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踪丝

85、你先走

　　天空是偏紫的澄蓝色，而云片堆叠在东方，是灰中带蓝的沉甸块状。云的边缘却很柔软，如柳絮，如棉花团，还镀了层淡淡的金黄。
　　有米白的光纱从云堆的凹陷处铺开，诉说着那不可见的晨日的柔情。
　　安倍晴明等人回到庭院后，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院子里空落落地，仅有一个穿着深色狩衣的男人，与铁鼠相互斟酒。
　　“师兄？”

　　安倍晴明在他对面坐下，为其斟了一杯酒，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有什么事这样紧急？竟然让保宪大人连续两天拜访寒舍？”
　　贺茂保宪啜饮了几口清酒，苍白的脸庞渐渐多了些血色。他倒不奇怪为什么安倍晴明一进院子就知道自己来过两次，阴阳师总是有一些奇特的消息渠道的。
　　“不得不来啊，”阴阳头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借力，口中唉声叹气：“猫又不在，我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在连站都站不住了……”
　　安倍晴明对他有气无力的样子颇为无奈，好在其他人也已经去准备早膳了，便招呼他留下来一起用膳。

　　由于前不久一直在外面赶路，所有人都很累了，于是准备的早餐非常简便：仅仅有寿司饭、味增汤和水果。
　　啃了几个饭团，贺茂保宪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和安倍晴明抱怨道：“你们怎么出门这么久？害我昨天干等了一个下午。”
　　安倍晴明斟酌一下言辞，挑些能说的与他讲了。
　　昨天，依靠八百比丘尼的占卜和白藏主的嗅觉，他们还算顺利地找到了茨木童子的朋友——酒吞童子。
　　酒吞童子的态度很不友好，哪怕已经醉得不轻，也硬是扛着酒葫芦与他们打了一架。
　　突然兴奋起来的茨木童子也参与了混战，场面之乱，让人不忍直视。

　　对于大江山鬼王的敌意，安倍晴明倒没有感到气愤不解。正相反，他甚至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虽然他失去了记忆，但酒吞童子的心上人——红叶，那女鬼的堕落据说与他有关。
　　在《天地逆旅·红叶卷》里，可是把“白色阴阳师不娶何撩，而黑色阴阳师撺掇红叶食人”讲得清清楚楚。
　　所以，在竭力安抚鬼王之后，他们又赶到红叶所在的枫叶林，将几近疯狂的鬼女封印起来。
　　爱慕安倍晴明、骂酒吞童子“臭酒鬼”的鬼女红叶，再加上钟情于红叶并因此憎恨安倍晴明的酒吞童子、崇拜酒吞童子而厌恶“令好友颓废堕落的女鬼”的茨木童子……
　　一场爱恨情仇、狗血淋头的大戏看下来，就连始终掩嘴微笑的八百比丘尼，在亢奋之后也陷入了心理上的疲惫。

　　听完了安倍晴明的讲述，刚刚还无精打采的贺茂保宪，此时眼睛却亮得像是点燃的灯泡。
　　“哈哈，不愧是晴明啊，我想想小白是怎么说你的……”
　　窝在草垫子上的白狐狸，张开嘴吻响亮地回应了一句：“女性杀手！”
　　安倍晴明：“……”
　　“精辟。”
　　贺茂保宪赞同道，然后朝不远处的廊前努努嘴，那儿正坐着白衣绯袴的巫女。这美丽的女人正闭目养神，眼睑下垂，从纤长睫毛投在下睑的阴影中，隐约泛出了幽淡的青色磷火。
　　比起艳丽到了极致的红叶来说，八百比丘尼的美更加内敛，通身优雅神秘的气度却让人难以忽视。

　　“啧啧，晴明，艳福不浅啊……”贺茂保宪咂咂嘴，戏谑地说：“难怪那些家伙给你介绍情人，你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原来是已经有了这等……”
　　“……够了。”
　　安倍晴明忍无可忍了打断了他的调侃。浅色狩衣的阴阳师攥紧了手中的蝙蝠扇，大有对方再出言调戏就给他来一下的威胁之意。
　　“唉，失忆了连性格也变咯，开不起玩笑——”

