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狐狸在唱歌

4、菩萨蛮【四】

　　和尚牵着她的手走路，踏过一座座大桥，一条条河流，连绵不绝的山脉。
　　眨眼之间又过去了许多年，时光不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黎沙越长越高，逐渐凸显出女性曲线特有的美感。即便是面容稚嫩，也依然可以窥探出一丝日后的倾城。
　　黎沙是个美人。这点和尚在第一次遇见她时就应该明白。小美人一点点长大，长成大美人。可和尚还是那个样子，饱经风霜的眼神，一副年轻的面孔，红色袈裟在风雨中飘摇。
　　“你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取一个好了，不过我读的书不多，文化也不高，佛说蓦然回首相见是缘，千里相会也是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自有定数。我想叫你数，但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大好听，不如就叫你缘？”
　　菩提树下等人来度，桥灯烟火半生愁眠。
　　那时山河寂静，天地缄默，他只答了一个好字。
　　不过稍微长大了一点的黎沙还是很皮，比起以前四肢短小为非作歹颇为不利，黎沙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聘聘婷婷的姑娘了，空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到处惹事生非。
　　和尚因着要四处渡魂，故而走走停停，常是在一个地方只待两三天便要离开。黎沙看他性子温和，从不动怒，渐渐显露出了本性。
　　她有时会扑一只青蛙，装在和尚经常喝水的木罐子里，和尚一把罐子打开，伴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句“呱——”，绿油油的东西就直接从罐子里跳了出来，打在他的脸上。黎沙捧腹大笑，差点断气。
　　她有时会在和尚睡着的时候给他擦香粉，这是和尚给她买的，和尚听说许多姑娘都用这个，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也给她买了一个，用的不是银子，是他身上的一颗菩提珠。和尚大抵是真的睡死了，一动不动任由她在他脸上胡乱涂抹，待和尚醒后往那镜子里一瞧，神情呆滞，又拧了拧眉头，看起来好玩极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一不小心就跌落在了地上。
　　和尚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也是在她手上。
　　黎沙小的时候跟他周游四方，会有些人猜测他们的关系，多半很说她是他的私生女。一个和尚居然也有红尘俗事，这是为他们不屑的。黎沙十七岁，身高猛长至和尚肩膀，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没有人认识他们，只是有人说他们是来为死去之人渡魂，让怨气太重的人转世投胎。黎沙同和尚住在贾府，那是一所金宅大院，贾府是个有钱人家，死的人是贾老爷的父亲，据说是久病缠身，最后一刻大夫没拉回来，瞪着眼睛带着不满去了。自那以后府中便经常发生怪事，半夜经常听到猫叫，那只猫是死者生前最宠爱的，又有人说听到死者房间中有脚步声，清晨没有阳光的时候还能听到落下棋子的声音。贾老爷的爹喜欢下棋，尤其的清晨的时候，下一盘棋神清气爽。一时间府中人心惶惶，几个耐不住的下人还得了失心疯，贾老爷怕这件事再这么下去自己也会受到伤害，四处打听得知和尚会渡魂，助死者往生。
　　黎沙跟和尚刚踏进府里，便左瞧瞧，又瞧瞧，她敏锐地听见有人在念经，前者念的是“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后者念的是“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耶……”
　　两个秃头在眼前晃来晃去，黎沙眼花，主要是脑袋太反光了。跟在和尚身边久了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前者念的是《往生咒》，后者念得虽然不是很流畅，她也能辨别出是《大悲咒》。
　　她扯了扯和尚的袖子，“他们念那个有用没有？”
　　和尚摇头，言简意赅，十分诚实：“没有。”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自然遭到两个正在念经秃头的不满。两个秃头看了一眼俊俏和尚，一身大红袈裟，脖子上挂着一大串佛珠。暗地里皱了眉头，一身烟火气息，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样子。
