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变化 ...
-
话音未落,几朵白绒绒的蒲公英突然从茎梗上拔起,而后瞬间崩散成浅白的细丝。
除了这几颗蒲公英,四周草木静止,并没有春风翻动的痕迹。
源博雅站在草地上的一众妖怪中间,身着简便清凉的武者服装。乌发被暗赤色的发绳高高竖起,露出棱角分明的端秀五官。
他的眼睛却比面容更加年轻,酒红色的虹膜聚集了所有的韶光。
这双眼睛注视着故友的背影,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大天狗沉默了一下。
那一瞬间紊乱的妖力已平息下去,潜隐在淡漠的躯壳里,寂如止水。
猝不及防之下骤缩的瞳孔,也缓缓地松涣下来,恢复成冷静自持的模样。
大天狗扭过头,往下方望去。
“真是突然啊。”他对那人类说。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许调侃的意味,如同风平浪静之后的小别重逢。
源博雅皱皱眉,上下打量着他。
确实是完完整整的一只妖怪。看上去几年前的那场灾厄,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无法挽回的伤害。
但或许只是看上去而已。
让人类不是滋味的是,对方和相羽不同,并没有表露出失忆的迹象。
也就是说,这家伙是故意的——在复原之后,从来没有想过要联系自己,告诉自己他并非死去。
该感到心寒吗?
模糊的失望情绪自人类青年的心里一闪而逝,随即由衷的喜悦和庆幸涌了出来,取而代之。
“你这家伙……”源博雅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笑了起来:“又见面了,大天狗。”
不等对方做出回应,他伸手扣住石块的棱突,借力跃起,灵敏至极地翻上了巨石的上方。
大天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而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这样的淡漠,不是属于大妖怪高高在上的倨傲,也不是面对陌生人的冷淡,反倒像是刻意摆出的某种态度。
在旁边自顾自玩耍的小乌天狗,似乎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诡异气氛。她歪着头纠结了一会儿,扇着小翅膀飞走了。
这下,巨石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博雅,你是来找我的?”大天狗直截了当地问。
源博雅直视着友人冰原般寒凉的眼瞳,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是,但不仅仅是为了见你。”
“还有什么事?”
妖怪的口气愈发透出一股不耐的意味,其中的抗拒和不满,渐渐变得无法掩饰起来。源博雅虽然性情豪放,却也没有粗神经到连这么明显的不欢迎都听不出来。
他吃惊地挑起长眉:“你……”
就在这时,在不远处的草坪上,猛然爆发出一阵骚乱。
“你说什么?!博雅他说雀应该已经回来了……?”
犬神焦急的声音,打破了湖边的平和氛围。源博雅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反射性地回头去看,只见到犬神正朝着他的方向奔了过来。
“博雅——”
以往衣衫整洁、姿态清爽的柴犬妖怪,此时已完全失去原先的风度,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源博雅的眼眶稍稍张大了,愕然地问:“犬神,发生什么事了?”
犬神冲到了巨石下,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那几个字眼几乎是从它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你前几天拜托雀送信了,是吗?”
源博雅点头:“对,那是六天之前的事情了。”
“……”
仿佛被他的回答抽空了力气,犬神往后跌去,瘫软在地面上。
它颓然地说:“雀一直没有回来,它本来答应我三天前一起去游历的……”
听到这里,一丝极其压抑的感受,在源博雅的心中隐约冒了出来。
尚来不及细想,他就感觉到身后的妖力突然波动起来。
那波动十分微弱,甚至有几分刻意压制的意味,但源博雅还是立刻反应过来,回头看去。
“大天狗?!”
金发白衣的大妖怪已腾空而起,如鹰隼般轻盈疾迅地,笔直地飞向高空。
他居然在源博雅和犬神对话时,趁机离开了!
源博雅说不清楚这一刻的感受。他只记得自己飞快地拉开弓弦,张弓如满月,三支箭矢风驰电挚般紧追而去!
