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浔》千尘Y

2、壹

　　很多年前，在那堵老墙还并未倒塌的时候，我独自度过了数百年的寂寞时光 ，看那座城市由起初的繁华奢靡一直到衰败颓废后的荒凉。我与老树相伴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直至遇到他，才知道生命的色彩,不只是黑白而已。
　　黄沙漫漫，乱砖老树，荒无人烟。本应朝气蓬勃的早晨在这里却是另一番苍凉的景象。我收回一圈圈缠绕在树上的藤条，却突然看见树底下坐着一个人，惊得我差点从树枝上跌下来。他身着白衣，少年模样，盘腿作打坐状闭目轻倚着树干。眉头紧锁，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模样。容貌是世界少有，初见便惊艳了时光。许是我目光太直白，抑或是他从梦魇里惊醒。他忽地直起身子来，但却端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古庙里长年与青灯古佛相伴的老禅师。
　　我一时起了吓他的念头。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敢招惹过人类了。许是那儿太荒凉我太过寂寞，或是觉得和他有缘，否则我又怎会无端去招惹他。当然我倾向于后者。我化作人形，着一袭红裙，轻轻踱步到他身后，伸手蒙住他的眼睛。他竟并未将我推开也无甚反应。我自觉无趣悻悻松了手，走到他眼前。他的眼睛很好看，像是嵌有破碎的星辰，清澈明亮。看得我有些着迷。他眼中波澜不惊，似乎并未因这荒凉之地里突然出现的我感到半分惊讶或是恐惧。
　　我对他淡然的表情感到不满。
　　“我是妖难道你不害怕吗？”
　　“妖怪也有好妖坏妖之分，况且人反而比妖怪还要可怕，我又为什么要对你感到害怕呢？”他并未怀疑我的身份，只是面色平静地说出这些话，语气里却似乎显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人所有的老成与冷漠。仿佛觉得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我听出他在压抑隐匿着声音里的微弱颤抖。
　　我看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孩子。
　　许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大哥与人暗中勾结，使得他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被救了出来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却无家可归。从此只能找一荒凉无人之境，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而他却想要报灭亲之仇。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在这儿待了数百年，这数百年来经过的行人屈指可数。我从未离开过这儿，却也见过或是听过无数或喜或悲的故事。不愿离开的原因无非有三，起初是因为这儿还是一座繁华的城，很热闹，满是人间的烟火气。我很喜欢这里，而他们也将我奉作神灵。人们纯朴善良，将我视作信仰，诚心供奉。但在这儿没落以后，我便成了妖魔，成了他们嘴里说的亡国的灾祸。我很生气，生气之余还有失望。但我却仍旧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等着某一天，我再次被他们所信奉和感谢，再听他们对我讲述自己的故事，祈求我给他们带来幸福。我虽是个小妖，却也竭尽全力去帮助他们实现愿望。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当我帮助他们实现愿望后，他们来还愿时，脸上幸福的表情。那是不能伪装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快乐。
　　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笑容。
　　这一等，就是一百多年。
　　失望渐渐转变为绝望，我开始对人类感到愤怒。我想要离开这儿，却又因为一个约定而留了下来。我继续等待。在等待的过程里，日子格外漫长寂寞，一切都变得很缓慢而无聊。我会突然出现去吓那些经过的行人，他们都知道我是妖怪，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时间过去太久，我忘记了很多，却仍然记得那些由于恐惧变得扭曲的面孔。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表情。这让我感到有趣，却也十分生气。
　　因此经过的行人越来越少。我独自度过这些岁月。
　　从来没有一个人好好跟我说说话，从来没有。
　　实在是，太寂寞了啊......

　　他是个例外。但我却觉得他的神情更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我觉得我们的相遇像是出于安排，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呀？难道你是迷路了吗？”我问道。他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神情是隐忍的悲伤。
　　真可怜的孩子。我不禁感慨道。
　　“那么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话脱口而出。我顿了顿。“我虽不能许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至少可以给你一容身之所，也可使你果腹，免你无枝可依。”略微一想，我又补充道，“当然，如果哪天你记起了家在哪儿，那么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不会强迫你留下。”我保证我当时只是起了怜悯之心，出于同情而收留他，并非是由于他的容貌的缘故。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意味不明，不再似开始时那般干净透明，像是有大雾弥漫。沉默良久，久到我快要觉得他不会答应了的时候，刚准备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氛围时，他嘴角却绽出一抹笑，从嘴里缓慢地吐出一个字，“好。”他的笑似有摄魂的魔力，勾人心魄。
　　他的笑容干净却落寞，让我想起传说里的遗落在人间的王子。
　　他说他叫陆浔。
　　“你是什么妖啊？”
　　“啊？哦……藤妖……”
　　“那......我叫你红蔓吧。”
　　“哦，好啊。”我粲然一笑。
　　从此这荒凉漫长的岁月，也有了个可以陪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