　　黎沙歪头打量，发自内心的觉得没有自己的这个和尚好看。
　　浓眉毛大鼻子，头上一看就抹了不少油。
　　一个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莫非是小僧念得不好？”
　　黎沙跳了出来，挤眉弄眼：“不不不，我没有说你念得不好，我是说，你们两个都念得不好。”
　　秃头们脸色骤然变得阴沉沉的，和尚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黎沙不知为何这两个秃头不顺眼，自己有和尚撑腰自然毫不畏惧，于是做了一个鬼脸。
　　这个丫头！
　　恰巧这一幕被贾家的小姐看见，那是个小她一岁的丫头，黎沙是个自来熟，厮混了一天就同她了解了个大概，贾小姐叫贾璇，排行老三，前两个都是姐姐，统统嫁了出去。
　　贾璇八卦地一把拉住她：“那个和尚生得好生俊俏，看样子虽然不大，但我总觉得他年纪应该很老。”她打够的铺垫，然后问，“说，你是不是他私生女？这件事我早就想问了。”
　　私生女……黎沙喷茶，指着自己的脸：“你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我与他哪里像？”
　　贾璇又仔细地打量了她的脸，咕哝道：“是有些不像……”她顿了顿，又问，“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黎沙冲她挑了挑眉，神秘兮兮地朝她招手，贾璇把耳朵凑了过去，听她说：“我啊，其实，是他的童养媳……”
　　贾璇一点也不顾大小姐的形象，吃惊地长大了嘴巴。
　　“和尚不能娶亲！”
　　黎沙立马捂住了她的嘴，嗔了她一眼，随后又是一个灿烂的笑：“我知道和尚不能娶亲，可没人说和尚不能还俗啊。”
　　和尚渡魂的时候不能有旁人在侧，就连黎沙也不行，于是她只有干等。贾老太爷的屋子阴森怪异，她隐约可以看到笼罩着的若隐若现的黑雾，以前就算是也有这些黑雾，却没有这么浓烈。她莫名担心起来。
　　然，她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屋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惨叫声冲出屋顶撕破苍穹，她被吓得退后了好几步。
　　她听见了，愤怒，怨念，夹杂着仇恨，一齐浓缩在惨叫中，对这个黑暗世界的指控。她听得见，却也只有她能听见，因为她看到她旁边的人只是面色微微一变，某处穴位疼痛而已。
　　黎沙大赅，冲上前一脚踢开了门。
　　一团黑影抱头躺在地上苦苦挣扎，不时发出尖叫，又想站起身。对面的和尚盘腿坐着，双目闭上，周遭缭绕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我要杀了你……杀，杀，杀，杀……”那道黑影含糊不清地说，每吐出一个字便是一团黑雾。
　　和尚依旧在念经，她听得不大懂，和尚念得太快了，她听得不大全。
　　“杀了你，杀……”
　　那黑影还在叫着，音色沙哑如枯灯老人。
　　黑影似是发狂，竟也顾不得疼痛，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和尚，和尚还在敲打木鱼，一下一下，清脆而有节奏。黑影狞笑一声，“去死吧！”扑向和尚，黎沙惊慌失措地挡了上去——“缘！”那黑影化作一把利刃，周遭散发黑气，贯穿了她的胸膛。
　　黎沙没来得及挣扎就倒了下去，而黑影，在穿过去的一刹那黑色浓度骤然下降，和尚双手在身前游走，仿佛在比划什么咒语，一团金光缓缓在手掌浮动，和尚眼眸处镀上金色，眼神深邃，仿佛是悲天悯人的目光。黑影触及金光，最后尖叫了一声，同样化作白烟缓缓升腾。
　　和尚没有舒口气，看向倒在一旁的少女，眉目间染上几分伤感。
　　和尚横抱起少女，一步一步，踏出贾府。
　　黎沙胸腔的伤口没有流出一滴血，却又黑气在翻腾，搅拌，鲜红的血肉清晰可见。
　　幽暗的石洞燃起烛火，和尚轻轻一触那团黑气，瞬时缠绕上他的之间，金光一敛，黑气消失不见。
　　“你只可以救你自己，救不了她。”冥冥中响起一道女声，空谷幽来，寻不到方向，“佛普度众生，而你终究不是佛。”
　　和尚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她要是就这样死了，并不需要你渡化，你还愿意救她吗？”
　　和尚面容极其沧桑，种种剪影一闪而逝：“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她原是为贫僧才遭此横祸，是该救的。”
　　“可你需要她的魂，她若是死了对你岂不更好。”
　　“萍水相逢自由天定，左右不过一个缘字。”
　　“缘之一字最为伤人，世间万物于我而言都是等价交换，我可以救她，但你可以以同样的代价给我吗？”
　　和尚顿了一顿，所有与她的过往匆匆浮现，鬼使神差道出了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