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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湘妃竹 ...

  •   引 红叶
      这次我失误了,数学不会再拿满分,红叶姐姐呢?继母带来的女儿,只比她小两个月,似乎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无意的一句关心刺伤了她。她的数学从来没有及格,其余科目也没有突出之处可言,和新妹妹比较起来,可能会让父亲在继母面前抬不起头。羡慕或是嫉妒,她努力试过,还是无法把新客人当作新的亲人来看待。
      却没有人责怪她,反而得到了父亲所不能给的细致照顾。宁愿有人不留情面的责骂,比起忍让,她更需要平等。这样,明知不该,仍是更加难过。
      红叶,阿姨给你们买了鞋子。父亲鼓励她从阿姨手中接下鞋,她迟疑着,新妹妹已经扑上前搂住温柔微笑的女子,亲吻,夸张地重复说爱字。一齐拆开盒子,她分到的鞋子好过新妹妹,有人黯淡了快乐,有人轻声叹息,有人期待他她明示喜厌,公正的母亲、善良的妻子、要她无所适从的接纳。她清楚心间腾起的讽意既不是别扭又不是害羞,她对新客人有无法消除的排斥感,仅此而已。
      谢谢阿姨。尽力笑着说出感谢,又隐藏好因怀念母亲而起的悲伤。没有礼貌则不会受人喜欢。礼貌在这时也无法让人不失落。父亲拍拍阿姨的手,失望了,低声请她回房间完成功课。换好新鞋的妹妹已经在问好不好看。
      默默换上新鞋,她道过晚安后去自己的房间,若有若无的尴尬因她离去散去一部分。鞋实在太紧,不长的路走下来也极辛苦,她费力拔下鞋子,往发红的脚后跟抹上一点药膏。母亲为她挑选的鞋子,穿上走再远的路也不会伤到脚。她合适的鞋码唯有母亲记得。收好鞋子。她铺开试卷一题题改错,不能一直这么差劲。如果这时候有母亲陪在身边就好了,欢声笑语从客厅里传来,没有任何间断,感到不适和孤独的人,只有自己。排斥原本就不出于刻意。母亲面对高傲的妯娌时这样告诉她,当自己面对无心的疏远,她才真正明白母亲。
      祭拜母亲已经等不到清明。她剪了满筐子青竹叶,买了苞谷酒到外婆家去见母亲。是在偏屋,母亲出嫁前住的地方。坐在缝纫机前的高靠背椅上,她叠起绿色小船,任它们一只只占满手能找到的空隙。
      月亮升起来,她一捧接一捧扔小船到窗外,由它们顺着外边的水沟飘荡,打旋不前的,阻在半道的,沉进泥里的,教人捞走的,这些都除去,总还有一只会游到母亲手边,代她向母亲问好。
      一瓶酒几口喝完。
      她懂得任性,她为什么不能再是孩子?酡红烧热了她的脸颊,她不由探头去窗外看墨色天空里弯成鹊桥的月亮,幻想母亲出现在她对面,她踩上那个月亮快走几步就抓牢了母亲的胳膊。再不松手。

      潇湘谷
      “红叶。”
      “啊,谁在叫我?”
      她拉走挡路的竹椅,推开门往竹室外看,一片竹海闯进视线,明亮温暖的月光和轻柔缠绵的雨雾撒在竹海里,仿佛两件明暗交织、疏密换编的纱衣拢住了翠锦,袅娜又神秘的美丽牵引她走进这竹海。木屐敲在泥地上没有声响,也不溅起泥水,她像低飞的豆娘快速穿过丛丛翠竹,慢慢融进这个青竹,明月,夜雨汇成的世界。
      “红叶。”
      有人叫她。竹海一瞬间消失了,像有人对它说了必须谢幕退场的话。她发现自己赤脚站在竹筏上,流水托举着她,一步一步把她往一座山前送。她不安起来,尝试走动,失衡的竹筏剧烈摇晃,差点跌进水中,有人扶住她,轻斥:“小心。”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忽然出现的男子确定她站稳后,退远几步回答她:“我是住在潇湘谷的人,受了你母亲的托付,想要带你到谷中生活。”
      “我,是在去潇湘谷的路上?”