　　贺茂保宪说到一半，见自家师弟清俊的脸更加阴沉，他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最近你好像新收了不少式神？刚刚那个红头发的女孩，是‘觉’吧？想不到还有这样直率可爱的‘觉’呢。”
　　“行了，师兄，你找我有什么事？”
　　“除了小白和管狐，你还有个狐狸式神，对不对？应该是个大美人吧？”
　　“……”

　　“好，好，不开玩笑了，”贺茂保宪眯起眼睛，语气仍然不太正经：“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拜托你。晴明，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就好，等我家猫又回来……”
　　“在我的院子里，等你的式神？”安倍晴明古怪地反问。
　　阴阳师和式神大都心意相通。尤其像他们这样能力高深的，有事直接召唤式神就可以了，哪里还需要特意去等？
　　贺茂保宪黝黑的眼瞳盯着他，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哦，顺便等一个……剩下的那位美人儿式神。”他说。

　　—

　　酒馆内，老板娘揉着惺忪睡眼，开始整理酒水和桌椅。
　　门外天光大亮，与房间内彻夜照耀的灯光融成一片，温柔地覆在店里沉睡的身影上。
　　呼噜声此起彼伏，催得人昏昏欲睡。
　　老板娘穿花蝴蝶似地穿行在呼呼大睡的客人之间。这些有能力、有胆子通宵饮酒的客人大都是妖怪，有小动物模样的、有半人形态的，甚至其中还有奇形怪状的鬼怪……
　　当然，也有酒量极好的妖怪，根本没有喝醉，却乐意在酒馆里待上一整晚。
　　“天亮了，其他铺子也开了吧……你还想睡？”
　　看上去和人类没有区别的青年女性，伸出手指叩了叩桌上的巨型贝壳，懒洋洋地催促道。

　　椒图这才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扭了扭鱼尾巴，将贝壳掀出了一条缝。
　　朝外一看，果然街道上出现了稀稀落落的行人，早餐的味道和嘹亮的吆喝声透过酒香传了进来。
　　椒图愣了一会儿，隐约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们体力好，足足逛到了半夜，桃花妖终于受不了她的热情了，自己回去了。
　　然后，她又兴致勃勃地拉着相羽去酒馆喝酒。然后……发生了什么？
　　“阿羽，我也喝醉了？”
　　“一杯倒。”相羽毫不客气地说。

　　如此直白的回答令美人鱼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便展开华美的桧扇，娇羞地挡住了半张脸。
　　然而四周都是睡得香甜的妖怪，椒图羞涩了半天，发觉好像也没有谁在意，只好讪讪地合起扇子。
　　“话说，阿羽，你以前酒量可没有这么好呢。”
　　椒图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服气，便抬出了很久之前的例子，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以前？”相羽若有所思地问。
　　“那时你跟我说，人类的美酒要比妖怪酿造的种类更齐全，什么口味都有……然后你就抱来了一堆酒坛子。”
　　当年的姑获鸟，酷爱四处游历，从各种地方搜罗了不少特产美食。为了让椒图见识见识，她开了不少酒坛，结果把自己喝得神智不清，直接变成了一只雏鸟团子。
　　然后不慎砸进了打开的酒坛里，水花四溅。
　　一旁的椒图花容失色，赶紧翻转坛子，将湿淋淋的毛团倒了出来。

　　“……”
　　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等挫事，相羽的表情空白了片刻。
　　她掩饰性地别过脸，不满地敲了敲椒图的贝壳边沿：“行了行了，咱们走吧，不打扰老板娘的生意了。”
　　老板娘端来热水，笑意盈盈地嘱咐她们擦擦脸。
　　椒图看了看那盆水，又扭头看了看好友，对方冲她摆摆手：“你用吧。”
　　于是美人鱼接过木盆，“哗啦”一声将里面的水全部倒在自己身上。
　　“……”老板娘默默地收回空盆子。
　　椒图身上的和服料子很特殊，色泽艳丽，光滑柔亮，浅黄色的袖口垂坠在肘部，如蝶翼般翩翩展开。
　　水流沿着她凹凸有致的身形淌下，滑过依旧光滑干燥的衣衫，渗入了鱼尾的层层鳞片之间。
　　与此同时，椒图苍白而柔软的脸庞，似乎也变得润泽了一些。

