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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Quill·翎羽 ...

  •   Ⅰ

      “你们的世界也有宗教吗?”
      “……你是指?”

      晚餐是奶油炖菜、熏香肠、叫不上名字的烤虾和淋过几层酱汁的粉类。赤司征十郎认不得满桌菜肴,自然也看不出它们其实搭配得乱七八糟,毫无门道。坐在他对面的老人取过三支高脚杯,给其中两支倒上葡萄酒,把剩下那支递给身旁的金发小男孩:“自己接点玉米汁去。”
      我也要酒。小男孩伸手比划。
      “小孩子喝什么酒。”老人没再管他,回到原本同赤司的对话上,“那个、”他指红发青年左耳上的黑色十字架耳坠。
      赤司征十郎想了想:“如果是指信仰的主神,是有的。”
      “原来如此。”
      “御主是神职人员?”
      “牧师。以前是。”老人灵巧地从盘子中卷起细面,动作从容,仪态竟有几分贵族气质,“看来不管哪里的世界,都是一样的。”赤司还没来得及表态,屋主忽然又扭过头,叮嘱身旁的小男孩:“把西兰花好好吃掉。”
      那你吃。金发男孩举着刀比手势。
      一老一小立马陷入喧嚣的对峙。赤司征十郎于是不再看他们,低头切开盘内的虾肉。

      窗外,轻轻飘起了夹杂着细雪的雨。

      Ⅱ

      赤司被召唤到现世时,圣杯战争还远未开始。他的主人修改咒式,召唤出了具有相异特性的另一个“赤司征十郎”。那是个被魔术协会追捕中的涉禁魔术师,负伤累累,身体不支,加上魔力输出过重,不久就死在逃亡途中。赤司征十郎没了去处,又被切断力量供给,原本打算自然等到魔力耗尽,返回英灵座,却在教堂内休息时被人发现。
      是个穿着背带裤的金发小男孩,发梢很卷,脸有些肥,大约不超过十岁。看到坐在长椅上的红发青年,男孩定定打量他几秒,又悄无声息地掩上门,跑了回去。赤司没有深究。谁知不一会儿,他牵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这次出现的是名老人,身着正装,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的样子。
      他们自称来自圣堂教会的魔术师,是有天生语言障碍的男孩和独自抚养他的祖父。
      赤司征十郎接受了两人的帮助。

      青年的过往原本属于不同的历史,而拥有圣杯战争的这个世界,应该无从知晓赤发骑士的传说。他在同名为阿尔贝罗的老人谈起真名这样介绍道,“你们应该没有听说过。”“是没有。以东洋的名字贯彻西方传统的骑士,我真还没见过。”老人拉起圆桌上的小灯,“不过又感觉似乎在哪里听过——”他扭头看向低头翻书的小男孩,“有印象吗?”
      男孩摇头。又点头。鼓着脸想了想,冲老人认真地比划起手势。
      “有点熟悉,但是不知道从哪里来吗……”他的御主露出思索的神色,“不介意的话,赤司阁下可以讲讲自己的事吗?”
      “现在、吗。”
      听出他的意思,阿尔贝罗笑起来:“已经夜深了。改天再说吧。”
      他真的没有再过问,纵容底细未知的青年骑士在自家宅中住下。老人既不研究魔术也不向人布道,整日只在家中陪被他唤作蒙塔的小男孩读书。赤司见到男孩从信箱中取出盖着圣堂教会封印的信件,阿尔贝罗拆开粗略读过,就又丢进书堆中了。“他们催我出发,明明离圣杯战争开始还有些时间……至少让我过完圣诞。”“是监督者那边?”“不,虽然都隶属教会,但我和他们已经没什么联系了。”老人如同进行某种仪式般地阖上手,转换了话题,“晚餐吃奶油炖菜?”
      一旁翻着童话绘本的金发男孩突然就使劲打起手势。
      赤司看向阿尔贝罗,对方答道:“他在表示高兴。”