      “不。”他变出一管长竹开始划水,涟漪如同伏水惊放的睡莲,包围住小小的竹筏,十分安静又十分迅速地,她跟随他到达那座山前,满山竹叶迎风舞动,用清灵的簌啸欢迎着她。“你在你母亲的梦里。”本以为他不会再回答,在为她牵开横在山路间的茅草时,他又突然说道。
      这下子轮到她沉默不语了。同样隔了很久,她又同他说话:“我常常会思念我的母亲。她养着半园竹子,喜欢剪下竹叶折成船,攒够一篮就让我去窗外的水沟里放走。如果遇到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寻一些花瓣,桃子树落下的,或者酸木瓜草头顶的,摆到船里,吩咐船载着它们回母亲的故乡;如果我正生气,就会倒垃圾一样将叠成船的竹叶弄到猪圈后面,让这些船永远没有机会行走水上。”
      “无聊了,也会驱赶几只蚂蚁上船,趁它们贪食白砂糖,我最爱扇动沟水送船一程,逼它们四散逃开。船悠悠远行,被我五指吓跑的石头鱼更不会跑回原处,我只好换一只竹叶船来做游戏,船尖送进龙虾的大钳里,扯出,任那钳张合乱挥,又塞回,竟没有让好斗的龙虾失望。”快到山顶了,她说了太多话,而他只是倾听。她停下,聒噪和攀登。
      他注视她隐有委屈的眼睛,分享秘密给她,神情郑重:“红叶,我也和母亲失散。我还小时她独自走远,或许迷失在潇湘谷外,或许拼命在赶回我身边。我等候着,不忘记她。你也是吧,守护母亲终要回家的信念,不许自己忘记。”
      “红叶,快来。”
      她到山顶,往下望去,月光柔柔轻吻着,纤细疏落的雨丝缓缓涤净着,碧竹成海,这浅绿轻白的山谷美极了。

      夜雨
      “这里,每天都下雨吗?”月亮没有落下过,雨也没有停下过,竹叶知道怎样区分白昼与黑夜吗?红叶抚摸探进窗来的竹叶,轻声问他。
      “每天。”他编好一个竹篮,又开始整理竹片和竹条,几把黑沉锋利的长刀短刀插在一团树根上。她收回冰凉的手掌,将湿指印按在窗框上,母亲认为女儿娇弱可怜,最担心女儿贪玩凉水,更见不得女儿淋雨,哪怕只是手掌陪竹叶浴雨。“也不会有鸟叫声,不会有花草?”她蹲到树根前,忍住伸指去试刀刃的冲动,伤害自己若能唤回亲人,她愿意收藏各式利器,伺机而动。可,不会,不会有那么美好的付出与获得,再艳烈灼目的颜色铺展成画,也无法唤回像竹叶船一样远逝的亲人。
      “不会。”
      柔韧的竹条一横一竖地交叉出竹篮的样子,一面青一面白的翻转,他如哑了的人。她渐渐撑不住身体,跌坐在地,闭合了眼,黑暗黏稠静默,偶尔的雨丝飘落嘴角,她好像听见雀儿啄食野樱桃后的笑声,青蛙从荷叶跳入水中的欢呼声。
      又一个竹篮完成。
      “累吗,红叶?”
      “不累。”好像要睡着了,离开了别人费力布置的公主床,她安心枕着竹制地面,卧于一个陌生人脚旁,距引人自伤的刀只有几寸。身在异地反而宁静。
      醒时,竹编的枕头垫在乱发下面,一床温暖的月光被子罩住她全身。他是与神接近的人类,可以举起莲花灯向月亮借光照明,可以念段咒语带人飞越江河,跃上高山,却愿意用凡人的方式为她编只竹枕,陪她一桨一桨抵达水岸,一步一步攀爬到山顶。
      他给她的陪伴,即使不是她值得的最好,也是他力所能及的最上。像母亲一样,她感动,无以复加,唯有想着回报。她能做点儿什么呢?
