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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我在三十五岁正当壮年之时,却被检查出已经是肝癌晚期。
      我首先告诉了我的妻子。我们结婚不到四年,感情却已经寡淡如水。妻子没什么表情,说:“就知道你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算算你这些年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就知道!你的肝和肺早已成窟窿眼儿了!”
      第二天,妻子从包中甩出一张纸,扔到我脸上,我看也没看,便草草签了这离婚协议书。妻子抓起来塞进包里,满意地笑了,随后拉着行李箱扬长而去。

      我没有孩子,也不想有,如果有,我死了谁会来抚养他们长大?
      我没有父母,也庆幸我没有,要是有,我壮年早逝,谁会来替我尽忠尽孝?
      现在我连妻子也没有了,她等这一天或许已久,因为她美貌如花,若不是四年前意外怀孕,男友不肯负责,又怎会在一气之下嫁给我这个“三无”男人?

      我低价卖掉了那一室一厅的老房子,那是我二十年来打拼的结果。在把钥匙交给新房客的那一刻,我心里有几分钝痛,但对于我这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来说,它已经成了冷冰冰的坟墓,我无所谓地笑笑,抹掉眼角的泪珠。
      到现在,我在医院已经住了整整三个月。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半年,我掐指算了算,卖房子的钱足够我在医院度过最后的一段日子。
      我躺在病房里看电视,一直照顾我的小护士给我送来药片和温开水,我顺从地服下药。
      小护士笑着对我说:“齐大哥,你气色好多了,今天天气很好,你可以出去晒晒太阳,这样更有助你康复。”
      三个多月来,这个刚毕业的小护士已经和我混得很熟,或许是可怜我命不久矣,她总对我照顾有加,每当天气晴朗或者有什么新鲜事,她爱在我耳边念念叨叨,说与我听,我总感觉亲切温暖,这就是我选择在医院度过最后日子的主要原因。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愈加发黄而枯瘦的手臂,苦涩地笑了笑,却很是感激小护士善意的谎言:“在病房也呆得厌烦了,我也想出去溜达溜达。”

      住院部前方有一片茵茵绿草地,早春时节,上面零零星星开着各色小花,散发出一阵馥郁青草香,有小孩子成群结伴在草地上欢快地追逐着,有子女扶着父母缓步前行,笑语嬉嬉。眼前之景竟让我这个将死之人心中萌生出活下去的生命力,但是却仅仅只有几秒钟,我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拉回现实。
      随同的小护士赶紧拍着我的背帮我顺顺气。
      等到咳嗽平息,我便选了个僻静的角落躺下,这里有一棵参天的黄桷树,正吐出嫩油油的芽。兴许是我许久没有晒过太阳,竟感觉浑身的霉腐气都被涤荡干净,不一会儿我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中,我还有我狭小寒酸而不乏温暖的家,有我轻浮奢靡却又美丽的妻子。我们围坐在从网上淘来的小桌子上,桌上放着的两碗面条热气腾腾。我和妻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她嘴里说出来的永远都是时髦的话题,我却永远沾不上边,可还是乐此不疲地变着法子逗着她笑。

