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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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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咔哒、咔哒。
齿轮缓慢地转过第八圈,继续向第九圈上转去。
唐席睁开眼睛,呼吸平缓,不动,也不出声,似有所待。
然而“咔哒”声骤然消去,原来齿轮转到一半,不知何处出了问题竟滞在半途,最后那半圈,竟是无论如何都转不完了。
唐席阖了阖眼皮,眸底隐约掠过些许挫败,几息之后默然下了榻,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像着往日一般,按着既定的流程穿衣梳洗,将自己打理得中规中矩,连发饰和腰封的位置都调整得毫厘不差,这才提着弩箭出了门。
出门之前的最后一眼,投给了屋角机括里、那枚转了八圈半的齿轮。
水是凉水,七分冷三分热。
粥是稠粥,九分米一分汤。
划两口粥,饮一口水,杯中和碗中的分量匀速减少。唐席安静地用毕,略抬一抬眼睛,桌上燃着的一炷香不出意外,正好落完最后一点灰烬。
一切步骤都精密到近乎死板,不似人的日常行止,反而像一台运转自如的器械,冷冰冰地披上一身精致的皮,妄图骗过世人的眼睛。
然而这样的人终究是旁人眼底的异类,唐家堡弟子众多,各有各的性格,唐席是最不合群的一个。他并不桀骜,也不叛逆,寡言却可靠,无论是武功身手还是任务完成度都是一流,师兄弟们却视与他搭档为一大苦差事。无他,如果一个人,每日都要等齿轮转满九圈才肯起身、走路一定要先迈左脚、连弩箭的箭尖弧度都要磨得一模一样……任是再好脾性的弟子,也遭不住这等天长日久的折磨。
何况唐席出任务基本上只说三句话。
“走。”
“动手。”
“成了。”
要和这样的搭档交流,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唐席身边来来去去,十几年出了无数的任务,竟无人能在他身边待满三十天。
唐席提着弩机,沿着山径,慢慢走进神机山。
山道很长,路的尽头,有一个同样身穿劲装的唐门弟子半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捉了蚂蚁玩,听到动静猛地回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站起身一拍衣襟,立时就扑了上来:
“师兄你可算来了我在这儿等了小半个时辰呢——”
唐席条件反射地架起弩机,弩口不偏不倚直指对方心口,偏偏那人毫不在意,扑过来不够,还灵巧地往他身后一翻,伸长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简直就像是吊在他身上一样,口中絮絮叨叨地抱怨他来晚了。唐席被他吵得头疼,不悦几乎要从骨子里透出来:“闭嘴。”
那人嘻嘻哈哈地应了,却混不放在心上,唐席又不能真的把他一炮崩了,最后只能听之任之。孰料对方简直把得寸进尺四个字活学活用,身体贴得更近了些,还伸手摸摸唐席的发尾、揉揉唐席的耳坠,口中直嚷着“师兄你头发真滑”、“师兄你耳垂好软”,把这冷漠寡言的一个人逗得浑身僵硬,反手就想把人从肩上推下去。
使了劲,人却一动没动。
唐席终于变了脸色:“唐则!”
唐则这会松手倒是快了,口中还要委委屈屈:“师兄你好凶!”
唐席冷声呵斥他:“没规矩。”
“咱们师兄弟亲近点怎么了?别人家还有更要好的,什么时候有这种规矩了。”唐则不以为意,顺溜着就接着这话题接下去,“说起来隔壁那唐棋——就是那个小时候总喜欢跟我抢着喂同一只幺儿的混小子,师兄你还记得不——他倒是怕死他师兄了,一见他家师兄出任务回来就恨不能在竹林里待到地老天荒,就怕他师兄又拿他练功进度说嘴。别人家师兄想跟师弟亲近都没机会,换作你怎么就别扭成这副样子?师兄我跟你说……”
呱唧呱唧,呱唧呱唧。
唐席一开始还仔细听了听,听到后边大感头痛,暗骂自己太傻——唐则这个话唠成天没个正形,整日长篇大论家长里短就没一句有用的,就算没人搭理也能自说自话一整天不厌倦,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哪里有听的必要?