      若她能歌善舞,她不会吝惜任何,会为他唱歌跳舞,若她懂得画画,她亦愿意为他画上一张,十张,成百成千的画,引逗他一笑。可是她无法做到,歌喉,舞姿,画艺,所能想到最美好的三样东西,她都不曾拥有,何谈凭此为他带来分毫快乐。
      力有未逮。她低头靠在竹子上,几乎要落几滴泪,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比月光还清澈,比夜雨还长久的愿望,却常常显现出过分的难求。
      “你是在想谷外的生活吗?不管有什么不适都请告诉我,不用觉得失礼,我们本来就是相互倚靠着,可以分享的心事何必藏起来。”
      背着一捆竹子的他越过她的影子,别在他腰间的镰刀上睡着细小的木屑,竹杆抱成团取暖,未剔除完的嫩竹叶在微风中甩首,雨点因此改变预计的轨迹。她握拳追上他:“请把竹子交给我来背吧!”

      月下舞
      照例背对墙放下捆好的竹子,红叶解开勒在肩头腰间的月光,回身扶助竹子们倚好墙壁。她巡视自己的战果,靠满四面竹墙的竹子,再劈开,削成竹条,就是他需要的编竹篮的材料,真不知道要多少竹子才够。但她乐意一直背下去。
      “红叶,快过来喝水。”
      她用竹碗从水缸里舀水喝,大股清凉瞬息沿喉管滚落进心间,好比邀请一群精灵到身体内部做简单的位移游戏,从滑梯的最高处畅快地滑到最低处。正如她现在的生活,缺乏阻塞和凝滞,热时自然有凉风掠过耳畔,冷时自然有暖月洒在指尖。这多不可思议,生活里竟然可以没有陌生的继母,皱眉的父亲和笑得难看的继母的女儿。
      “月光还我。”
      有些不舍但她还是从手心里交出了月光:“它们帮我带回了竹子们。给你。”
      接过月光后他无声吟诵些什么,一松手送月光回到月亮上:“我将月光送回了家,因为它们告诉我它们想家。红叶,你有没有想念你的家呢?”
      “不......不想!没有母亲的地方我一次也不会想,不会。”越到后来越坚定,那种挤满了外人的地方,只有不能独享的父亲,不可以再算作家了。家才不是这样,家里应该有的都是她最亲切熟悉的人。
      “你还没见过竹叶跳舞吧?跟我来。”他率先闯进细雨笼罩的竹林,她扔了竹碗跑着跟进去,谁会不好奇竹叶的舞蹈。
      “它们,居然变成了人。”她紧盯住那群坠下枝头的竹叶,像猫爪子扑空了蝴蝶后被拍起的风涡,卷曲着飘逸的气韵,循定几百几千年前约定好的节奏,剥离开月光和雨雾,互相分离又粘合,互相碰撞又成全,各自如鹤,优雅上升不落一片羽毛,各自如蛟,柔柔换步不吞噬一株灵草。咬住下嘴唇,她控制住想放开一切的冲动,连同快要振动的声带和试图离开原地的脚。
      竹林回归安静,舞蹈的快乐声融化了,残留下的粘腻汁液糊住她的眼睛,类似绝望的失望令她眼前灰蒙一片。原来错过最爱的植物的花期那么简单,犹豫不超过千分之一秒,追回却是费尽余生也寻不着的赎宝契机。
      “有一次母亲的舞蹈演出,我没有出现,为了做一道该死的数学题。后来母亲不能再为我跳舞了。”
      他蒙好她的眼睛:“如果遗憾,我可以让竹叶离你更近再起舞,多少次都可以。”
      “不,不用。它们已经累了。”
      “你,决定了......是吗?”
