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暮雪》竹甲

1、1.应知无处可安家，此身如梦忽百年

　　赵功名站在如墨的夜空下，望着莽莽苍穹中若隐若现的孤星，心中感怀，良久，轻轻一叹。

　　一个年约三十、容颜清丽的女子款款走到他身后，闻到他这一声叹息，双目盈盈望着他，道：“大哥，怎么了？”

　　赵功名回过头，望着妻子聂晚棠，语声温柔道：“客儿睡了吗？”

　　聂晚棠点点头，道：“刚睡着，睡前他一直喊爹爹，我对他说，‘爹爹在思考事情，你不要吵他’，他想了想，过一会竟兀自睡着了！”

　　赵功名脸上挂起一抹柔情，轻轻道：“客儿长大了，已经懂事了。明天我一早出发，唉，恐不能与客儿告别了！”

　　聂晚棠双目怔怔望着他，颤声道：“大哥，你，你真的决定要去了吗！”

　　赵功名见她脸颊上有一缕乱发，伸手替她掠到耳后，轻声道：“郑大人曾经有恩于我，此次他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聂晚棠任由他的手掌掠过自己脸颊，待他为自己整理好头发后，翻掌握住他的手掌道：“我知道，可是，可是客儿才五岁！”

　　赵功名怔了怔，双目闪过一丝茫然，久久方道：“我给他起名赵客，便是因着人生如客的念头，棠妹，如果我出了事，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聂晚棠伸手捂住他的嘴道：“我不许你这样说，你听我的，就听一次，这次别去了！”

　　赵功名望着妻子苦苦哀求的眼神，心中极是不忍，但他能怎么办呢，郑大人他必须去救，且莫说他于自己有恩，便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因着他为官清廉、造福一方百姓的名声，他也理应去救他，但他明白，这些不足以说服她，她的眼神销蚀着他的一切。他曾经的理想与热血俱可为她放下，但这次能么？

　　赵功名不敢再看她的眼神，背过身去，望着天上的孤星，心中及是悲苦煎熬。

　　聂晚棠拉着他的手慌乱道：“大哥，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你不是有师父吗，你师父是青衫客，他是当今武林最厉害的人，你让他去救，不，你抹不开脸，我去求他，只要他出手，绝对会救出郑大人！”

　　赵功名摇头道：“我师父，他行影无踪，一时之间如何去找他，再说即便找到他又如何，他像来不受任何人驱使，我岂又能说服他，更何况，我又怎能让他去代我身临险地！”

　　聂晚棠哽咽道：“大哥，你也知道是险地，你可知道法场当天必然是重兵把守，你这样去劫法场分明是自投罗网！”

　　赵功名又何尝不知此行是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没有选择，士为知己者死，如今一切都到了最终的时候，他除了奋而向前，没有其他选择。

　　聂晚棠见他一脸绝然，抱着他哭道：“大哥，我求求你了，你不为了我，为了客儿，他这么小！”

　　赵功名见妻子哭的悲痛欲绝，再也忍不住，双目中留下两行清泪，悲怆道：“夫人，我，我对不起你！”

　　聂晚棠见他心意已决，心知劝不住他，不由万念俱灰，抱着他道：“大哥，就让我再陪你一次吧，我们坐在这里，从此时此刻开始，哪里都不要去！”

　　赵功名抱着她，任泪水流过脸庞，强颜欢笑道：“晚棠，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美！”

　　聂晚棠擦着脸上的泪珠道：“是啊，这么些年过去了，大哥，你终于还是要离开我！”

　　赵功名心中如被重物击中了般，一阵痛楚瞬间习遍全身，他喉间动了动：“这些年，辛苦你啦，我委实对你不住！”

　　聂晚棠擦着眼泪道：“不苦，大哥，你才苦！你放下一切，在平城隐居，不就是为了我们娘儿俩么！”

　　赵功名叹道：“可是，我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些事，如果，如果我半个月后不能回来，你们娘俩就不要等我了，可以去找郭怀，他是我义兄，会保你们母子平安的！”

　　聂晚棠哭道：“大哥，你别说了，我和客儿等你回来！”

　　赵功名伸手替她擦掉泪水，道：“答应我，晚棠，不然我路上不放心！”

　　聂晚棠哭道：“你放心吧，大哥，我答应你！”