      等我醒来时,小护士或许是见我正酣睡,将一张小毯子盖在我身上便悄悄离开。我揉揉惺忪的眼,坐起身,才发现之前我独处的僻静角落多出来一个同伴。
      这个同伴坐在轮椅上,头裹得像个木乃伊,连眼睛也被缠住了,小腿和手臂都打着厚厚石膏,或许是我弄出了轻微响动,他的脑袋微微晃了晃,是在用耳朵仔细辨别我的方位。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之感瞬间拉近我与他的距离,我想我应该先打招呼,却慢了一步,眼前男子精准地判断出我所在的方位,转头对着我,冷不丁地问:“你得的什么病?”
      我心想,好一个直白的家伙,但一想,他问得却又极其恰当,笑了笑,回答:“肝癌晚期。”
      这家伙嘴角微微勾起,有一丝得意,又掺杂着更多的苦痛:“我可怜你,又羡慕你;可怜你活不了多久,却又羡慕你活不了多久。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累赘。”
      我心想,好一个悲观的厌世者,但一看他的处境,或许他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又或许只能活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相比之下,我倒是幸运许多,至少死后,可以摆脱永无止境的病痛与煎熬。
      他又继续自怨自艾道:“你不必同情我,我的手脚都能复原,眼睛也会复明,只是……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心想,好一个无病呻吟者,要是我还有康复的希望,哪怕是一点点,我也会拼尽全力活下去。
      他又苦笑道:“我不是自暴自弃,你不知道我的经历,不会了解有的东西一旦失去,生命就是一潭死水。”
      我心想,好一个话痨,我就只说了四个字,没想到我在生命权被剥夺的同时,连最后的话语权也被剥夺了。我笑了笑,见一个年轻男子朝我们走来,中等个儿,偏瘦,却有一张非常清秀的脸。
      他偏着头,捕捉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唉,本来还想跟你多说几句的,但是他来了,他是个哑巴,整天形影不离的跟着我,连陪我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年轻男子走到他面前,拧了好久才将手中饮料拧开,插上吸管凑到男子嘴边。
      他有点不满:“你是个哑巴就算了,动作也死慢!真不知道我妈哪根神经混乱花那么多钱雇你照顾我,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年轻男子却微微一笑,嘴边漾起两个浅浅酒窝,更进一步将吸管送到他嘴中。
      他喝了几口,道:“还好是我喜欢的味道,不然我真得炒了你,”一会儿,他转头看着我,又道:“喂,你,得肝癌那个,你明天还得来这里,我还有好多故事没有告诉你,记住啊!一大早你就来!”
      我哭笑不得地和年轻男子对视一眼,年轻男子却朝我笑了笑,摆摆手,示意我不用搭理,便推着他缓缓离开了。

      在医院食堂吃过午饭,我觉得有些困意,便回病房。
      下午,医生来给我做身体检查,我顺从地躺在床上,任医生把玩着的各种仪器在我身上游走。
      医生检查完,说:“同样是病人,你可真乐观。”
      我回答:“都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何不过得乐观点?”
      医生笑笑,例行完公事便提着医药箱走了。
      小护士走进来,端来一盘剥好的橘子递给我,我轻轻地道了声谢。
      小护士歪着脑袋,笑着对我说:“你是我见过最乐观的病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不哭也不闹,我感觉你就像一个安静的哲人。”
      我听着这过誉的赞美之辞,不自觉地笑了笑,话锋一转:“那你的意思是,你照看的病人中,还有许多寻死的?”
      说完很自然地,我想到了那个寻死觅活的木乃伊。
      “当然喽,而且非常常见。”
      我说:“上午我遇到一个浑身裹得像木乃伊的年轻人,他就是句句话都不离死。”
      小护士一听,来了兴致,说:“你说的那个人叫瞿越,我们整个住院部的人都认识他。他两个月前因为开车出了车祸,被送进医院时浑身是血,手脚严重骨碎裂,头部受损并大量出血,压迫视觉神经,导致失明,但是听说家境不错,还和医院高层有关系,所以医院动用最好的医生给他做手术。当这些一线医生都觉得束手无策、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康复得非常快,听说再有半年,他就能下地行走了。他是个怪异的矛盾体,他身体本身有极强的生存欲望,可是他精神上却翘首盼着早死,刚才医生给他检查身体,他还求医生给他一瓶安眠药呢!真是让人费解。”
      我听完道:“真是苦了照顾他的那个小哥,为了不多的钱,却要受不少的气。”
      “说来也奇怪,那个小哥是自愿来给瞿越做护工的。”
      “他不是你们医院的人?”
      小护士解释道:“不是。瞿越住院也有一段时间了,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来照顾他,相反,那个哑巴小哥,却毫无怨言地照顾着他。”
      我点点头,想起了那漾起两个小酒窝、面带微笑与善良的清秀男子,说:“他或许是曾经受到社会救助,现在有条件了便回馈社会,也算是善行一件。”