      他们交流极少,几天下来,不过日常寒暄与简单的问答。如果换作生前的他,赤司或许还有些兴致同老人闲谈,可日月的轮转却只让现在的青年感到无味。他原本是因人干涉召唤仪式而创造出的差异体,对现世或圣杯都没有追求,甚至眼下唐突的变故都让他兴味索然,只能不作表态地等待着新御主的发号。
      老人并不常搭理他,倒是名叫蒙塔的金发小男孩喜欢坐在赤司身边读书。“那你就陪他读一会儿吧,站着怪累的。”他没有拒绝。看着男孩读书时的认真模样,赤司忽然想起,另一个自己生前,似乎也颇受小孩子喜欢。
      想到这里,他胸腔里浮起一丝微妙的抵触。

      Ⅲ

      生前的赤司征十郎总是滴水不漏的。他生于贵族之家,年纪轻轻便立下显赫功勋,性子又极沉稳,得到老国王的赏识,又受到其他骑士敬重与子民依赖。只是后来他们都死去了。花几页史书就能匆匆翻过的一生,潦草苍白,最终以无数人的死亡为句点。
      坐在他身旁的蒙塔翻看着大开本的画册,上面有手持剑与盾牌的骑士。金发男孩看了看书,又看了看赤司。青年侧过头:“……?”
      男孩开始比划手势。
      刚比出两下,他忽然想起赤司看不懂,便摸过一旁的笔记本,有些吃力地写起来。
      你们也是。
      这样吗。
      赤发青年点头。
      骑士?
      “曾经是。”
      但是。不太像。他接着写。你不太像。
      “是吗。”
      Saber先生——男孩似乎还不太熟这个词,写得迟疑了些——比较像国王。
      赤司没有回答。
      可能是装束使然,他褪了大半甲胄,又是扎着黑色鸟羽的宽大披风,不像是要亲自征战的行头。蒙塔似乎还颇为中意那捧蓬松的黑羽,眼神频频留意,赤司只是装作没看见。男孩便埋头继续提问。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吗?
      “……啊啊。”他沉下嗓音,“现在不是了。”

      从隔壁房间传来老人明朗的呼唤声,伴随着有些奇异的甜腻香气。晚餐做好了,是奶油炖菜。小男孩搁下绘本,有些磨磨蹭蹭地跟着青年前往餐厅。餐桌原本是四人的位置,一面落地的窗台上搁着老人栽种的罗勒、薄荷与迷迭香。靠窗的小支架挂着整齐扎好的香草,一旁的壁炉上更是琳琅满目,满满当当地摆着瓷盘、烛台、卷草纹瓷杯、样式新奇的调料瓶、两张照片。怀抱婴儿的年轻夫妇。黑白照片中的盘发女性。
      赤司征十郎收回打量的视线,才注意到斜对面的金发男孩正鼓着脸从碗里挑出西兰花,甚至把它们整整齐齐摆成了一小撮。
      “不要这样对待西兰花。太没礼貌了。”
      用奶油炖它的人更失礼才对。
      “你在客人面前质疑我的手艺。”老人露出严肃的神情,看向赤司,“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赤司客观回答,“毕竟什么都吃过。”
      “……”对方似乎一时有些语塞,而后像是为了挽回面子般地转移了话题,“哦……是因为战争吗。”
      青年点头。
      “我年轻时候也经历过。”男孩看了老人一眼,于是他及时修改措辞,“准确来说是童年时,整个国家都在打仗……那时候能有一口这样的奶油炖菜,就该感谢上帝了。哦、忘记说,我不是英国人。父亲是意大利人。”
      赤司看向他,老人动作娴熟地切着盘中的晚餐,神情平淡。
      “这里只有你和蒙塔两个人、是吗。”
      “我妻子很多年前就病故了。家里唯一的儿子不想继承魔术,也不愿意进教会工作,一个人去了苏联。再接到消息,已经是他的朋友将蒙塔和遗物一起送回来的时候了。”淡金色的灯光映照在老人褶皱分明的平静面容上,“要是还活着,大概就像你——不,再大一些,差不多那样吧。”
      “……我很遗憾。”
      “不,你没什么可为此遗憾或抱歉的。”他笑起来,“本来也和你没有关系。”
      “……也许吧。”赤司没有再说下去。

