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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莫怨东风莫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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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半日,实在闷热不堪,我这才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望着摇曳的烛火发呆。房间不大,却很空,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是一片片的黑影,仿佛隐藏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一被发现,就要取人性命。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自禁的往角落里缩了缩,可恨梅儿也不过来……对了,梅儿怎么样了?
心头一阵愧疚,这次的事,她也是被我连累了,如今……我到此时才想起她,真的是对不起她。但既然甄杨没有特别提到她,想来她应该没事。
这样胡思乱想时,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一时间,心虚的厉害,左右看了看,顺手抄起床头针线箩筐里一把小银剪子,好歹也是个能扎人的器物,进来的若是甄杨和梅儿也罢了,要是其他人,看我不两剪刀送他回老家!
帘子掀开,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松了一口气,我软软的躺了下去,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困顿。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是渺渺茫茫:“滟儿,你怎么了?”
没怎么。
“好像晕过去了。孟遥,快去请齐大夫来。”
谁说的?我明明能听见你说话。
“她谁啊?”一个熟悉的女声,他果然有心,真来“介绍”了。
“她是宁家三小姐宁滟儿,……你未来的嫂子。”
“就她??”
令人难堪的沉默。
“可是这宁家一无所有,什么也帮不了你呀。”她的声音软了下来,“杨哥哥,我可以接受你娶一个世家大族的千金,但是她——她除了一张脸——”
“婉淑!”
长久的沉默。
也许不是沉默,是我真的晕过去了。以至于我醒过来的时候还在诧异为何不是第二天早上。
梅儿笑吟吟的端了碗冒着毒烟的漆黑的药汤上来,看到我直愣愣的看着她,居然尖叫了一声:“妈呀,小姐醒了!”
我不禁气笑了:“是不是上次你摔得不够疼,这两天皮痒痒了?看我醒了,有那么可怕?!”
梅儿讪讪的道:“小姐,你摔得比我重,你也只能怪运气,怪不到我头上来。”
“这丫头,这几年看来太纵着你了,养的嘴皮子刁,”我摇了摇头,“看来是留你不得了。”接过药碗,只觉得牙根都在哆嗦,顺手搁在小几上,“回头要赶紧将孟遥叫来把你发配出去,不然就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梅儿居然只是抿了嘴唇,丝毫不为我所动:“小姐说的是,不过就算小姐要找孟遥,还是要先喝了这碗药的。”
恨恨的白了她一眼,想不到她脸皮增长的速度着实惊人:“算你狠!”
看着我喝完了药,梅儿递过来一片杏脯:“小姐,我感觉甄公子看着不错,可我觉得他养父委实不好说。”
“何出此言?”
“就刚刚,甄公子刚刚吩咐我将哪个何知府家的表小姐安顿到我们隔壁的院里,我偷眼看了看,她的衣衫,都是用最上乘的云纹锦,还有头上的珠花,虽然不多,可样样都是价值千金,何知府也不过才一个五品官,若是平时足够清廉,他的家人断断用不起这等花销的。”
我略有些意外:“没看出来啊,如今你对这些衣饰穿扮倒很是了解。”
梅儿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从前卢纪在的时候,经常与我闲聊,便对这些有所了解而已。”
抿了口新沏的茉莉花茶,我想了想:“也许何知府他岳丈家比较有钱罢。”
“小姐,你如今真是不出家门不知世事。如今民间都知道,何知府和他夫人是贫贱夫妻,后来何大人考上了进士,他们的日子才逐渐好过的,也正为此,何大人一直没有纳妾,和他的夫人一直相敬如宾。若是他岳丈有钱,也不会让他们做贫贱夫妻啊。”
回想了一下那天我初见那个黄衣女子的情形,我突然笑了:“表小姐叫什么?”