      他提醒过她,离开潇湘谷的事。她没有答应母亲努力照顾父亲,也没有和那对陌生母女共处一室的信心。可不能再逃避下去。
      “也许,到了不能不告别的时刻。”
      手指下的鱼儿颤抖着呼吸,鱼鳃里的苦水带着余温钻出,些微刺痛令他不忍挪开手。她说“告别”时冷静如霜,或者是所有热气都献给了泪水。

      晴天
      宿醉,一个人,酒精撒出强而有力的罗网,网住在孤立无援中久久虚弱的心,心空白着跳动,动力引发骚乱以及怀疑,疑惑勘探出阳光下所有意味幸福的金矿,矿脉挑逗了魔鬼的欲望,望向远方的人于是只看到无际黑暗。
      失去的痛苦,即是永远没法解开的连环扣,从头疼到尾已是既定局面,妄想解脱,是对母亲和他的叛离,更是假笑谈论背后的有所谓。
      如果阴影一定要存在,就让它该死的存在下去吧。她开始承认自己的粗鲁无礼,包括任性打断一个边缘朋友的话,包括狠狠怒视借无意炫耀带来伤害的新妹妹,也开始不再遮掩自己的阴暗冷漠,比如坚决不参加一次郊游,坚决不把心爱的画册借给讨厌的人。
      “喂,崔红叶!”
      红叶捏紧拳,暗自准备不还手,她在半小时前将一只盛满热奶茶的杯子碎在这个人头上,并且以丢砖头进粪池的心态,他有多狼狈她就有多痛快。
      “你伤了人难道说走就走吗?”
      奶茶渍仍粘住一绺头发的男生,愤怒地甩出书包拦住她的去路,面容凶狠,眼神锋利,左手卡住她细瘦的手腕,一八九对一五九,绝对高位压制,愤怒对面无表情,俯视:“要么认错求饶,要么......我就揍你!”
      “是我扔的杯子,你尽可以告诉老师,或者通知崔家人,你要打就打,我不会向任何人说出是你。要么动手,要么让开路。”
      红叶,不要在恶人面前软弱,也不要在恶人面前逞强。他说过的,她怕经过一道山崖时。在她要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他轻轻扶住她,平声说了这样激励人的话。
      迎面飞来的拳头砸在鼻梁上,随后血迹落在污浊的地砖上,青面獠牙的腥臭逼退了挡路人。这个人将她的生物作业抽出,抄写完后撕碎洒在她抽屉里,往她头发上抹过油漆,又在一回数学考试里举报她抄课本,实际上她没有。
      “已经过去了,这个人不会再以为我好欺负。”
      捂着鼻子走到校门口,落在头上的雨水已经结出厚厚的糖霜,却忽然有把伞撑到头顶来,还有一句不远不近的话响在耳边:“头发湿了。”
      “不用你来接我,下次别在出现在我的学校门口。”
      替她擦着头发的女人停下动作,皱眉问道:“鼻子怎么了?”又经她食指指节的一点血迹作了推断:“流鼻血了吗?跟我去医院。”微有怒气的大人口吻。她退到雨里:“你只用管好自己的女儿,不用假惺惺地关心我,我不在乎,也不会再在父亲面前破环你的苦心经营,我发誓,你相信吧,除非你要逼我求你。”
      “雨天不顾自己的女儿先来给我送伞的这种事,说到底,只是演戏搏一个好名声而已。”
      女人丢掉伞,拖起她往前走,嘴里恶狠狠地嚷:“没错,就是演戏!我偏爱谁,你应该心照不宣,你干嘛不忍住,要说破让自己难堪。既然心里已经不公正,那我的行为更不会留下破绽,由人去挑刺。现在,你最好配合我,乖乖跟我到医院去,否则我会动用合法监护人的正当权力,强制你服从。”
      “再不上车我就打电话给崔敬山。”
      红叶钻进出租车后座,紧贴住车门离那女人尽可能远,脸撇向车窗外,绝不看那女人一眼。
      诶,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女人手指灵活地点击拼音键,发消息通知崔敬山来付医药费,口里低喃:“这可是他前妻的女儿。”一个有思考能力的律师可不能无因管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湘妃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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