　　“缺水了？”相羽瞥了她几眼，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昨天蹦了那么久，不变成鱼干才怪。走，我带你去附近的巨琼池补补水……”
　　巨琼池位于平安京的南面，是负责守护京都的“朱雀”。
　　恐怕当初建议天皇迁都的术士和阴阳师们不会想到，他们眼里的四神之一“朱雀”巨琼池，在某些妖怪的眼里却只是个用来洗澡和补水的池子吧。
　　说做就做，相羽让椒图变小，将贝壳揣进袖中，站起身朝外走去。
　　“她真的在这里？”
　　隔着门帘，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入，亢朗、磁性，还隐隐带有些许不容忽视的、属于年轻男性的桀骜意味。
　　相羽脚步一顿。

　　紧接着，一黑一白两只猫咪拱开了帘子，步伐轻盈地钻入酒馆。
　　相羽认得那只白猫，那是酒馆老板娘收养的猫妖，常常在店铺里为客人斟酒。
　　黑猫幽碧的眼瞳，滴溜溜地转动着，很快便凝在了她的脸上。
　　猫咪胡须抖了抖，从三瓣嘴里发出人声：“姑获鸟？”
　　相羽犹豫了一下，正要回答。

　　恰好这时门帘被再次掀开，束着黑发的人类青年出现在眼前。他身形高挑，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悍勇之人标配的一双墨黑剑眉斜飞入鬓，挺拔的鼻梁下，嘴唇却浅淡而丰润。
　　朦胧的日光、嘈杂的人声以及微暖的春风，顺着青年的身侧，汹涌着冲入寂静的酒馆内。
　　酒馆内的灯笼已经熄灭，他整个人背光而立。陷入阴影的五官有些模糊，唯有那双深红的眼瞳，前方分明没有光，虹膜却违背常理地闪烁着点点火星。
　　像是被不刺眼的日光惊到了，相羽无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殊不知这时源博雅也在打量着她。
　　自从她化为成年形态回到庭院里后，紧接着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他甚至没有机会看清她的长相。
　　女妖站在向光处，面貌很经得起光线的考验，清晰而姣好。不知何时长到腰部的黑发有些凌乱，随意地散在由白渐青的衣裳上。
　　与贵族小姐们光顺齐整的“姬发式”不同的是，她的刘海只有细碎几缕，额头和两眉压根遮掩不住。
　　纤瘦而有力的手臂从偏短的衣袖中探出，姿态自然地垂落着——可只要她想，恐怕瞬间就能拔出纸伞，挥出凌厉的一击。

　　听到她出声后，源博雅反应慢了一拍，他微微侧过脸，轻声说：“我跟着它过来的。”
　　相羽也移开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看去。
　　那只浑身漆黑的猫又，见她看过来，迅速地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白猫，又呲着牙叫了起来：“我自己找过来的，没有别的猫告诉我！”
　　相羽：“……”
　　她弯下腰看着黑猫，放柔了声音：“好吧，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黑猫眨了眨眼，语气却很严肃：“你是晴明大人的式神吧？请回庭院一趟吧，我家大人在那里等着你。”

　　相羽一愣，却也没多想。她本就打算过一会儿回庭院，于是点点头：“好，你家大人是——”
　　谁知下一刻，源博雅却突然上前，握着她的手腕往酒馆内又走了几步。
　　青年带着些薄茧的温热手心，令相羽略微不适地地挣了挣，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挣开，只好由他拖着自己往前走。
　　袖子里隐约传来了椒图不满的抗议声。
　　走到角落里，源博雅立刻施放了一个结界。

　　这时相羽也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也顾不得诡异的气氛了，直接开口：“怎么了，博雅？”
　　“前几天，你在哪里？”青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毫无预兆地问道。
　　相羽回想了一下：“霞庄……然后，去了京都。”
　　她说到前半句的时候，对方的神情放松了许多，整句话说完后，他的脸色却变得不太好看。

　　“……”
　　源博雅回头看了眼黑猫，那猫咪正悄悄地舔着爪子。他一看过去，它便立刻放下前爪，佯装严肃地瞪着他们，充满了催促的意味。
　　黑发青年沉默半晌，最后却叹了口气。
　　“你先走吧，等晴明他们查清楚后，再回来也不迟。”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太诡异了，别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