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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尘 ...


  •   “赤司,问你个问题。”
      “说吧。”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赤司征十郎站在狂澜般的沙尘里回想起这件事时,竟不能完整忆起友人的语气。绿间真太郎的探询总是带着点唐突,干巴巴的,听起来更像一道质问。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赤司抬手拉住帽檐,试图挡住拍进眼里的沙子——绿间当时问的是“你害怕过吗”。
      你害怕过吗。

      他回过身。那里只有一座颓圮的废城,这个国家最后的子民都聚在这里。“各位,我们现在要再去探一次路。”有人零零落落地抬起头。抱着死婴的老妇。只剩半个身体的孩童。骷髅般倚在角落的老者。“一半的士兵会留下,”其实不过是还能战斗的人聚成的临时队伍,“他们会保护你们。我们会在日落前回来。”
      “赤司殿下。……再带点人吧。”离他最近的老人动了动。
      “不用了。”他摇摇头,叫上身旁的队伍,“那么,我们走了。”

      这是临时都城陷落后的第八十七天。赤司征十郎执政已二十一个月。
      先王去世已近五年。

      他接下的无疑是桩烂摊子。都城沦陷,仓皇而漫长的逃亡期。从未见过的新型异种。活下来的人不足三成,他们就守着最后的城池。赤司带着他们开垦土地,抵御外敌,一边寻找求生的途径。他的挚友死于探索外界的途中,尸首无存。当终于有些起色时,瘟疫席卷了闭塞窄小的荒城。骑士团仅剩的两人也相继牺牲。赤司征十郎失去了所有可以依靠的人。
      他们大概都早就想到会这样。就在赤司带着流民南下逃亡、看着枯瘦的死婴被抛在路边,河滩上散着大片被野兽啃食过的腐尸时,他们就早有预见地看到了这个国家的衰亡。人口不断流失,异兽入侵城中,失去了干净的水源。不论年纪,还能跑动的就算战斗力。没人有余力责怪赤司。

      “赤司殿下!”
      他们边行进边同怪物作战,更多的时候其实只是在躲避。离城有些距离的西南方角,在之前未走过的地方,发现了一条河。
      废城边的旧河早已被污染,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水源。赤司还没来得及下令,先头的一两个少年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等——”他嗓音已经哑了,尾音被撕碎在狂风里。来不及阻止,赤司便也带人跟了上去。
      风势渐大,刚才抵达时漫天的尘沙却消散了大半。赤司征十郎眯起眼睛。他的视力已大不如前,透过泛着白雾的视野,能望见黑色的波澜着河对岸的沙丘碾过来。是异种。在沙土环境里生存的类型。比印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前方传来少年的惨叫声。接着又有。他们循着声音望过去。
      如海般的兽群。

      “你害怕过吗?”
      他收起剑:“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有过。”
      绿间背对着他。“作为领导者来说呢?”
      “连领袖都害怕的话,就没办法了吧。”
      “……是吗。”
      “真不像你,问起这种事。”
      “就是确认一下,”他收拾着手边的医药箱,“连赤司征十郎都会害怕的话,至少觉得自己还没那么窝囊。”
      “……”
      “你别那么看我。”青年没有说下去,良久,重重吐出一口气,“我先进去了。”他提起医药箱,朝隔离区走去。
      两周后,赤司征十郎率领少数还未感染瘟疫的人,抛弃临时都城,前往更南方无人的地区。原来的城池遍布病疫,水源被隔断,已经失去生存的可能,他们必须放弃。骑士团成员绿间真太郎同病人一起留下。他早在研究瘟疫的过程中身患重病,自然没有跟着走的可能。赤司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还会回来”。

      赤司躲过扑向自己的怪兽,提剑砍去。他看得不是很清,但已能精准地削下兽类的头部。蓝色的血飞溅到脸上,泛着恶臭。还有几人守在他身边,更多的人被刚才突然包围的兽群打散。多半无法再汇合。
      他来不及注意身后,那个跟着自己的男孩扑过来挡了上去。“——”赤司斩断面前的生物,转身。男孩被撕成两半的身体摔在地上。异种接着扑向自己,他抬手。有小型的怪物从身侧咬上他的小腿。被拖着半跪在地,左手抄起死者手里的短剑,狠狠插进那只小兽的头颅,右手扬剑砍向面前的异兽。拖着腿站起来。再次抬手。