      他说得对。和自己并没有关系。
      赤发青年有些出神地望向对面男孩手中的画册。主人入夜后便拉上严实的窗帘,屋内有些昏暗,蒙塔点着图画中的剑,又抬起头,看向赤司,再重新打量书本。如此往复。青年终于有些耐不住:“怎么了?”
      你也有剑吗?
      “有。”
      男孩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着写道。我可以看看吗?
      “不行。”
      沉默。
      赤司于是补充道:“比较危险。可能会伤到你。”
      我会小心。
      “……”他垂下眼睛,“即使是那样。剑太重了,你还拿不动。”
      那夜,赤司征十郎竟罕见梦到了一些生前旧事。梦中风沙漫天,他靠在吱呀作响的门边。屋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友人模糊的面庞。绿间真太郎的口吻总是严厉的,带着点质问和说教的意味在里面。他说。你要是一一为所有人的苦难承担责任,是活不下去的。
      于是旧都和废城都消失在风沙中了,红发青年在兽群的嘶叫声中惊醒过来。
      天际将白。

      Ⅳ

      “我生前、曾经是骑士。”
      那场梦的次日夜里,赤司征十郎主动谈起。
      “是呢。”他的御主果然也经历了同样的梦境,对青年唐突的话题并不惊讶,“不过好像不只是那样。……你要说的话会很长吗?”
      “我想会有点。”
      “那稍等,我去泡杯茶。需要些洋甘菊吗?”

      他似乎对这类夜谈十分有经验。端着老人递过的茶杯,赤司心想。蒙塔也分到了一杯茶,虽然他祖父建议他尽早去睡,但他还是抱了本书,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他们拉紧暗红的窗帘,在点着一盏小灯的圆桌前围坐。赤司征十郎很配合地卸下了扎着蓬松黑羽的披风。
      一旦真的回忆起自己曾走过的人生,才发现其中充满荒谬。他从很久以前的朦胧记忆讲起。式微的古老贵族血统,加入骑士团的一路曲折,从国王手中接过的勋章。赤司从外袍上解下那支金色的雕花徽章,递给神色好奇的男孩——他其实并不很想面对那东西。青年说起赤发贤者的传说和女神的祝福。直到一切急转直下,冬季到来,国土缩减,老国王病逝。王都陷落。瘟疫爆发。骑士团成员相继牺牲。他的故国永远消失在风沙中。
      那你呢。
      “我在英灵座醒来的时候,他们说,是子民的愿望。”他们希望他活下去,于是他就以另一种形式,在某段陌生的历史中,独自一人活了下去。
      然后就结束了。
      昏暗的房间陷入有些沉重的寂静。
      “……”
      “……”
      “……”是神色严肃的老人先开了口,却是冲另一边说的,“睡前故事讲完了。蒙塔,去睡觉。”
      打发走情绪低沉的小男孩,阿尔贝罗给自己添了半杯茶:“那么,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说。”
      “Saber、不,赤司殿下。”
      老人望向青年。
      “你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英灵、对吧。”
      “……是。”他坦诚作答,“最初的记录应该是在六十年前,上一次圣杯战争时期。名为爱因兹贝伦的魔术师家族通过篡改召唤术式,召唤、或者说创造了异变(Alter)的‘赤司征十郎’。也就是我。”
      “、原来如此。爱因兹贝伦吗。”老人露出沉思的神色,“那你的‘异变’,是属于哪种方向……?人格上的反转?”
      “我想还不到那个程度。”
      “是吗。”他打量着青年的神色,“……是怨恨、吗。”
      赤司没有回答。
      “不、似乎也不到怨恨的程度。大概是很类似的——是因为生前有所遗恨,还是对于成为英灵、得到永生一事感到不满……?”
      “都不是。”这次青年选择作答,“我只是厌恶那个‘赤司征十郎’而已。”
      “……这样。”
      片刻的沉默后,阿尔贝罗搁下茶杯。
      “其实我也可以在这里说教你一顿。”
      “……我明白。”
      “但是、一来你这种性格,想必生前已经被不少人教训过;二来,既然‘赤司征十郎’选择以这种形态示人,势必有其合理性。要是强行发表论调,就显得太不识趣了。”
      “……”
      “老实说,你居然会主动讲,我很高兴。”
      “是应该的。”说到底,他也只是从者,有必须完成的事。
      “你还知道就好。”老人笑起来,他微笑时眼角会深深皱起,年迈的面孔轮廓庄严又柔和,“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嗯……对了,就当纪念,明天换个口味,煮通心粉吧。”
      赤司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蒙塔会很高兴。”
      “我听出来了,你在嘲讽我的奶油炖菜。——所以才说年轻人真不好。”他摇着头收拾茶桌,语气平静地结束了这场漫长的夜谈,“赶快去休息吧。晚安。”
      “……好的。晚安。”