“……我昨儿还给唐棋出了个主意,让他假装把腿摔断,这样他家师兄这次回来就没心思检查他功夫了。谁知他太没用,装断腿都装不像,一眼就被他家师兄看穿了,哎呦师兄你是没见到,那场面可笑死我了……”
唐席面无表情朝前走,唐则在后边亦步亦趋地跟,口中没片刻止息。唐席忍无可忍,骤然停步转身,张口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唐则没刹住步子,直愣愣地就撞了上来。
冲击力道太大,又来得猝不及防,唐席一个没稳住,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
“你到底想做什么!”唐席心火哗地就上头了,一把将唐则推开,头一次在人前失态,“你我只是普通搭档,任务结束一拍两散,你若看我不顺眼尽管直说,若要动手我也奉陪,何必这样变着法子找我不痛快?”
唐则方才急着将身子垫在下边替他挡了几下石块的撞击,一缓过来正要问他有无损伤,闻言不禁一怔,半张了嘴片刻,慢慢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他从来活泼爱笑,与唐席搭档半月,任是唐席脸色再冷也毫无畏惧地笑着贴上去,什么重话什么手段都不起作用,歪缠得唐席都拿他毫无办法,谁知眼下竟显出几分寥落情态来。唐席看在眼中,莫名觉得心中某处生起几分悔意,但话已出口,他又是生冷的性子,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抿了嘴唇慢慢爬起来,背过身去整顿衣衫。
唐则坐在地上,仰头看他。
“师兄。”唐则忽然开了口,“我们打一架吧。”
唐席回头看他。
唐则认真地说:“如果师兄赢了,往后我就再也不来烦扰师兄;如果我赢了……”
“你待如何?”
唐则偏头想了想:“我尚未想好,暂且记下吧。”
唐席无可无不可,微一颔首:“来。”
唐席是这一辈中极出挑的弟子,能与他搭档,唐则自也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二人都以天罗诡道心法应对,功力在伯仲之间,甫一交手,便显出反差来。
唐席本性冷漠寡言,动手时却极为凶悍,仿佛把一生的炽烈都于武学中展现,招招致命,步步杀机,完全是以命换命以血换血的打法;唐则热情跳脱,嘴上看似没门,对敌时却冷静到近乎冷酷,精于计算、擅长自保,每一次出手都有讲究,讲求用最稳妥的方式取得胜利。
站到最后的是唐则,险胜。
“我赢了,师兄。”他满脸带灰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唐席躺在机关残骸里,有片刻的怔楞。
他一生于武道一途可谓顺风顺水,虽然早知道唐则身手不凡,却没想到今时今日会败在这个师弟手底。并不觉羞耻,只是颇为意外。
“你赢了。”唐席深深看住他,“你的条件?”
无论唐则是想教训他、折辱他,抑或是要他的命,唐席都不会丝毫怨言,更不会尝试着反抗或者逃脱。愿赌服输,有言皆诺,唐家堡教了他二十余年,他早把这些信条刻进了骨子里,生死当头,神容平静如雪。
他安静地等待自己的结局,孰料唐则咧出个大大的笑容,将他扑了个满头满脸,欢快地在他耳边连珠炮一般吐出一长串话来:“那我要师兄以后一直当我的搭档,不许拒绝我的接近,和我一起出任务一起喂幺儿一起打木桩一起吃好吃的——师兄师兄,我今晚能搬过去和你一起睡吗!”
唐席本能地拒绝:“不行!”
唐则委屈:“可是你之前答应了!”又撒娇一般把头埋进他肩膀蹭乱头发,拖长语调:“师兄——好师兄——”
如此磨了小半个时辰,唐席心力交瘁,终于退让,木然道:“随你。”
唐则欢呼一声:“我就知道师兄最好了!”
咔哒、咔哒、咔哒。
齿轮转到第八圈半。
身边有人悄悄下了床榻,轻手轻脚地走到屋角,悉悉索索半晌,又悄悄回了床上。
咔哒。
唐席睁开眼睛,起身。
齿轮转完了第九圈。
“师兄,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