      “说实话,我能留到现在,就已经不错了。”
      “嗯。”
      “黄濑和青峰那两个不省事儿的,看着活蹦乱跳,还不是说没就没。”绿发青年收拾着桌上的瓶瓶罐罐,“叫他们平时都没个正型。”
      “……啊啊。”
      “我倒没想到黑子比他们留得还久。还有就是,我还能待到最后。”
      倚在墙上的赤司终于开口:“……绿间。这还不是最后。”
      “我是在安慰你。”
      “是吗?”
      绿间真太郎露出一瞬间很嫌恶的神情:“你这个人……”
      他把话头咽了咽。
      “……真是。到头来还是这么麻烦。”
      赤司征十郎摇着头笑了笑:“绿间。一直以来谢谢了。”
      “算了吧。也就是你当时有那个胆子接过位子。”青年将东西摆进箱子,“是你救了这个国家,我们只是尽到职责,跟着而已。”
      “……”
      他一时没有回话。半晌,才抬起头。
      “说起来绿间。上次你问我,有没有害怕过是吧。”
      “嗯。怎么?”
      “跟你说件事吧。”赤司换了个倚着墙的姿势,没有看友人,“是旧都沦陷,带着人们南下流亡的时候。当时我和一支部队在前方开路,到晚上走散了。是在山谷里,遇上了异种。”
      “……我记得你好像是有一次差点送命。”
      他点头:“那支队伍几乎全部都牺牲了。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一个年轻人。他年纪还很小,大概也就十五六岁。”赤司顿了顿,“当时他掉了一条腿,伤太重,肯定已经不行了。”
      见绿间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他继续下去。
      “我当时派了后面的队伍跟过来,天亮之前肯定能找到,就带着他躲在山谷里,说了些话。”他们聊起王城,所有年轻人向往的骑士团,又说起故乡。少年来自东边,靠近辛克的一个小镇,同当地大部分人一样以卖香料为生。他们说到大片的鼠尾草、肉桂,家中窗前的一排小罗勒。日头正高的时候,小巷里全是新鲜干热的香味。……说着说着,男孩忽然哭起来。
      东境早在四个月前就沦陷了。
      “……”赤司征十郎当时沉默下去,“抱歉。”
      男孩摇头:“赤司先生要活下去呀。”
      “……好。”
      赤司在日出前被另一只队伍找到时,男孩的身体已经冰凉。
      “……就到这里。”其实只是件小事。他结束回忆,重新看向友人,“绿间,很久之前我受到一家人的帮助,答应他们家的女孩,保护好杜埃。”最大的粮草区杜埃在近两年前沦陷。“还有很多这种事。”
      “你要是一一为所有人的苦难承担责任,是活不下去的。”
      “……你问我害怕过吗。”他绕开绿间的指责,“答案就在那天晚上。那个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小男孩哭着讲起故乡的时候。”
      “……赤司。”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紧闭的窗户在狂风拍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
      时间到了。有人来通知启程的准备已经完毕。赤司征十郎起身:“差不多该走了。”他深深望向友人,除了自己以外最后的骑士团成员:“……绿间。我们还会再回来的。”
      绿间真太郎提起桌上的箱子,神色厌弃:“你最好别回来。”
      “……”
      短暂的静默后,赤司笑了。“谢谢。”

      右肩被巨齿贯穿,连着整个人一起摔倒。赤司将断刃扎向怪物的眼睛,蓝色的血喷溅到他手上,咬碎了自己肩膀的东西却还没松开。他挣扎着又捅进去,一刀划开动物的下颚。重新摸到自己的剑。把剑插在地上,支着身子站起来。他睁开被血浸染的眼睛,重新挂起风沙的河岸,已经看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活人。
      ——啊啊。是吗。

      一种无端而巨大的平静感忽然笼罩了他。时至现在,赤司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分辨恐惧和平静,他们早已在他身体里变成同一种反应。他想起两年前自己接下领导者位置的那一天,站在城上看着围聚起来的子民时,多半也是这种感觉。——可能比那时还要再冷静一些,是一种完全熄灭了希望的躁动后、通透而冷然的平静。是从很久以前开始,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国家无法再坚持下去。他当然也知道。可他还是接下了这个旁人无法想象的负担。骑士团的成员多次劝说过,可既然人们这样期待,他就要去回应。绿间嫌他麻烦,确实如此。
      “原来如此。你就是赤司家的孩子啊。确实、是传说中的红发呢。”

      还没有站起来的时候,剧痛在胸腔蔓延开来。喉咙里涌上腥味。是自己的血。他晃了一下,支住剑,再次晃着身子站起来。

      “名字是——征十郎,是吗。”
      “是的。陛下。”
      很小的时候在王宫里听过的故事,大概不是谎言。将死之人的平静,临走前看到的回照。在王宫里度过的少年时代,洒满百合花的白色长阶,还没有沾血的剑和眼睛。早已去世的父亲的面孔。征十郎,你必须赢下去。——他是该向父亲谢罪的。常胜之名注定无法延续。

      抬手挥开脚边的异兽。总算清理完能触及的地方。他在布满尘沙的风中大口呼吸。终于缓慢地抬起头、环顾四周。隔着沙雾,能远远看见黑色的兽影。一只、两只、三只……十一、十——数不完吗。他实在没力气再在这个时候笑出来。
      远处,更大的兽群朝独自站在尸山中的赤司扑来。

      我害怕的不是这个。
      那个夜晚的山谷里,男孩哭泣的面孔再次清晰地浮现,同许许多多人的脸重合起来。被自己帮助过的人。向自己寻求帮助的人。道路两旁的乞讨者。站在城下仰望的流民。当赤司征十郎过去无数次地、清晰地察觉到有那样一种黑暗的未来的可能性,恐惧和无措总会瞬间淹没他。一次又一次。挚友一个个死去。人口越来越少。连最后的城池也被放弃。他终于忘记恐惧感。世界只剩下无边的、巨大的寂静。

      “赤司征十郎。我现在授予你骑士团长的责任。代替上一任团长,肩负起这个国家的未来吧。”
      回忆里遥远的少年时分,故去的先王将金色徽章交到他手上。

      而很多年后的现在,站在漫天的风沙里,赤司征十郎伸出几近麻痹的手,在还未沾血的衣服上擦了擦,从胸前连着衣襟一同被撕裂的伤口处探去,这才摸到那只还温热的、在风沙中闪着金色光芒的徽章。
      那是他曾经的誓言。柔软又坚定的少年时的理想。
      他张了张口,却早已说不出一句话。

      “立誓。我将善待弱者,对抗□□。我将抗击一切错误,帮助呼救的人。
      “我将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

      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再睁开。
      拔出剑。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晃了一下,很缓慢地站直。
      向北方凝视片刻,回身。
      正视面前的敌人。

      风中传来河水与泥土的味道。

      再一次地、就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
      赤司征十郎举起剑。

      天地渺小。

      [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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