      Ⅴ

      从书房的侧门绕进去,是通往底下的台阶。阿尔贝罗在那里设置了自己的魔术工房。他在调整礼装时和赤司谈起下一步的计划:“今早接到消息,Assassin似乎召唤成功了。……虽然提前了点,但其他人也差不多该进行召唤了。”“要走了吗。”“过了圣诞就出发。”老人将几本厚书和叮叮当当响的盒子丢到一边,在桌面上摊开地图。
      “这么说来。”赤司看着他在地图上做标记,“你不打算带蒙塔?”
      御主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而后继续平淡地写起来:“是。”
      “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是很好。”
      “当然不会把他丢在家里。我托了老朋友照看他,走的时候把他送过去。……要是回不来了,”
      老人抬起笔。
      “也好有个照应。”
      赤司没有回答。从台阶上去,可以看到金发男孩仍坐在椅子上读书。那把红背的靠椅对他来说显然太大了些,男孩的脚尖甚至无法触及地面,他像是缩在椅子上一般小心地翻着画册,神情乖巧。阿尔贝罗曾说自己年轻时是黑发,男孩的金发则来自他的母亲。赤司通过英灵座赋予的现代知识了解过他们所经历的时代。蔓延全球的战事和对峙,分裂的观念,群众变成狂信徒。
      这里不是他的世界,没有变异的兽类和漫长的冬季。这个国度湿润,温和,水汽充足,不会像他的故乡的母亲河一般萎缩干涸。他在一对奇怪的祖孙家中,为年幼的男孩读童话绘本,整日吃着口味奇异的奶油炖菜。但这里同样战火纷飞,充满恐怖与死亡。
      “也有宗教和信徒,还有想尽办法活下去的人。哪里都是一样的。”站在空旷的教堂内时,阿尔贝罗这样同他说道。他们需要去教堂内取存放的书籍和材料。赤司站在祭坛下看了很久,月光透过绘着圣像画的窗子落下来,那色彩透明斑斓,奇异又庄严。他想起另一个自己,那个赤司征十郎生前也在类似的场所驻足过,面朝远方的落日、寂静的王城与巨大的玻璃窗。他想必就是对着那样的场景,立下了许多无用又虚伪的誓言。
      “赤司阁下?”捧着书本和箱子出来的老人唤他,“可以回去了。”
      他们回到家中,发现小男孩还独自捧着书坐在餐桌旁。“不是说你可以一个人先吃晚饭吗?”阿尔贝罗看向桌面,那里有一盘已经冷掉的千层面。
      我想等你们。蒙塔比划着。赤司已经可以读懂他简单的意思。
      “……”
      老人撇下眼角。
      “……好吧。”良久,他笑了笑,“看来我们又可以一起吃饭了。我去重新做一份。”
      阿尔贝罗转身进了厨房。赤司征十郎则在蒙塔对面坐下。男孩似乎想说什么,乖乖把书放到一边,很慢地打起手势。
      你们。
      他似乎在担心赤司能否看懂,频频停下,青年于是轻轻点头示意。
      要走了吗。
      “再过一周。过完圣诞就出发。”
      男孩陷入沉默,半晌,又重新抬手。
      还会。回来吗。
      “……”
      他看向赤司征十郎。男孩的眼睛是翠蓝的,像某种透明的宝石。
      赤司终于开口。
      “我不能做承诺。”
      塞塔没有回答。青年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是圣杯战争的胜利,还是御主的生命,我现在都无法和你保证。……但唯一可以约定的是、”他沉下语气,“我会用尽全力。”
      “……”
      男孩还是没有回答。这样的坦白,对他来说可能还显得太为时尚早。但赤司清楚地明白,在自己的身体的某个地方,那个被啃噬殆尽而永远回荡着空洞风声的缺口,已经再也没有足够的虔敬来支撑他立下关于未来的任何誓言。那样的话语对现在的赤司而言,显得轻佻又天真,只会令人发笑。
      他不知道该如何同小孩子解释这一切,是端着盘子出来的阿尔贝罗目睹了二人的沉默,一手拍上男孩的金发:“高兴点。能得到这种解释,说明你被绅士地当做大人在看待。”
      小男孩抬起头看他。又看看有些神色难喻的赤发青年。
      谢谢你。他一笔一划地比出手势。要加油。