      第二天,天气不很好,阴晦的乌云积聚在一起,像是要下雨。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起身,鬼使神差地朝绿草地走去。
      令我意外的是,黄桷树下站着的竟然是那个哑巴小哥,却不见瞿越身影。
      哑巴小哥见我走来,伸手艰难地比划着。
      “你是在等我?”
      他点点头。
      “你知道我会来,可是你的病人却来不了,你怕我久等,所以赶来通知我,对吗?”
      他笑了,眉眼弯弯的。
      我也笑了:“没事,你快回去吧,我就出来逛逛。”
      他却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沓纸片,抽出一张递给我,示意我打开看看。
      我打开,上面曲曲折折写着:B座4栋4楼401室
      我问:“这是你们住的地方?你是想让我有空就去看看他,是吗?”
      他点点头,又递给我另一张,字迹依然歪歪扭扭:他寻死,摔骨裂,被绑
      接着又给我一张:我哑巴、他想说话、谢谢
      他眨着一双黝黑灵秀的大眼,充满着期盼与恳求,我捏紧纸片,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说了声好。

      第二天,服下小护士送来的药片之后,我便准备去拜访瞿越和那位小哥。我还特地刮了刮许久不曾修理的胡子,又绕到住院部的小卖部逛了一圈,发现营养液营养粉之类的补品实在都无甚作用。突然,我转头看见窗台上摆着一盆花骨朵饱满欲绽的红玫瑰。服务员白我一眼,说那不是用来卖的。我说我就要死了,想让自己最后的生命里有几分色彩。服务员什么也没说,抱起花盆塞到我怀中,还附赠一个洒水器。

      走到401房间,瞿越被五花大绑捆在病床上,嘴里叫嚷个不止,小哥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喂他喝粥。看到我来,小哥立马站起身,嘴角又漾起小酒窝,马上请我坐下,又倒一杯开水给我。
      我把那盆玫瑰花放到窗台上,顺手给它喷了些水。
      瞿越在床上,侧着脑袋:“得肝癌的,你来了?你还带了玫瑰来?是不是?真有心啊!你还是带回去,反正我马上就死了,也没几天了,到时候你换一束白菊花来就行。”
      我哭笑不得,调侃道:“玫瑰是给有眼睛的人欣赏的,你现在不仅眼睛失明,看样子心也枯萎了,所以这不是给你的。”我看着小哥,冲他笑笑。
      瞿越显得有些高兴:“这可是我最近以来听到的最长的话了,虽然不是什么好话,哎,你叫什么?”
      “齐天。”
      瞿越听完便大笑起来:“我看你叫大圣比较合适,哈哈哈哈……你这名字真有趣儿!来,大圣,推我出去走走!”
      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我也不禁笑了。
      这算是真正相识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就推着瞿越在医院的绿化带走来走去,他时而欢笑,时而又哀叹连连,语无伦次地念叨了许多话,频率最高的却是两个字:苏恬。

      第二天,我赖在床上,再不愿意去拜访瞿越了,不仅因为脚上的水泡、酸疼的手臂,还有耳边不断回荡着的“苏恬”、“苏恬”、“苏恬”、“苏恬”……
      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门,我在被窝里捂了良久,才钻出去开门。
      门外没有人,一个保温桶孤零零立在门边,旁边还有一盒正红花油。

