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踪丝

83、涮与被涮

　　充盈在大气之中的，是连沉沉夜幕也掩不住的浓郁芬芳。
　　时值晚春，京都的樱花已开始凋零。从颤巍巍垂挂在枝头的花朵，以及道路上飞散的落花里，逸发出浓烈而糜艳的香气。
　　刀光如月，将满地的花瓣拂至半空，又洋洋洒落。
　　“承让了。”
　　磁性而清朗的男性嗓音，成为了继花香与刀光之后，再一次于黑暗中浮现的事物。

　　对面的渡边纲沉着脸，合刀入鞘。
　　夜色极深，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刚刚发生的一场战斗，两方并没有借助任何照明工具，穹顶无月，而路边也无灯火。
　　完全是凭着对于声音、气息和力量的敏锐感知，身为人类的渡边纲才能勉强接下这场战斗。
　　不过，也仅仅是接下而已。
　　他输了。
　　渡边纲握紧了手中的斩鬼之刃，目光凝在逐渐远去的黝黑影子上。
　　只能隐约看见轮廓，高大魁梧，应该是个成年男人。
　　等那影子完全消失在浓重的夜雾中后，久久立于原地的人类武者，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妖怪？”
　　对方强悍的力道，震得他的手臂又痛又麻，到现在都没能缓过来。
　　不过……渡边纲瞥了眼腰间的髭切——如果敌人是妖怪的话，为什么这把刀没有作用？

　　“叮！玩家打败[渡边纲（人类）]，获得经验值2586！”
　　“叮！才能[武技]上升至Lv.6（炉火纯青）！”
　　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后，人影突然停下脚步，身形凝滞在流动的芬芳之中。
　　“真难受啊。”
　　爽朗的男音又响了起来，散发着灵力波动的符纸，被两根修长的手指一一揭下。
　　“为了防着那把刀，我还得封印自己的妖力。”男声里透着几分不满：“幸好我身强体壮，还是把他拖得没力气了。”
　　话音落下后，从男性黑影的身旁，骤然泛出几簇幽幽鬼火。鬼火所焕发的浅蓝光辉里，隐约映出一道面目威严的老人影子。

　　那武士装扮的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开口说道：“相羽大人，您还好吧？”
　　黑夜中的影子，也就是伪装成男性的姑获鸟——相羽，语气仍然是懒洋洋地：“还好，此战酣畅淋漓。不过，武士之灵……”
　　“真的不再打算与你原先的主人——渡边纲见面么？我有办法让他看见你哦。”
　　“不必，渡边大人身边已有新的随从。我已经死了，何必再去打扰大人啊。”武士之灵沉声回答。
　　啧，这股酸味儿。相羽嘴角上扬，但顾及对方是位老人，到底不好直接笑出来。
　　她只好忍着笑，佯装出极为赞同的表情：“是，是这样啊。”
　　两只妖怪对话的时候，平安京东面的天空，已隐隐透出了鱼肚白色。熹微的黎明光彩，平缓而坚定地撩开了夜幕的一角。

　　天光大亮，京都的商贸市场，即西市和东市，已经在鸣响的街鼓声里敞开了大门。
　　坊市内的店铺也逐渐迎来了它们的主人和顾客。有酒气飘香的酒肆、草药齐全的药铺，还有饼铺、服装铺子、粮食铺子……
　　各种各样的气味、颜色和声音，充斥在人与人、店与店之间。
　　一位高挑俊伟的男人，以与他身形不相符的灵活动作，泥鳅似地蹿过拥挤的人流。
　　这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黑发在脑后束成了马尾辫，随着他轻快的步伐不断飞扬在空中。
　　同样灵动的碧蓝眼睛，滴溜溜地左右转动，仿佛在寻找什么。
　　不少人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看来看去，尤其是被他轻松挤开的人，更是纷纷高声嚷嚷起来：“这家伙到底在干嘛？”
　　“抱歉，抱歉。”那男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英俊至极的脸上绽出笑容：“就快找到咯。”
　　过于灿烂的笑脸闪花了大家的眼睛。等他们回过神来，却发现那外表出众的高个男人，竟然瞬间不见了影子。
　　简直像是在人群里直接蒸发了。