“啊?”梅儿显然非常不理解我的思维,但还是很老实的回忆道:“好像叫淑儿,淑小姐。”
淑儿?那日恍惚看见甄杨向她行礼了。这普天下,能令当朝探花郎向她行礼,兼闺名有个“淑”字的,怕是只有熙和公主了吧。
熙和公主,闺名婉淑,芳龄十五,是先皇最疼爱的小女儿,为此,还特地把她的本名“婉”加了一字,凑成五行中的“水”边。
如今看来,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早已芳心暗许了呀。不过……大凡有点志气的少年郎,怕是都不愿做驸马的,既无前途可以指望,就连个妾室也纳不得,一年到头守着一个妻子看的摸不的……好像想岔了。只是这样看来,甄杨他到底还是靠不住的,……好像又没有人可以指望了。看来在这世上,只有自己可以依靠,永远也不会担心背叛!
梅儿的呼唤声将我惊醒了过来:“小姐,你怎么?又头晕?”
迎向她担忧的眼神,我笑笑:“无事。”挥手示意她出去,看着她的背影,我想了想又道:“以后见着那位……表小姐,不要使小性子。左右咱是惹不起人家的。”
梅儿顿了一顿,默不作声的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日子真难熬。
亲身体验一回之后我才知道从小到大活蹦乱跳是一种难得的福气。虽然梅儿每天很尽心的照顾我,虽然淳儿时不时来逗我开心,虽然……甄杨时不时的进来与我大眼瞪小眼一会。
这两日气氛甚为尴尬,缘由在于每次甄杨进来不过一刻,这位婉淑小姐一定会有请她亲爱的表哥,只要能达到目的,嗯,方式可以是不限的。比如说:
“淑小姐晕倒了!”
或是:“淑小姐脚崴了!”
要么:“淑小姐受伤了!”
最后一种:“我家小姐有事相商,请公子务必去。”
于是我眼看着甄杨眼底的阴郁越积越深。
有时想想,有些时候,我好像很容易可以看透他的情绪,但有些时候,却是完全看不懂。但我觉得他这么懂得隐忍的一个人,以前一定过的很不易。看起来他就是一个弱冠年华的翩翩少年郎,但我从眼神里看出了他的不一样。他纵然光华万丈,却依然有一片阴影笼罩,那阴影里,有孤独,有算计。他不可能像其他少年公子那样肆意谈吐,挥洒时光。他就静静地站在那儿时,背影也会无由的显出几分寂寥。
第三日。
眼看今天天气晴朗,感觉脚踝没什么毛病了,叫梅儿帮我找件大氅来好出去透透气,感觉周身都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说到这儿,梅儿差点笑岔气,好不容易把她撵走,正盯着窗外的日头发呆,偶一回头,瞥见屋里多了一人。
她穿着火红的裘衣,发髻高高的梳将起来,脸儿虽尚有几分稚嫩,但已是十分姣美动人,更兼眉目间气势十足,想来定是那“淑小姐”了。忙站起来,却想到她此行必定隐匿身份,万万不能与她行见公主礼,一时有些茫然。
婉淑自是不知滟儿此时的心思,适才她好好打扮了一番,才进来欲与滟儿比个高下,进来看到窗前那个憔悴消瘦的女子,向她回眸一瞥,不觉竟呆了一呆,原先的气势竟不觉间消散而去。
上次未曾细看,此时细细看来,那女子年约二九,眉如远山,眼波氤氲,竟是自有一种美人的风致,且她本是有几分清冷之色,如今因着病了几日,倒显得多了几分温婉可人,竟让婉淑生出了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她原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人,料想皇兄的后宫里,桃红柳绿,什么样的美人她没有见过,如今倒真叫眼前人给骇了一下,她想,她终于有点明白杨哥哥何以会看上她了。
两人各有心事,一时都站在那里,恰好梅儿取衣服回来,看见两人相对而立,莫名其妙:“你们,你们这是……淑小姐?!”