　　赵功名吻着她脸颊上的泪珠，抱着她坐在院内的石阶上，他望着怀中她美丽而苍白的脸庞，触摸着她柔软却冰凉的手掌，静静听着她的喘息。

　　天地间，仿佛一切都已不再存在了，他抱着她，望着漆黑的夜色，幽幽道：“天……”他说了一句已然住口，惊觉此时此刻不适宜说出这样的话。

　　聂晚棠在他怀中望着他，轻轻道：“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说罢，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滑落。

　　赵功名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道：“天阶夜色映玉容，坐看星河失颜色！”

　　聂晚棠见他改诗称赞自己，脸上闪过一丝娇羞的女孩态，不过想到转瞬便要与他分开，不由又悲从中来。

　　赵功名一心想逗她笑，便道：“上句做的不好，应该这样作，嗯，天阶夜色荡春风，坐看晚棠初妆成！”

　　聂晚棠心中一动，道：“大哥……”

　　赵功名吻着她的眉毛轻声道：“晚棠，你可知，我人生有此一刻，便已经足够，上天毕竟不曾亏待我赵功名！”

　　聂晚棠心中动容，道：“大哥，我也是！”说罢抱着他的脖颈，深深相吻。

　　不知过了多久，待聂晚棠从赵功名怀中闭目睡去的时候，赵功名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随即低头，凝视着聂晚棠如玉般的容颜，轻轻道：“今夜无月，只余一颗残星，也罢，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你见此星，便当我赵公明归来！”

　　聂晚棠不知是否听到了他这句话，长长的睫毛下泛起两行冰冷的泪珠，缓缓滑落，坠入尘埃！

　　天空终究变得灰白，赵功名抱起妻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过院子，来到卧室，准备把她放到床上。

　　临近床前，聂晚棠突然挣开眼睛，望着他道：“大哥，我刚才已经醒了，我只是想让你再多抱我一下！”

　　赵功名望着强颜欢笑的妻子，突然怔住了，这一刻，他只想放下一切，用余生来陪她，但是他能吗，他能放下那些事情吗！

　　聂晚棠双目盯着赵功名的脸庞，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床上一个小男孩伸出小手揉了揉眼睛，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扭头望着赵功名和聂晚棠笑道：“爹爹，娘亲！”

　　赵功名扭头一把擦干眼泪，转身坐在床前，欣喜道：“客儿，你醒啦，不再睡一会儿么，天有点冷，快钻进被窝！”

　　赵客伸出小手拉着他道：“爹爹怎么不睡啊，咦，娘亲怎么哭了，是爹爹欺负娘亲了么！”说罢，伸出小手打在赵功名身上。

　　聂晚棠哽咽道：“客儿，不许打爹爹！”

　　赵功名笑道：“没事，客儿打吧，爹爹喜欢被客儿打！”

　　赵客调皮地望了一眼母亲，伸手抱住赵功名道：“爹爹抱宝宝睡！”

　　赵功名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一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放在被窝里道：“听话，睡好，不要再出来了，别着凉了！”

　　赵客拉着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掌道：“那爹爹给宝宝讲故事！”

　　赵功名拉着赵客的手，放在掌心握了半晌方道：“好吧，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嗯，他自幼出身贫寒，他父亲给他取名字，叫他功名，希望他能取得一番功名，泽披乡野、光宗耀祖，他自幼苦读，堪堪十几年的光阴全部浪费在几本书上面，最后虽谋得一个小吏，但发现官场黑暗，远非他能接受，后来因事得罪人，差点惹杀身之祸，幸得一位恩人相救，方保全躯壳，后来他遇到一个师父，学了几年武艺，然后干了几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也除掉几个坏人，后来他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跟了他，再后来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宝宝，如今他的恩人有难，你说他该不该去救他的恩人？”

　　赵客皱着额头想了片刻，稚声道：“要救的，要救的！”

　　赵功名脸上显出一番欣喜，道：“你记住了赵客，以后要听娘亲的话，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说罢，把他的小手掌放在被窝里，道“故事讲完了，快睡吧！”

　　赵客歪头望了望他，扭头望着已然泣不成声地母亲道：“娘亲，你哭什么啊，是爹爹这个故事不好听么！”

　　赵功名趴在床上，低头亲吻了赵客肉嘟嘟的脸蛋各一下，然后抱起聂晚棠，吻着她的额头道：“棠妹，替我照顾好自己，此身不为我所有，如有来生，我定日日鞍前马下，替夫人描眉！”说罢，伸手在她胸口点了几下，然后把她抱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最后深深望了她们娘俩一眼，转身离去。

　　聂晚棠被赵功名点住了穴道，动不了身，只能望着他瘦削的背影独立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