会对我敲敲警钟,说:“采薇阿姨有些话,你不要听她瞎讲,她就是因为自己生活不顺,发发牢骚,不能当真的。以前在学校里,采薇阿姨最用功了,又聪明又用功。”
“但是又聪明又用功,怎么会生活不顺?难道这不是好得多余了吗?”
--对我的这种反问,姆妈好像也一时迷惘。她想了想,勉力反击,说:“个别情况不能代表普遍情况,采薇阿姨不具备代表性的。她不顺多少是她自己作的,一时半时,跟你也讲不清楚,你不要把她的话当真就好。”
警告归警告,那些年头,采薇阿姨依然是我们全家亲热欢喜的坐上客,是我除了姆妈爸爸之外最愿意让她亲亲抱抱的人。
曾经,每年都有一段节日般的欢乐时光,叫做“采薇阿姨回来了”。
我小时候几张最搞笑的照片,都是采薇阿姨出的花样。她把我放在装生日大蛋糕的圆盒子里,充当“上帝的礼物”;又叫我站到装大芭比娃娃的粉红圆桶里“插蜡烛”,学芭比把两只手叉开做洋娃娃的标准动作……
我的芭比梳妆台、凯蒂猫的帽子裙子背包凉鞋……我小时候拥有过的所有粉红色的东西,几乎都是采薇阿姨送的。
其实我从小最喜欢的就是白颜色、蓝颜色,蓝天白云在幼小的我眼里是最美的风景。我也曾在采薇阿姨问我要啥样子的衣服或文具时,指着白色的或蓝色的东西,但采薇阿姨最终都会无视,买下她认为“小姑娘应该最喜欢”的粉红色。
但不管怎样,采薇阿姨这个人,我一直还是蛮喜欢的。如果说我对培丽阿姨的喜欢带点有距离感的“敬”,那么对采薇阿姨,倒是纯粹的喜欢,比较亲的。
在我的感觉里,我长大,采薇阿姨阿姨回国的频率就越低、时间就越短。记得她最后一次回国,我还在读高中,距离现在,三年有了吧?
听姆妈讲,采薇阿姨已经正式出家了,在五台山受戒的,但她并没有一直住在山里修行,头发也没有剃掉,平时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悉尼。
姆妈说:“住不住庙只是形式,佛法只向心内求,这也是采薇她最信奉的。”
也难怪采薇阿姨总说姆妈很通佛性,她对采薇阿姨学佛向佛之举,可以讲是最能够理解的人了。
姆妈讲:“太聪明的人,精神上难免孤独,有的人还会倾向神秘主义。采薇前两年阿爸姆妈都亡故了,自己又离婚了,内因外因交织起来,她走上这条路,我一点也不奇怪。”
其实,好几年前,采薇阿姨回来时,我发现她已经开始吃斋念佛了。
那时,她们三个人聚会,姆妈多数会带上我。我一般假装对她们说的话都没啥兴趣,自己坐在旁边吃吃喝喝,玩玩IPAD,只在她们说到我时礼貌性地参与一下,需要讲的东西,我才讲一下。但其实,我耳朵一直竖着,她们说啥,我统统听在耳朵里。
刚刚开始向佛的采薇阿姨,非但不格色,还有点好玩。大家一起吃饭,她只是自己点两只素菜吃吃,讲得比较多的是那些佛经的语言是多么美妙、境界是多么高妙,总的观点是佛经都是杰出的艺术品。
她还特别对我讲:“小猫,你喜欢文学的,一定要去读读《楞严经》,这部经的文字,绝对是一流中的一流,你去看了,就会懂的。”
但是,到她最后回国的那趟,采薇阿姨已经让人很不适意了。
她瘦得眼窝塌陷,下巴尖尖,好像变了一个人,老了十几岁。
我记得那次连我四个人,在淮海路聂耳公园附近的“小城故事”吃饭。采薇阿姨讲,她现在吃大素,葱姜蒜之类的辛香佐料也不能碰的。
她自己只点一只麻婆豆腐,要求不放肉末和葱姜辣椒料酒。店家一脸懵逼,说:“这没办法烧。”
“哪能没办法烧?”采薇阿姨说,“就是不要放我说的那些东西,其余照烧呀。”
店家说:“是你自己要求的哦,烧出来不要不肯吃。”
“不会的!”采薇阿姨不耐烦道。
她嘴上说:“你们不用管我,爱吃啥点啥。”但又连连皱眉,说店里一股肉臊气,叫人起腻。
培丽阿姨讲:“要么,我们换一家吧?”采薇阿姨又不肯,说到处都差不多。
那顿饭,从头到尾,采薇阿姨几乎都在鼓动培丽阿姨去学佛。
培丽阿姨只是笑笑,像是懒得跟她纠缠。讲得多了,培丽阿姨就说:“我这个人是享乐主义者,喜欢吃,喜欢穿好的、用好的,贪恋红尘,不可能出家的。”
采薇阿姨就讲:“你想不穿啊!再好的东西吃到肚皮里也变成屎,再漂亮的人到最后也是一只骷髅。怎样面对每个人都要走到的那个生死结局,你想好了吗?这件大事你不管,贪恋那些细枝末节的物质享受,你是不是傻?”
这话,说得连我都听不下去了。
更有甚者,采薇阿姨还劝姆妈不要杀生,说:“人都要转世投胎的,你今天杀一只鸡,有可能家里哪个人--比如小猫,转世变成了一只鸡,从超越芸芸众生的那个世界里看,你有可能吃的不是一只鸡,而是自己的小孩。所以你想想,杀生多造孽,多可怕!千万不要!活的虾啊蟹啊,也不要买来吃。”
姆妈听了,变了面色,咕哝道:“瞎讲八讲,你不要吓我!”
那顿饭,在我的记忆里是大家吃得最沉闷、最不开心的一顿饭。也难怪,是最后一顿。
这两年,姆妈提起采薇阿姨,很少说啥,只是叹息。
想起采薇阿姨那次讲的吓人的话,我忽然悟到,就算采薇阿姨在上海,她也不可能吃姆妈做的咸蟹了,说不定,还要把姆妈批判一顿,因为咸蟹是用活的六月黄做的。姆妈的咸蟹,如今只有给培丽阿姨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