      晚上,我拎着保温桶去401。
      小哥一见我便递给我纸片:你没在,我就放房门外。
      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又不能明说,便笑着道:“上午我做肝功检查去了。鸡汤非常好喝。多谢。”
      瞿越躺在床上,语气悠悠道:“大圣,正红花油可是我让他送的。”
      我坐在床沿,看着这具木乃伊露出白白整齐的牙,说:“我是高投资,低回报,不值、不值。”
      瞿越侧过头,却道:“值,当然值,等我给你讲完我的故事,我就先去黄泉路上等着你,到时候你下来,我罩着你,你也不必担心就一个人!怎样,哥够义气吧!”
      我无语地翻翻白眼,可惜他看不见:“那我还是不听的好。你就一愣头青,我都40了,你该叫我哥才是。”
      瞿越听了,道:“的确,你竟然整整大我10岁……可是啊,唉……你不懂……”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个毛孩,故作深沉,真是天真幼稚单纯……”
      瞿越笑道:“大圣,我保证我经历的一切,足够写一部长篇小说了,而且,非常有内涵、有深度……”
      我被他的孩子气逗乐了:“那你先说说,谁是苏恬?”
      瞿越有些发懵:“谁是苏恬?你说谁是苏恬?”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你昨天句句话不离苏恬,我现在满脑子晃荡着的,也都是苏恬,你还问我谁是苏恬……”
      瞿越又开始语无伦次:“我也快不记得谁是苏恬了……我只知道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拎起五斤东西,还是更多……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温暖的,还是冰凉的……或许,等我给你讲完这个故事,我就能在黄泉见到他了……”
      我看得真切,瞿越眼角的厚纱布湿润了……

      等到瞿越睡熟,已经十点钟,我揉着酸疼的腰直起身子,小哥送我到大门口。
      他有些内疚,比划着示意我多捶捶腰部。
      我笑了笑,说我喜欢这种有朋友的感觉。
      接下来的一周,天气要是晴朗,小哥便推着瞿越到黄桷树下,我们一起听瞿越絮絮叨叨一整天;天气若是阴晴不定,我便到401,三个各有所思的男人勉强凑成一台戏。

      初春的夜晚也能寒彻骨,我在从401回来的那一小段路上淋了雨,竟染上了感冒。
      小护士给我量完体温,亲自将退烧药塞到我嘴里,说最近是流感高发期,交代我近期不要再出门,好好静养,顺便留给我一摞小说,给我消遣时间用。
      我静养了两天,那天上午,我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恐怖小说,小哥突然来到我的房间。
      我解释说那晚回来的时候我患了感冒,还发了高烧,所以静养了两天。
      小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部,笑了,比划着说烧已经退了。
      我看着他瘦削的下颌,感觉他又清瘦了许多。
      他从自己带来的保温桶里倒出一碗汤端给我。
      是心肺汤。
      “专门给我熬的?”我问道。
      小哥点点头。
      我一边喝,一边笑道:“缺什么补什么……”
      小哥也笑了,笑得非常好看,让人感觉满满都是甜意,可惜瞿越看不到,不然他绝对不可能忍心对他发脾气、使性子。
      吃饱喝足,小哥递给我一些纸片,说明天瞿越有一个康复检查,请我过去帮忙照看一下瞿越,因为他有事要回家一趟。吃人毕竟嘴软,我很豪爽地答应了。
      小哥一脸感激。
      我说:“小哥你叫什么,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他比划了半天,我才觉得我问的这问题让他难以回答。他想了半天,伸出手指在白色床单上轻轻写下一个字:田。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医院食堂打包好早饭给瞿越送去,瞿越见我来很是高兴。
      瞿越喝着我喂到他嘴里的粥,呲出一口白牙,说:“大圣,真是麻烦你了。”
      我慢慢悠悠地念叨道:“这可真是有史以来我听到过的从你嘴里说出的最好听的话了。”
      瞿越喝完粥,不冷不淡地说:“反正你时日也不多了,照顾我也算是你功德一件了。兴许你这辈子多积点德,如果有下辈子,你就能长命百岁了。”
      我真想朝着他的木乃伊脑袋狠狠来一下,但仅仅只是想想,我还是顺从地去洗碗筷。
      等我端着刷完碗筷回房间时,瞿越床前多出来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
      女人冷冷地问:“你感觉怎样?”
      瞿越却问:“苏恬现在在哪里?”
      女人瞪着木乃伊一般的瞿越,冷冷地答:“你住嘴!我不认识这个人!”
      “你怎么会不认识他,是你把他从小养大,他还曾经叫你妈妈!”
      女人闻言,猛地站起身:“恶心,你们都让我觉得恶心,该死的同性恋!”
      我被女人的话吓得够呛,“苏恬”竟然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和瞿越还是……
      瞿越竟毫无反应,安然问道:“随你怎么说,反正你永远是赢家,告诉我,苏恬现在在哪里?”
      女人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回答:“他、死、了。”
      瞿越再也按捺不住,拼命从床上挣扎起来,嘴里哀嚎着,打了石膏的双手狠劲地抠着眼部的纱布,女人想摁住他,却被他猛地推到一边,接着他“轰隆”一声摔下床。我吓得赶紧扔下碗筷,冲上前去想制住正在嘶喊哀泣的瞿越,却未料他的力气竟如此之大。我使足全身力气摁住他,却很快被他抛甩到一边。
      我对那素未谋面的女人吼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叫医生去!”
      几个医生和护士匆匆赶来,手忙脚乱地将瞿越抬上床,有的摁住他,有的捆住他,有的举着注射器给他打了一支镇定剂。
      瞿越的主治医生解释道:“他刚才过于激动,加上摔伤,愈合的伤口裂开,还有颅内出血迹象,需要马上转到急救室去。”
      女人点点头,他们便推着瞿越匆匆转向急救室。
      我坐在地上咳嗽个不停,瞿越刚才就像一头发狂的猛兽,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歇斯底里,苏恬究竟何方神圣,竟让瞿越爱得死去活来。
      女人见我咳嗽半天,递给我一杯水,问:“你是瞿越的护工?”
      我犹豫半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问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谁是苏恬?”
      我清晰地看到女人脸上闪过一丝极度愤恨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漠然:“贱货。”
      说完拎着包扬长而去。
      留我一脸无奈与迷惘。