片刻后。
婉淑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点心塞到嘴里,拍拍手道:“好了,如今你我也该重新认识一下。”
我微笑着看向她,想来她该又说“何知府的外甥女”,不料她正色道:“我叫朱婉淑,本朝熙和公主。”
我未曾料想她竟如此直接,一口茶直接呛在了喉咙里,顿时咳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见她直直的看着我,眼里略有不屑:“我的身份吓到你了?”
我不由得笑了:“没想到公主殿下这么直接。”
她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你知道我的身份?是杨哥哥告诉你的?”看见我我摇了摇头,她自己倒叹了口气:“他能喜欢上的人,自然不会太笨,他不喜欢笨人。”
我突然间好奇起来:“听起来你和他颇为相熟。”
婉淑眉间颇有得色:“那是自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的神色忽转黯淡,“那又如何,我们自幼相识,还是敌不过你们相识几日的情分。”
心里微有惊诧,我原以为她气势汹汹而来,肯定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的,不料她竟丝毫没露出跋扈气象来,看来先皇宠归宠,对女儿的德行教养还是很好的。
婉淑见我久久不说话,忽然道:“你在我面前,难道就没有一点卑微或敬畏?”
我看向她,从容道:“我,宁滟儿,生来既非皇亲国戚,也非世家大族,门第不高,怨不得人,这也不是我自卑的缘由,你与我,原都不是靠自己吃饭的。更何况我虽出生寒微,却身家清白,从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何要有卑微之感?至于敬畏,”我顿了顿,平静的看向她,“原是在心不在行。”
婉淑一直绞着手里一方丝帕,此时缓缓抬起头来:“怪不得,怪不得,……你果然有几分本事,但是……你能给杨哥哥什么?你一无所有。”
正题来了,我想起前朝“打金枝”的典故,暗暗喟叹,道:“我不能给他什么是因为我一无所有,而你什么都有却也还是什么都不能给他,你难道不知道吗?”
婉淑瞪大了眼睛,愤愤道:“你们每个人都这么说!每个人!”
“公主自己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婉淑瞪着我,并不言语。半晌,忽然起身道:“我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甚少有得不到的。如今,就算知道他心有所属,我也不会甘心就这么放弃的,有时候我想,我既得不到,也不会让他人得到。”她说到此处,突然迟疑了一下,又道:”我既已告诉过你,你便不能说我仗势欺人。”急匆匆的拔脚便走。
眼看着她刚走两步,便“哎哟”一声,与刚赶来的甄杨撞了个满怀,她竟也不留恋,直接转身便走,只是我看她那歪歪倒倒的样子,怕是不知哭成怎样了。
甄杨回头看了她一眼,沉着脸道:“她方才对你讲了什么?”
不知怎的,看着他板着脸,忽然有了种逗弄他的心思:“甄大才子这么聪明,一猜便知。”
甄杨的脸更黑了:“别闹,她是不是说她是公主……”他突然闭口不言了。
我笑笑:“接着说呀,她说她是什么?”看着甄杨极为难看的脸色,我慢慢的凑近他:“我居然不知道,甄公子还有这么一位青梅竹马,那我算什么呢?”
甄杨沉默不语。
我的心渐渐凉下去,虽然差不多料到这个结果,可亲眼见到了,却还是心里堵的慌,是因为他这几日细心周到的温柔?还是那日落难时看见他的释然?
不知不觉,鼻子居然有点酸,努力吸了一口气,我扬声道:“原先你我二人的约定,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
他冷冷的声音传来,竟隐约有几分焦急:“这又是为何?我自是不会理她的。”
我冷笑道:“人有时候是身不由己的,我还没活够,不想不明不白的丢掉这条命。”
若熙和公主铁了心要招他做驸马,今上万一为照顾幼妹应了,那我可就成了皇家的眼中钉了,这世间虽并不令人留恋,可我还有牵挂。
身后久久没有回音。
我大步向前走去,脸颊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