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行》梁樱白

1、第一章 天涯无处不相逢

　　树枝颤动，振落簌簌黄花，飒然馥郁。
　　展昭止步侧头，低嗅襟上半面花——粒粒桂子在夜风里迟缓而笨拙地跌了一跤，轻轻咬住他的指尖，再羞怯地别过头。
　　“喂——”
　　他的头顶上传来一阵很轻的笑声。
　　说话的人声音很年轻，既有松风流荡的敞亮，又有泉石相激的清澈，未曾谋面便叫人觉出几分少年凌云的意气来。
　　展昭不由回想起那年良夜高塔之上白衣人响遏行云的歌声。
　　“你的声音倒比人更好认些。”
　　他感叹道。
　　那年轻人神色慵懒，搭着腿，背靠树干，以手臂作枕，横躺在一截粗壮平坦的树杈上，转脸对展昭露出个明亮笑容。
　　他轻巧地翻了个身，悠游地望着月亮。
　　“别人可没这么说过我。”
　　“从现在起不就有了——”展昭眼中闪动着悦然笑意。“好端端的，你偏抖落我一身桂花。”他拍了拍肩头的金桂，江南人温润软糯的口音里仿若每个转折都有亲昵的笑意。
　　“好久不见，白玉堂。”
　　展昭忍不住又低头嗅了嗅。
　　“这香气太浓了。”
　　白玉堂见了，哈哈大笑。就在这放肆的笑声中，展昭分辨出了软绸摩擦的声音。那声音细腻缠绵，倒很是悦耳。展昭顾自拂去缠绵在衣角上的桂花，随口说一句。
　　“料子不错。”
　　白玉堂飘然落地，刚要说话，就听到这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声变得更加快乐清朗。
　　“不及你的耳力好。”
　　他凑过去，懒洋洋地挨着展昭的肩侧笑语：“不好么？这香味儿若要用香料调来，可是很风雅贵重的。我这一文钱都没收你的，真是便宜你了。”
　　“这样好？你怎不自己试试？”
　　展昭转脸看向白玉堂，指着自己的衣襟，叹了口气。
　　白玉堂仍不正经，嘻嘻一笑：“可不就是因为这样好，我才给你试试，可见白爷对你这个朋友情深义重。”
　　展昭见白玉堂玩心不死，剑眉不禁微扬，也不多说，倏然一跃而上，袍袖往最近的桂树上一挥，瞧着也不觉他动作如何复杂，只好像手掌不经意拂过，力道柔中带刚，舒缓温敦，劲力吞吐间纵意自如，毫无痕迹。
　　“好！”
　　饶是白玉堂自视甚高，见了这样漂亮的身法，也不禁要抚掌称赞。话音未落，一大捧桂花忽的兜头浇下，白玉堂微一偏头，滑步后撤，蜂腰下沉，衣袂贴地而过。展昭旋即变掌为指，变化之间，虎口曲起，似半莲之形，便闻风声暗动，桂花簌簌，在他掌心团成一朵，只一眨眼，就成拈花之势。
　　白玉堂心中登时暗叫“不好”，竟以脚尖重重一拍地面，身子借力在低空时平衡着翻了一转，一口气将泄未泄之时，立即出掌再拍地面，身体一轻，已腾挪出几步开外去，这瞬息二转的时机拿捏妙到巅峰。
　　展昭却灿烂一笑，指法瞬变，作弹击势。
　　“着——”
　　展昭手一扬，几粒纤细的桂子蓄了内劲，夹杂在风声、簌簌落花声与衣袂轻扬的声音中，以袖箭的手法，向白玉堂的肩井穴直击而去，闷闷地响了三五声。展昭不过略用了两分真力，是故白玉也只感一麻罢了。
　　白玉堂猛地弹身而起，站定了便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肩头。
　　展昭随手拍了拍掌中残留的桂花屑。“怎么样？香不香？”他惟妙惟肖地学了白玉堂方才的调笑口吻：“这香味儿若要用香料调来，可是很风雅贵重的。我这一文钱都没收你的，真是便宜你了。”
　　白玉堂顿时寒了一张脸。
　　“你来真的？”
　　方才若真是有心比试高下，那几粒桂花已经足够判定胜负。只是他二人玩闹的意味更浓，既不是认真比武，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胜负。可话虽如此，那几粒桂花毕竟是打在了白玉堂的身上，难免叫人气恼。