      下午,田小哥匆匆赶到急救室门口。
      他伸出手不停地比划着,一脸焦急。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瘦硬的肩胛骨竟硌得我生疼:“瞿越已经进去四个小时了,很快便要出来了,会没事的。”
      田小哥还是急躁不安地在急救室外走来走去,一会儿又走到我身前,指着急救室比比划划。
      我解释道:“上午的时候,瞿越的母亲来了,谈到苏恬,瞿越便变得非常疯狂。从床上跌了下来。”
      田小哥看着我,眸子有些湿润,抿了抿嘴,又安静地坐到我身旁。
      我转头看着田小哥沮丧地耷拉着头,说:“原来,瞿越嘴里的苏恬,是个男人。我不是歧视同性恋,只是有些惊奇罢了。”
      田小哥转头看着我,点点头,清澈的眸子纯净得如一汪泉水。
      等到医生做完手术出来,田小哥已经快把急救室外的地皮磨出一个洞来。
      田小哥一把抓住主治医生,医生累得满头大汗,已经快要虚脱,一把扯下口罩扔在地上,像一只脱水的鱼,喘了半天气才抱怨道:“这姓瞿的小子就是一个王八蛋,我们好不容易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他还三天两头想寻死,以后他再有什么危险就是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老子也绝对不给他做手术了,太他妈折磨人了!”
      医生抱怨完便拖着疲乏的身子离开了。