在箭矢沿着大天狗的身侧穿行而过时,数层结界瞬间张开了,层层叠叠地裹绕在妖怪的身周。
大天狗头也不回——好像他笃定源博雅不会打中他似的——扬起手中团扇,挥出几道飓风强行打碎了结界。
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飞走了。
注视着妖怪逐渐缩小的背影,随着距离的延伸,仿佛被扯去灯芯的烛火,源博雅的眼神慢慢地冷暗下来。
他低下头,尽量温和地安抚着犬神。
来源不明的愤怒和忧虑,隐隐地积聚在人类的内心里。
-
村庄里的神社外表破败,主殿内部却还算干净。
巫女引着她们,直接走进了摆放供品的主殿——用来做祷告的供奉殿实在过于狭窄,装不下她们几只妖怪。
巫女在草垫上跪坐下来,浑身黝黑的婴儿魂体,也充满依恋地贴着她蜷缩起来。
在白狼警惕的注视下,巫女微笑着取出了一个木筒,里面参差不齐地插着数支纸签。
“既然来了神社,那么,抽支签吧?”她的语气轻柔而平静:“鸟居后面有一颗樱花树。如果抽到了大吉,将纸签挂在指定的树枝上,预言将会成为现实……”
“那大凶呢?”觉下意识地追问道。
巫女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刚要开口,却被相羽的冷笑打断了。
“挫劣的把戏。”
她不等对方辩解,抬手就是一道金色的弧光。恍如耀目的金月,又似镰刀的尖勾,毫无预兆地划过巫女的腰肢。
巫女闷哼几声,控制不住地瘫软下去,侧身翻倒在地面上。
几股幽冷的黑色液流,被金光一激,从巫女的躯壳里潺潺流出。
“哇啊——!”
鬼婴扑在巫女的身上,又恨又惧地瞪着相羽,小嘴里吐出了刺耳的尖叫。
“滚!”相羽呵斥道。
话音落下,那乌黑诡异的不明液体,仿佛有意识一般迅速地流窜开去。
管狐、三尾狐和觉看得目瞪口呆。
巫女喘息了几下,将鬼婴轻轻地推开了,勉强撑起了身体。
“多谢……”望着黑发蓝眸的幼年妖怪,巫女的眼眸里流露出感激的神采:“神明大人,您又救了我一次。”
相羽不为所动,毫不客气地拆穿了她:“做出这一切的是你,不是附身于你的恶鬼。”
顿了顿,她警告道:“别再绕弯子!”
巫女垂下眼眸,唇角掀起一丝苦笑:“原来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啊。”
那小孩模样的妖怪,不,或者说是神明,却只是瞪着她。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化。
巫女搂紧了鬼婴,好像得到了安慰似的,再一次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我的名字是缨子……”她老老实实地交待了一切。
缨子是被流匪掳走的女人。
更加不幸地是,她怀孕了,被丢弃在荒郊野岭;但幸运地是,生产之后她还活着,并被一位好心的武士带到了附近的村庄里。
武士大人还把她的孩子——不知道是哪个匪徒的种,也一起带了回去。
缨子对那个孩子不好不坏。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对村民的说辞是:这是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她只是帮忙养育他而已。
可是,这个孩子……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如今却成为了她唯一的慰藉。
“村子里的怨魂是怎么回事?”相羽问。
“是匪徒们动的手。这群老鼠一样四处流窜的家伙,永远都杀不尽……”
“死去的村民为什么变成了怨鬼?”
缨子沉默了一瞬。相羽从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是你做的。”
“……是的。”
“是为了向匪徒复仇吗?”
缨子第一次露出了吃惊的表情:“的确是这样。”
听到这里,相羽已经能大概推断出事情的脉络了:若那位武士没有点出缨子的凄惨来历,那么她就能以未婚女性的身份在村庄中居住下来。
而缨子以极强的通灵天赋,得到了村庄里原先的巫女的赏识,从而在短时间内成为了继任的巫女。
然后呢?