　　展昭觑着白玉堂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声音中多了几分试探。
　　“挺好闻的。”
　　他与白玉堂拢共就见了三次，头一次是九年前，在金华白家门前的雨天；第二次是四年前，在平江歌会上的偶遇，联手管了一桩闲事；第三次就在今夜，说起来真是江湖处处不相逢。幸喜他二人颇为投缘，虽四年多未见，却时时听说对方的消息，今夜巧遇，竟也毫无生疏之感。若只为玩笑就惹恼了这样的朋友，岂非浪游憾事？
　　展昭心中忽然多了几分奇异感觉。
　　“我——”
　　展昭上前，正待分辨几句。
　　却没防备白玉堂一个箭步扑来，大喝一声“贼猫看招！”，紧接着就是双手齐扬！展昭一惊他猝然“出招”，二惊他“贼猫”一说，不明所以，下意识侧头，就迟疑了一下。只这一下，漫天花雨气势磅礴，花为帘幕，但见白玉堂隔帘一笑，浓香纷纷跌来，略有些刺鼻，端的愁煞了人。
　　“你真是——”
　　展昭一抹脸，啼笑皆非。
　　“好玩么？”
　　“哈，被桂花兜了一脸的又不是你白爷，自然好玩儿。”白玉堂剔眉一笑：“叫你方才用‘桂花’暗算我，这一招就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哪个暗算你了？”
　　展昭始知白玉堂刚才露出那般神色是恶作剧，不是真的生气，倒松了口气，哂道：“我分明是堂堂正正的‘明算’，你可不要红口白牙地冤枉人。”
　　“管你是‘明算’还是‘暗算’，反正你终归算计不过白爷。”白玉堂露出笑容，指着头顶上的桂树：“好心教你知道，这桂树品种与别处不同，是我们松江府城外才有的，你可知它有什么妙处？”
　　展昭见白玉堂有意“卖弄”，便顺着他的心意追问。
　　“有何妙处？”
　　他如此“知情识趣”，白玉堂大为满意，兴致勃勃地说起来：“这种桂树叫作‘十里朱砂’，旁的地方少有。它开的桂花比一般桂花更香，且香气只要沾身，就会数日缭绕不散，这可是城里胭脂铺子调香师的心头好。”
　　展昭本是听个热闹，如今听了这“妙处”，真苦了脸。
　　“我得换身衣服。”
　　白玉堂犹自不肯放过他：“换什么？这种香料确实很贵，白爷平生坦荡、从不欺人，改明儿你进了松江府，随便找家胭脂铺子，一问便知。”
　　“我又无家室，进胭脂铺子做甚。”
　　展昭将话题草草带过，转而问道：“白玉堂，正想问你，这大半夜的，你怎么躺在城外的桂树上了？”
　　“我乐意。”
　　白玉堂招呼也不打一声，伸手一扯，展昭下意识绷紧了皮肉，手指微动一下却立即暗暗放松，顺着白玉堂的力道提了气，两人拣了一株更粗的桂树，双双悬空腿，往树干上一落。剑也没处放，只能横在膝上。
　　展昭还没说话，倒先笑了——谁跟白玉堂似的，动手比动嘴更快？再有，江湖人的手，是能随便拉的么？
　　“你呢？”白玉堂先问：“大半夜，怎的还在城外晃荡？做贼呢？”
　　“行行好，给半句好话成不成？在下晃荡就是做贼，那你自己是什么？贼中同道么？”展昭口头回敬了一句，才正色道：“黄昏时见了个丐帮朋友，说了些话，一时没留意时辰过去，所以错过了宿头，只好在城外继续晃荡。听说这儿有个好去处——”
　　“南山寺吧？”
　　展昭奇道：“你怎知道？”他说完，不等白玉堂回答，忽的一拍自己额头，笑叹道：“我糊涂了。”
　　白玉堂毫不客气地跟着一拍。
　　展昭却机敏地偏头一躲——已吃过一次亏，哪能次次都叫他得手，堂堂南侠，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白玉堂不见外地扫了展昭一眼。
　　“糊涂。白爷乃松江府芦花荡陷空岛的五当家，自然熟知城里城外。既如此，这松江府城外的南山寺，岂有白爷不知的道理？”
　　展昭只是笑。