      晚上九点多我去食堂给瞿越买晚饭,因为时间太晚了,食堂没剩什么吃的,却恰好看见杂食窗口有卖烤红薯的,味道很是诱人,我想起田小哥从回来也没吃过东西,肯定饿得不行,便捡了两个大的给他们捎回去。
      瞿越这小子早已经醒了,因为我刚到门口,他就开口说话了:“大圣,你说现在的医生还有没有医德!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老子自杀过多少回了,黑白无常都来勾老子的命了,可这些狗屁医生还能把老子拉回来!那些不想死的,想多活几年的,却被他们一刀给弄死了!你说说,这什么世道啊!”
      我笑了笑,觉得自己既不是瞿越嘴中的前一种,也不算是后一种,顺手把打包的东西递给田小哥,便坐在床沿和瞿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田小哥看到红薯很惊喜,赶紧剥开皮喂瞿越,澄澈的眼睛看着我,充满谢意,我和善地拍拍他的肩。
      瞿越吃完一个烤红薯,长舒了一口气,情绪似乎好了很多:“大圣,这烤红薯是你买的?”
      “刚好碰到的,怎么,你不喜欢?”
      “唉,我真是太感谢你了,能在死之前在尝尝烤红薯的味道,我啊……死而无憾咯……”
      “怎么,又引起你什么感触了?”
      瞿越的声音哽咽着:“我想苏恬了。”说完便抽泣起来,特别像个小女人。
      “给我说说吧,你嘴里一直念叨着苏恬、苏恬,到底是何方神圣,让你愿意为他要死要活的!”
      瞿越朝我转动着他的木乃伊脑袋,叹口气:“这个故事很长,你扶我坐起来,我慢慢给你讲。”
      “你能坐起来么?”我问,试探着把他扶起来靠着墙,瞿越清了清嗓子,犹豫了半天,却很久都没吐出一个字,最后沮丧地摆着头:“明明憋了一肚子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笑了,说:“这样吧,我问,你回答。可以吗?”
      瞿越点点头。
      “苏恬是男人?”
      “嗯。”
      “你们什么关系?”我接着问。
      “我和苏恬从小一起长大,我原本有个亲弟弟,一岁时就死了,那女人为了缓解丧子之痛,就从孤儿院里领养了苏恬,算起来,我们还算是兄弟。”
      我心中有几分惊讶,不仅因为二人是同性,而且二人的关系实在特别:“那你怎么会喜欢上,我是说,身为你弟弟的苏恬?”
      瞿越的脸缠着厚厚的绷带,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我竟十分确信他僵硬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他笃定地回答我说:“你没有见过苏恬,要是你见过,你也肯定会喜欢他。”
      我大笑着,失控之下猛地一把拍上他的大腿,疼得瞿越龇牙咧嘴:“你别忘了,我可是有过老婆的人,我喜欢女人,抱个软绵绵的女人在怀中,总比抱个硬邦邦的男人在怀里强多了吧!”
      瞿越龇着嘴,笑呵呵道:“跟你开玩笑呢,哥们!”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苏恬?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让你如此痴迷?”
      “苏恬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很安静,或者说,很静谧。他来我们家的时候,他才四岁,他没有手……”
      我马上打断瞿越的话:“你说苏恬没有双手?怎么回事?”
      瞿越点点头,幽幽道:“苏恬是先天性残疾,生下来便没有双手,或许是因为这个,他父母才在他生下来没多久就把他扔掉了。但是,他比任何一个同龄孩子都自立。我们可以用手做到的,他可以反复练习上千次,用脚,或者用别的方法做到。他从来不求助人,从来都不卑不亢。这是我最喜欢苏恬的地方。
      苏恬刚来我们家不久,我爸就和他公司的一个女人好上了,他整天混在外面,有家不归。那段时间,那女人浑身就像绑满了炸药包,无论我做什么,她都看不顺眼,有理没理总在我身上乱撒气。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过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爸回来了,还带一个水晶球和生日蛋糕,但他只是站在门外,而不进来。
      我不知道他们大人之间的事,但我觉得我爸既然回来了,那女人就会高兴。我进屋叫着她,说我爸回来了。她从屋里冲到门口,我爸却已经走了,只剩下那个水晶球。她站在门口又哭又骂,我跑过去抱着那个水晶球,说是爸爸给我买的。她却一把夺过来,我去抢,她一巴掌狠狠扇在我的脸上,然后“砰”地一下把水晶球摔到地上,我亲眼看着那个漂亮的水晶球碎成了玻璃渣。我当时就哭了,我很想要那个水晶球,那种里面飘着雪花、会唱歌的水晶球,因为我想送给苏恬,我知道苏恬喜欢。我曾经不止一次看到他一直回头看着那个摆在柜台里的水晶球,但是他却什么都不敢说。
      那女人骂我是孽种,是祸根,然后一脚把蛋糕也踹到了楼梯下。
      那天晚上我和苏恬都没有吃到晚饭,我和他坐在我们的小床上,默默地看着对方。
      我说,我给他争取了好久的水晶球被那女人摔坏了。苏恬睁大澄澈的眼睛望着我,仿佛有点不相信。我说我知道他喜欢,所以我爸问我生日想要什么礼物的时候,我就说我要一个里面飘着雪花的水晶球。
      苏恬听完,眼弯弯地笑了,他用他两只小脚丫子,艰难往上举,然后轻轻地揉捏着我红肿的脸,还给我唱了生日歌,我看得出这个受尽苦难的孩子,心中有一片纯洁的雪域,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苏恬就在我心里住下了……
      “那苏恬现在在哪里?今天那女人说他已经死了,怎么回事?”我试探性地问道。
      瞿越深吸了一口气,欢快的语气完全消失,说:“苏恬从小身体便不好,7岁的时候,他经常无缘无故地晕倒,后来才知道他有间歇性心脏病。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的身体时好时坏,靠药物勉强撑过了十几年。
      我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了,我拼命地挣钱,因为苏恬看病,需要很多钱。
      那时候中介行业刚刚兴起,我认准了这一行便全心思地干,很快我就有了自己的中介团队,然后组建了自己的中介所,前几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中介公司。三个月前,我开车去苏恬学校接他回来,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山路上一片漆黑,我和他说说笑笑,我告诉他我已经搬出去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他问我那女人怎么办,我说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他就凑过来亲了我一下。那是他第一次主动亲我,我心里简直乐坏了。谁知道,一不留神就撞到了山壁上。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动弹不得了,我再也没见过苏恬,他应该是离我而去了,我记得车撞到山壁时,他反应快,扑过来便把我压在身下……”
      “会不会是他也受了重伤,正在接受治疗呢?又或者,他还在昏迷不醒?”
      瞿越道:“那女人恨苏恬恨得咬牙切齿,他觉得自从苏恬来到我们家,我爸和别的女人跑了,我又成了同性恋,这都是因为苏恬,所以,她决不会花钱给苏恬治疗。还有,因为苏恬年龄越大,晕倒的次数越多,医生告诉我必须尽快给苏恬做心脏瓣膜移植手术,不然他最多只能再活半年。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瓣膜捐献者,如果移植成功,苏恬就能向正常人一样生活,所以我急着把苏恬接回来,没想到,那就成了我们的永别。”
      我眼角湿湿的,拍拍瞿越的肩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却笑了:“大圣,我好渴,给我削个水果。”
      “说出来,会轻松多了……”我说。
      他点点沉重的脑袋:“说完我心里就不痛了。我想,我和苏恬很快就能团聚了。”
      “对,你要有信心,只有你自己早点恢复,你才有能力去拯救苏恬,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笑着活下去。哥希望你们在一起。”我笑着把苹果切成小块,喂给瞿越吃。
      他笑了。
      瞿越胃口很好,吃完两个苹果就睡下了。给他盖好被子,我才想起自己也是病人,也是行将就木的病人,还义正言辞地安慰别人,也真是伟大,我摇摇头,关好灯,走出病房。