      “但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那样和小孩子讲话吧。”
      那晚,在地下的魔术工房里,赤司的御主和他抱怨,“你这样让我很难接话。”
      他眨了眨眼。“抱歉。”
      “就不能说得再真诚点吗……算了。”老人翻找着成堆的书卷,“说起来,赤司阁下。”
      “?”
      “成为英灵,对你来说压力很大吗?”
      “……我无意改变过去。”他掂量着对方的含义,沉默片刻才回答,“但是,这种偏偏只有自己一人活下来的方式,让人非常不快。”
      “……是吗。”
      他看向不再表态的御主:“你没有意见吗。”
      “之前就说过,那也太不识趣了。尤其对我这种老头子而言。”老人放下手中的书,“而且,虽然可能是妄自判断的——我觉得或多或少能理解。”
      “……这样。”
      赤司轻笑了一下。

      他们再度陷入寂静。房间里只余书本翻动的声音。

      Ⅵ

      圣诞是这个国度的新年。
      赤司是在帮忙准备节日时被问起的,小男孩询问他曾经生活的地方是否也有这样的日子。“其实没有。”他帮御主整理着购买的一大箱子装饰品,“但是有类似的。每年会举办传说创造大陆的三女神的祭典。”“那就是你们世界的神明吗?”阿尔贝罗将白胡子老人的玩偶一一摆开,看上去有些滑稽,“我记得上古时代的自然中有大量魔力,神明也还没有隐藏起来。”
      “不太清楚。”赤司拿起一个玩偶看了看,“至少我们没有见过。……如果真的存在,实在难以想象她们怎样眼睁睁看着人类灭亡。”
      “那你就是无神论者了。”
      “至少我并不感谢她们。”他看向老人胸前佩戴的十字架,“这个世界的神怎么样?”
      “残忍又仁慈。”
      赤司笑起来:“哪里都一样。”