　　实际上，那男人，哦，或许我们应该称呼“他”为相羽，这总是喜欢假扮人类的淘气妖怪，并没有真的蒸发了。
　　仅仅是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趁其他人不注意时闪身溜了进去。
　　目的地是一处酒水铺子。有别于大部分酒肆的浓烈酒气，浮泛在这儿空气里的，更多的是某种清甜的花香味。
　　比街道上的落花更清淡，余味却更加醇温悠长。
　　“老板在吗？”
　　倚在门边，相羽放声问道。
　　“客人请稍等。”与爽朗阳刚的男性声音相对应的，是阴柔娴雅的女人音色。
　　没多久，衣着朴素而不失雅致的老板娘，端着一坛酒从里屋中走了出来。

　　她走到半途，便停下了脚步。细长的柳叶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乌黑的瞳仁里有一瞬间的失神。
　　紧接着，那丝惊艳的情绪褪去，警惕的神色骤然冒出。又过了刹那，警觉变成了了然。
　　对方不断转换的态度看得相羽叹为观止，她张开唇，试图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女人却抢先一步开口了：“真高兴见到您，相羽大人。”
　　“哦，你认出我了？”相羽眨了眨狭长的蓝眼，饶有兴致地说：“缨子你，果然有很强的通灵能力。”
　　居然能以人类之身，不借助任何法术等外力，直接看破她的伪装。
　　缨子矜持地笑了笑，却也没有否认，冲着她举起手中的坛子：“要小酌一杯么……这位公子？”

　　结果，所谓的“小酌一杯”，变成了一妖一人抱着坛子对灌。
　　偶尔溅洒出来的酒液，馥郁香气透过门帘，弥散到了店铺外的街道之上。熏得路过的行人们都要醉了。
　　铺子里的两个家伙，却越喝越欢，越喝越快，眼瞳染上了一层水光，莹莹发亮。
　　“你酒量居然这么好？”相羽咽下一口酒，有些诧异地说。
　　她们现在喝的可不是霞庄生产的花酿，而是缨子珍藏的烈酒。酒水入喉，几乎要从喉咙到胃肠烧出腾腾烈火。
　　缨子眯着眼睛嘿嘿笑了起来，清秀的脸庞上直泛傻气。

　　相羽这才发现她已经醉了，连忙抢过她手中的酒坛子。然后将这醉醺醺的家伙拦腰抱起，摊在里屋的床铺上。
　　阖上里屋的门扉，相羽思索着为缨子施加一个保护性的结界，却突然意识到了之前被自己忽略的事实。
　　隐藏在角落里的人形纸片和小妖怪，被她的目光扫过后，悉悉索索地挪动着往里移去。
　　“生意不怎么样，阴阳术倒学得不错嘛，这速度，我都有点羡慕了……”
　　相羽嘀咕了几句，身影消失在房间里。

　　—

　　庭院内，垂枝樱的花瓣落了一地，花朵零散的枝头已经冒出点点嫩绿新芽。
　　数十只小纸人在地面上跑来跑去，摇着干草编成的袖珍扫帚，将对它们来说浩瀚如海的落花归拢起来。
　　“晴明，你真是恶趣味啊。”
　　抱臂倚靠在树干上的黑发青年，看了眼那一张张忙前忙后的脆弱纸片，不禁嗤笑了一声。
　　摇动着蝙蝠扇，将自己的银发扇得轻轻飘拂的阴阳师，闻言却淡淡否认：“我并没有那种趣味。”
　　“嘁，明明一个法术就可以清理掉落花，却偏偏要这些纸人来做……”
　　“剪纸人可以锻炼手指，”跪坐在石桌后的神乐停下剪纸的动作，拿起剪子递了过来：“博雅，你要练练吗？”
　　源博雅：“……”