      经过医院楼下花坛时,远远我便望见田小哥蜷缩在一条木椅上,指间的烟头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他见我过去,立马站起身,将烟头摁灭。
      他神色很憔悴,下巴又尖又瘦,他比划着问我瞿越怎样。
      我说瞿越给我讲了关于苏恬的很多事。
      田小哥抿了抿嘴,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示意我赶紧回去休息。
      我捏捏他瘦削的肩膀,说:“你最近瘦了很多,明天哥给你带点好吃的过来。瞿越你也不用太担心,他把心中的话都说出来,肯定慢慢就会好了。他还叫我给他削了苹果吃呢。”
      田小哥一听,顿时脸色刷白,瞪大双眼,空洞而虚无,接着拔腿便朝楼上跑。
      我不明就里,只感觉哪里出了问题。等我奔到瞿越病房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白色被子上那一簇簇血红的花,像极了窗台上那盆红玫瑰。那把我用来给瞿越削水果的刀,上面沾满了鲜血,瞿越用它,割断了自己的动脉。
      我看到田小哥悲恸欲绝地抱住瞿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他弓着身子、用尽全力,想抱起瞿越,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我心中只觉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
      “齐大哥,救救瞿越!”从未开口说话的田小哥,竟冲我凄厉地哀求道。
      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田小哥就是苏恬,原来,他一直都在瞿越身边。