      平安夜前一天他们便推迟了准备工作。老人选择向蒙塔征求关于平安夜晚餐的意见。不要西兰花。男孩坚决表态,又补上。不要奶油炖菜。“……这小家伙想把我们饿死。”阿尔贝罗皱着脸跟赤司抱怨。
      他们把屋子装点得十分花哨,餐厅里挂满闪光的丝带、星形装饰、彩灯,壁炉上的展览换成了一群整整齐齐的白胡子老头,角落里甚至添置了一颗圣诞树。“我觉得。”赤司很中肯地建议道,“这里还是需要一些危机感。”
      “家里要什么危机感,”老人很不屑地挥着勺子,“我们的战场在更远的地方。……啧,来帮我用勺子把这些土豆压碎。”
      于是赤司也不再提这个话题。他对自己的御主多少有了些了解,知道对方心中必然有数,不需要他来担心。青年就也配合地陪着金发男孩一起读书,听身后的厨房中传来锅碗的声响。天色逐渐转暗,到晚餐时间,窗外忽然静静下起了雪。
      “说起来,赤司阁下。我还从来没问过。”
      “是……?”
      “如果拿到圣杯的话,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并没有能托付给圣杯的愿望。”他利索地切开盘中的牛排。
      “比如拯救故国之类的、也没有吗?”
      “英灵说到底只是亡者的影子。如果想要改变自己创造的历史,就未免太荒谬了。”赤司说得很简洁,看了一眼坐在斜对面望着自己的男孩,“何况那也轮不到我来做。交给另一个赤司征十郎决定就可以。”
      “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毕竟他才是‘本人’。”
      阿尔贝罗将切好的那份牛排递给身旁的男孩,重新拿过自己的:“……这么说来,其实我之前就有些在意了。赤司阁下,你其实并不介意死亡吧。”
      赤司顿了一瞬:“英灵原本就是已死之人。”
      “不是那个层面的。”对方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以我的感觉是,你对圣杯战争、或者说成为英灵一事本身,非常消极。”
      “……我会尽全力去战斗。”
      “——所以说。不是那个。”
      “那是?”
      阿尔贝罗露出教诲般的神色:“我是说,对于成为英灵现界这件事,你可以表现得再高兴一些。”
      “……”他想了想,“我尽量。”
      刚才的话题似乎提醒了赤司,让他及时改口:“……御主。”“?”“比起那个。我似乎也还没有问过你的愿望。”
      “哦、那个啊。”老人耸了耸肩,“倒是没有。”
      “……?”
      “本来也就是偶然遇到你的。没有赤司阁下的话,想必我也不会有成为御主的资格。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注意到青年的神色,他笑起来,“这种问题与其问我,不如——蒙塔。”
      被点到名字的男孩仰头看他。
      “我们赢了的话,有没有什么愿望?”
      男孩有些犹豫,看了看祖父,又看看望着自己的赤司。
      他们的眼神都很温和。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那就。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抬起手,一笔一划地告诉他们。
      希望,Saber先生,的国家。
      可以,恢复原状。
      “……”
      老人回头看他。
      “他是这么说的。”
      神色微诧的赤发青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良久,他对着小男孩笑起来:“谢谢你。”

      Ⅶ

      窗外仍在落雪。
      阿尔贝罗轻轻阖上小男孩的房门,回到主间时,赤司征十郎还坐在窗边。他没有点灯,壁炉也只余一点微亮的残火,因而房间内十分昏暗。几条原本悬挂在窗檐的丝带松动着耷拉下来,旁边贴着一张以夸张字体写成的“圣诞快乐”字样。他在青年对面落座:“……我刚刚收到消息。”
      “……?”
      “Assassin似乎正在朝伦敦动身。”老人看向窗外,“我们可能需要提前出发。”
      赤司迟疑了一下:“那蒙塔……?”
      “我给朋友发了消息,他们明天一早就会过来,那个时间还不够敌人到达伦敦。而我们在那之前换车南下,Assassin的御主大概还不至于傻到专门扑空。……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在半路遇到他。”
      “……我明白了。”青年沉下神色,“那就去准备吧。”
      他们的行李原本已经收拾妥当,只待第二天早上送走蒙塔便可出发。阿尔贝罗和他最后清点了一下,老人忽然叫住他:“等一下……我需要最后去送个东西。”“?”“给蒙塔的圣诞礼物。我本打算午夜再给他放在枕边的。……别看他那么大了,其实到现在都还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他有些难为情地笑起来。
      “……好。”
      赤司看着老人拿起一个小盒子,轻手轻脚地走向一旁的房间。片刻后,他重新悄悄关上房门出来。老人平日里总是仪态庄重的,只有此刻才弯腰佝偻,小心翼翼。赤司征十郎看着他走回来,忽然开口:“……我需要对你们致歉。”
      “?”
      “你们是被我卷入了这场圣杯战争。”如果没有帮助他的话,他们大概还过着初见时的平静生活。
      “……”闻言,老人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赤司阁下。虽然我对你个人的观念不加评判,但并不代表我会接受你所有的想法,包括这次。你不需要道歉。——还记得初次见面,我是怎么说的吗?”