　　顺理成章地，对着石桌剪纸的人换成了“需要锻炼手指”的源博雅。
　　习惯于开弓和吹笛的手指，灵巧而有力，很快就掌握了剪纸的技巧。短短时间内，源博雅不光剪出了普通版本的，还有镂空版、自带扫把版等等。
　　“只是……”
　　源博雅笔直地坐在桌前，眼睁睁地看着安倍晴明和神乐进屋休息了，而他自己还在不停地剪着纸，以补充在扫地中耗损的纸人。
　　“……为什么总觉得被涮了？”

　　郁闷的源博雅，拿着剪刀呆了半晌，然后埋头继续剪了起来。
　　这次他下剪子时更加小心，花费了不少时间，才剪出一只……胖乎乎的雏鸟。
　　尖嘴尖翅膀，圆肚圆脑袋，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紧接着，是雀首鹤颈的女人，人面羽臂的妖怪，还有缩水版的，人形版本的……

　　因为只需剪出轮廓，所以不到半个时辰，满脸写着不情愿的黑发青年，就已经剪出了一排“姑获鸟系列”。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脸皮隐隐发热。恨不得将这些莫名其妙的“创作”统统烧个干净，免得看得心焦。
　　想要拿起剪刀毁灭证据，对着那些有点变形的熟悉轮廓，竟没能下得了手。
　　左右为难、窘迫不堪的时候，从源博雅头顶上方，蓦然落下了一道柔妩而低醇的女性嗓音。
　　“剪得很像，博雅。”

　　源博雅手指一送，剪刀“当啷”砸落在石桌上。他愕然抬头，恰好坐在枝间的妖怪也同时低下头去。
　　透过星星点点的花瓣和绿芽、微风与微风之中的芬芳、阳光与阳光里面的暖意，人类因惊讶而稍稍瞪大的瑰红眼睛，对上了妖怪笑意盈盈的蓝瞳。
　　良久，人类仰首立起身来，下意识地手臂微抬，而妖怪轻盈地荡离树梢，纵身扑下——
　　“叽！”

　　软绵绵、灰茸茸的雏鸟团子，“啪叽”一声扣在了源博雅的脑袋瓜上。不断扑棱着的小爪子，将原本就呆毛乍现的头顶，挠得更加凌乱起来。
　　手臂僵在半空的源博雅：“……轻点。”
　　雏鸟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整个儿窝了起来，尖嘴里还在唧唧喳喳地囔着：“博雅，剪得很好，但是还不够精细！来，我来指导，咱们继续！”
　　“……”
　　源博雅头顶雏鸟，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怎么剪？”

　　当大江山的第二把交椅、威名远播的大妖怪茨木童子，找上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庭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满地都是凌乱的落花和报废的纸人，高马尾的年轻武者神情严肃地坐在院子里……剪纸。
　　人类武者身上佩戴的笛子、太刀，以及放置在一旁的弓箭，都散逸着不同寻常的灵气。
　　就连那只在他头顶做窝的鸟崽子，也充斥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你是谁？！”那人类青年放下剪刀，拿起弓箭，露出了警惕的神情。

　　茨木童子却紧紧地盯着他头顶的雏鸟。
　　雏鸟眨了眨金色的豆豆眼，怯生生地团了起来。
　　看起来和普通麻雀没有区别——遇到大妖怪释放的威压，这些小动物会本能地害怕和躲避。
　　紧接着，大概是被茨木童子骤然放出的妖力所惊动，房间里不断有式神和人类跑出来。
　　其中某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对着樱花树下轻轻叫道：“小羽，博雅，你们认识他吗？”
　　不等人类青年作出回答，茨木童子陡然沉下脸色，原本称得上俊秀的面孔扭曲起来，鬼瞳里金光如燃。
　　“果然是你——”
　　大妖怪朝着人类武者的方向扬起狰狞鬼爪，幽黑的毒焰暴涨，势不可挡地涌了过去！
　　“——‘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