她是怎么在这么多村民被残杀后,还有能力将他们转化为恶鬼,向屠村的匪徒复仇的?
“……是灵媒。”
缨子苦笑道:“前任巫女婆婆,除了巫女的身份,同样还是一位灵媒。”
灵媒,特指人类中能够沟通鬼神的存在。与阴阳师将妖怪当作式神役使的方式不同,灵媒们大都通过被鬼神附身,来实现人类本不可能做到的奇迹。
村庄里的前任巫女,本以为这一项能力永远都不可能用到,却在缨子的央求下,还是全盘教授于她。
“我主动让鬼神附身,请求它们帮助我向凶手复仇……”缨子解释着。
脾气急躁的觉没有忍住好奇心,追问道:“那你成功了吗?”
“成功了,他们全部都死了!”
说到这里,缨子抱着鬼婴“嗬嗬”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沙哑,竟像是鸦雀的哭嚎。
白狼突然插嘴:“所以,那些村民的鬼魂呢?你为什么不放他们自由?”
缨子怔住。
白狼虽然是妖怪,脸庞却清丽端正,仿佛最纯粹的人类少女。
而且她的目光是如此地坚毅和澄净,缨子乍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就像被烫到似的,有些慌乱地偏过头去。
……真是怪事。缨子心中发苦:明明自己才是身着圣洁服饰的巫女,结果进来的这群妖怪,都比自己要干净得多。
这无疑是一种讽刺。
那个看上去年纪最小、身具神力的小女孩,这时开口说道:“你没办法净化他们,对吗?”
缨子低头,掩饰住眼里的惭愧和不甘:“是,自从我被鬼怪附身后,神明就舍弃了我。”
相羽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随后,她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径自往殿外走去。
其他妖怪刚刚试图追上去,就见到殿门之外暗淡景象,顷刻间被耀目的金色取代了。
漫天的金色光纱,恍如冰川之上的浪漫极光,在这森冷的、幽暗的人间地狱里绽放开来。
在缱绻的金光之中,四处弥漫的鬼气逐渐被淹没、吞噬和消除。数以千计的怨魂们,齐齐发出了难以形容的惨烈嘶叫,仿佛正承受着残酷的刑罚。
拽着缨子袴摆的鬼婴,也抽噎着惨吟起来。黝黑的怨气,沿着婴儿皱巴巴的皮肤表面蒸腾而出。
相羽听着鬼婴的抽泣声,不禁皱了皱眉头。
缨子看出了相羽的不忍,反而将死死扒着自己的婴儿扯开了。她无视了婴儿委屈的哭闹,将他一把推入殿外汹涌的金光之中。
没多久,所有的怨魂都被净化干净,恢复成半透明的朦胧模样。
缨子捂着嘴,泪流满面。
“去吧……”她望着千百个魂灵中的那个小婴儿:“我不是个好母亲,抱歉……”
妖怪们注视着这生离死别的一幕,某种沉重的感情,迫使她们默然无语。
经过那次浩大的净化之后,逗留在村子里的鬼魂越来越少,没多久便纷纷自觉地飘回了地府。
无人参拜的神社里,依然保持着整洁。巫女跪坐在草垫上,与青衣的女孩儿相对交谈。
三尾狐跨出殿门,走过光滑却遍布青苔的石阶。鸟居旁依然盛开着一树樱花,只不过原本缭绕在樱树周围的诡异气息,如今已完全消散。
淡红色的花瓣,铺洒在石阶与青苔的上方,斑斑驳驳,美丽而凄清。
三尾狐仰起脸颊,花香温柔地覆盖下来。
指间夹着一道纸签,上面是拜托那个巫女帮她写下来的,永无可能的心愿。
她虔诚地将纸签挂上枝梢。
收回手指的时候,一朵樱花恰好坠落,滑过狐妖乌黑光顺的发髻。
就像是,温柔的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