      瞿越一天之内,两次被送到抢救室,而第二次,完全是因为我的疏忽大意。
      我和田小哥,也就是那位久闻其名而不见其人的苏恬,再一次坐在抢救室外默默而焦急地等待着。
      我望着眼前的男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同情与钦佩:“我早该猜到的,你就是苏恬,你是自愿来当义工的;还有,第一次见面,我看见你拧瓶盖,拧了好久都没拧开;你总是带着手套,虽然天气很热;还有,每次瞿越一谈到苏恬,你都躲得远远的,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肿的……”
      “妈说了,只要我不和他见面,她就请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疗,等我死了,她会给越哥介绍个好女人,让他结婚生子,让他永远忘记苏恬。我舍不下越哥,从医院跑了出来,找到了他,他看不见,可是能听见,所以我只好装成哑巴,这样,我就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天天看着他,这对我这个将死之人来说,是莫大的幸福。
      我活不了几天了,可是越哥应该活下去,我一辈子都在拖累他,这次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只要时间一长,他就能慢慢复原。可是……”苏恬说着便呜咽起来,瘦骨嶙峋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不停。
      瞿越最终没能见到苏恬最后一面,他因失血过多死在了手术台上。

      苏恬没有流眼泪,他走进病房,坐到床边,回头看着我:“齐大哥,麻烦你帮我把这两个假肢取下来,带着它走,我会很累。”
      我走过去,帮苏恬卸下他肩膀上的两条假臂,他的衣袖顿时就空了。
      然后,我看着他,脱掉脚上的凉鞋,将两只细白的脚丫子伸到瞿越头上,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解掉他头上的绷带。
      我看到了瞿越,一个英俊阳光却又深情悲情的年轻人的脸。
      苏恬用脚丫子无限爱恋地轻抚着瞿越的脸庞,嘴角漾出两个小酒窝,然后俯身深吻着瞿越干涩的唇。
      我想,瞿越在天之灵应该会心满意足的,因为苏恬又主动吻了他。
      良久之后,苏恬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闪着泪,说:“齐大哥,给我和越哥找一个家。”
      说完,他便依偎在瞿越怀中,停止了心跳。

      匆匆,第三个清明又到了。
      我抱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玫瑰花,拎着一壶酒,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终于来到瞿越和苏恬的家旁。
      三年前,我把苏恬和瞿越的骨灰融合到一起,埋到土里,然后在上面种了一棵黄桷树,据说这种树能活上千年,它生长,吸收着地下的养分,苏恬和瞿越也就在树的体内永远地活下去,枝繁叶茂、永不分离。如今,这棵树已有人高。
      我把那象征着爱情与忠贞的玫瑰放在树旁,微微笑了:“大圣来看你们了。”
      一阵清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我索性坐在地上,竖起耳朵听着,笑盈盈道:“你们是不是相看两相厌,早就盼着我来了?”我斟满一杯酒,倾洒在树根周围,“我带了壶好酒来,虽然我还是个将死之人,不宜饮酒,可是我总也死不了,而且啊,我一年就只喝这一回,就咱哥仨喝一盅。”
      我自言自语着,浅啜着小酒,慢慢便看见瞿越和苏恬相携着走到我身边,来到那片绿草如茵的绿草地上。

      很久之后,当我醒来时,初升的阳光轻洒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映入我眼帘的,是我的现任妻子,那个一直照顾我的小护士。她正盘腿坐在草地上,氤氲着柔媚的朝阳,鬓角微湿。
      “我跟着你上来的。”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微微笑着说。
      “所以你守了我整整一夜,对吗?”我直起身子,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指着那棵黄桷树:“你在守护你心中的圣土,我也在守护我的希望。”说完便把头轻靠在了我的胸膛上。
      风吹过,树叶又唰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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