　　白玉堂见他笑容温润，很有几分好看，便大方地不作计较。“南山寺环境清幽，更兼寺外的十里朱砂丹桂妙绝城里，香火一向旺得很。”他又问：“你想去南山借宿？”
　　“正是。”
　　“不要去啦，白爷今夜正好缺个伴。”白玉堂伸手一拉展昭左小臂，慧黠一笑：“跟白爷一起睡桂树吧。在树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起来，一抬头，就能看到月亮了。”
　　在月亮中，你总能见到任何你渴望思念的人。
　　“可是，已经八月中了，夜里不冷么？”
　　展昭一脸认真。
　　白玉堂暗暗好笑：倒是个实在的问题，只是——
　　“习武之人，怕什么冷，可别叫白爷看扁了你。”白玉堂不以为然，兴冲冲地望着展昭，拉了他的手臂兀自不肯放，双目明亮异常，大有“你若不应我就点你穴道把你扔在树杈上”之意。
　　展昭就微带狡黠地笑了起来。
　　“好。”
　　“我小时候淘气，有时离家出走，晚上赌气不愿回家，就喜欢找棵老树，躲在枝丫间睡觉，大哥四处找我。有一次，大哥就从桂树下走过，他叫我的名字，我不应声，就这么看着他走过去了，哈，真是有趣。”
　　展昭却失笑。
　　“哪里有趣？明明是淘气。”他想了想，问道：“那时你多大？”
　　“十一岁。”
　　展昭不禁暗赞：白玉堂果真聪明，想来那时候他屏息凝气的内家功夫已经比他大哥强上许多，这才能不被卢方发现，可见他在武学上，确实比其他四鼠更有天赋。
　　他却不知，这推测固然没错，可此“大哥”非彼“大哥”。
　　“不过，也真奇怪——”
　　“什么？”
　　白玉堂躺下，枕手望天，喃喃道：“我说，真是奇怪，不管我藏在哪棵树上睡觉，兜兜转转，我大哥总能找到我。”
　　若他早知今生兄弟缘分只得十八年，从前的少年意气、冥顽纵情会不会收敛一些？
　　白玉堂突地淡淡笑了笑。
　　展昭沉默了一会儿。
　　白玉堂道：“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展昭抬头凝睇着孤零零的月亮，声音轻缓温和：“那是因为你大哥关心你，否则他怎会把每一棵树都找遍？”他笑了笑：“其实，我十一岁的时候，也曾睡过树上。”
　　“你看起来就是个好孩子。”白玉堂眼中怀念之色一闪而逝，调笑道：“好孩子也离家出走么？”
　　“不是——”
　　“哎？”
　　展昭依旧只是笑，没有再说话。
　　“你为什么会睡在树上？”
　　白玉堂还在追问。
　　展昭不答，反问道：“你呢？睡在树上难道就是为了看月亮？”
　　“反正家已经在眼前了，早一天回去晚一天回去有什么分别？”白玉堂笑叹：“家里的床什么时候都能睡，可是，这样睡在桂树上的机会却不多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
　　展昭忽然有点羡慕白玉堂。可是，羡慕这种情绪并不多么令人愉快，因为羡慕通常意味着渴求而求不得。
　　他已长大，实不必羡慕别人。
　　展昭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问道：“我听丐帮的探子说，你在北地游历？”
　　白玉堂听罢一哂：“丐帮探子打听消息的本事显然不那么高明。不过，前阵子我也听人说南侠与北侠在黄山同游，怎的忽然来松江府了？”
　　展昭更知他性情，说话间便也随意许多：“可见，给你消息的人打探的本事也不怎么样——”他的话忽然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蓦地一拍额头。两人同时在两根树杈上翻了身，面对着面，睁着眼，看向对方，异口同声地抢着道——
　　“八荒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