      ——很感谢二位的心意,但我并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你会消失的吧。
      ——无妨。
      ——但是,你也是因为某种力量的帮助才来现世的吧。好不容易抵达这里,什么都不做就要回去了吗。

      在那间拥有巨大的玻璃窗和斑斓月光的教堂里,初次谋面的银发老人对他这样讲道。
      帮助他重生,以永远的生命出现在人世的力量。他曾经立誓要保护的人们。他没能守护得了的、最终消失在荒野的无助的子民。那些虔诚的信徒们。
      “……我厌恶身为另一个自己的‘赤司’。”良久,他望着老人,静静开口。深蓝的天幕中落下银白的飞雪。“他信口开河,给予别人本来不该存在的希望,最终又尽数违背誓言。国家和百姓全部消失,他却靠着民众的祈祷活了下来。”
      “——你听着。”阿尔贝罗看向他,“以我的立场,不能对你的过去进行任何评判。你是憎恨还是懊悔,和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你如果非把我和蒙塔格纳也划分进受害者行列,那就得说清楚。”
      赤司没有应声。
      “实话说,那个时候将我们派遣过去的是圣堂教会,而你我相遇也绝非偶然,在此后的作战中也会代表教会阵营。……我年纪大了,一无所有,只想让家里的小男孩好好长大。为此,即使早在儿子死后就断绝关系的教会找上门来,也不能因为个人感情就置家人于危险中。”
      “……”
      “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老人的神色很淡,他的眼睛是透着灰的浅蓝,在雪夜下却显得明亮,“年轻人。我早已不是神父了,你也没有任何罪孽,不需要向我忏悔。”
      视野所及,落雪无声。
      那轻盈的、洁白无垢的飞雪,仿佛要掩盖一切过去与将来的罪行。

      赤司征十郎看向窗外,仰起面孔。左耳上的黑十字挂坠在月色与雪影中微微闪光。他似乎是想发出一声叹息,却最终化为平淡的致谢:“……我明白了。谢谢。”
      老人笑了笑,提起行李:“那就走吧。……早知道今晚应该再做一份奶油炖菜。”他一如往常地开着玩笑,突然想起来,“哦,我是不是没说过,我妻子是日本人,奶油炖菜是她最喜欢的菜式之一。”
      赤司点头。
      “我们一家都曾经是天主教徒。你要是那么容易想多,应该多祈祷。”
      “你现在不信教了吗?”
      “需要的时候就信。”老人推开门,冷风灌进屋内,地面洒满银霜,院内还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将枝头和小路映照出几点粲然。“比如这种时候,我们就会愿意为别人祈祷。蒙塔也是。他睡觉之前和我说,如果拿到圣杯,要帮你找回故国。”
      他轻轻阖上门,抬手扣住被风吹起的帽子:“顺带,蒙塔说还是觉得有些耳熟,他小时候真的在哪里读过这种童话也不一定。赤发的骑士团长率领伙伴,抗击魔兽,收复失地。——毕竟还挺常见的。”
      赤司笑了起来:“是的。”
      “那么,走吧。”
      他们迈下台阶,走过铺满银白的小院,朝飞雪的、灰蒙的、不见前路的深夜中走去。

      蒙塔格纳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他尚未知晓祖父和客人的离去,窗外落了漫空大雪,男孩也并未察觉。他仍沉沉陷在梦境之中,梦里是遥远而未知的国度,有忙碌的南岸海港与常年封冻的北境,大片成浪的金黄麦田,繁华的帝都与王城。赤发的年轻骑士接过了首席的金色徽章,征战四方,收复各境,得到女神祝福的红发贤者之名在大陆上远扬。他带领子民迁都,开垦荒地,重整军队,跨越无法想象的磨难,最终在南方山原间的决胜性战役中凯旋。寒冬褪去,战争结束,被毁的国度重新披覆新绿。那里有漫山遍野的繁花,奔跑的孩童,连绵不绝的歌声与祈祷。人们为救国的贤者与女神送上祝福。愿人们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
      愿你的国降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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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Quill·翎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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