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踪丝

28、惊闻

　　霞庄的一座小花园旁边，隐隐传来了兵戈之音。
　　持伞的白衣妖怪，和同样穿着镶红边的白色武士服、手握长刀的人类，身形交织错位之时，均拉出了一道道白色的残影，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桃枝强撑着旁观了一会儿，忍不住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她身后的氪金更是郁闷，撇着头左顾右盼，就是不肯看一眼那一人一妖打斗的场景。
　　氪金对姑获鸟挥伞的姿态，有种本能的惧意。尽管知道她只是单纯地挥动着，并没有附上妖力，他还是扛不住内心生出的恐惧感。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自嘲: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逮着那个妖怪的养女冷嘲热讽啊？现在好了，不光被那妖怪逮着往死里揍了一顿，还被桃花妖勒令去安慰这个大小姐，直到她肯原谅自己为止。
　　这个桃枝小姐，真是好命啊，真想把她的……不，不要再想了，会被揍死的!
　　氪金猛地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脑子里的恶念晃出去。
　　这时，女妖和人类的切磋也进行到了尾声。在青年格开女妖的纸伞，刀刃顺势滑到了对方的肩膀上后，女妖放下纸伞，绕开锋利的刀尖轻盈地退出战局。

　　“多谢。”
　　博雅放下发酸的手臂，收刀入鞘，站在原地慢慢地平复着呼吸。听到女妖的道谢后，他看了过去，对方脸不红气不喘，毫无疲惫的迹象。
　　但他们双方都知道——这场比拼，其实输的是她。
　　由于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两方都收了力道。姑获鸟没有使用妖力，博雅没有选择自己最擅长的箭术，也没有施加任何阴阳术法。
　　仅仅是“技巧”的交锋。
　　尽管姑获鸟有所收敛，从伞上传来的力道仍然震得他手臂隐隐发麻。而女妖挥伞的姿态极为狠辣，纵使知道她会手下留情，还是会被那股以命搏杀的气势所震慑。
　　“力”和“势”兼备的姑获鸟，她唯一的不足、最大的不足，就是“技”的缺失。
　　博雅张了张口，试图说出自己看法，但见到对方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
　　于是话涌到口中，就变成了:“不管人类还是妖怪，都有剑术卓绝的存在。若你向他们求教，要比独自摸索顺利很多。”
　　姑获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神色诚恳地说:“好，受教了。”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一旁心不在焉的桃枝，突然仰起头轻轻唤了一声:“咕咕……”
　　女妖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了，她走到人类女童面前，柔声说:“怎么了？”
　　桃枝有些仓惶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姑获鸟出声的地方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没什么。”最后，女孩闷声说道:“咕咕，我有点累，不去游园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姑获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博雅却暗自疑惑起来。
　　是错觉吗……他总觉得那个小女孩，刚刚似乎没有发现姑获鸟的走近。难道她看不见姑获鸟？
　　不，不太可能。如果真的看不见的话，那身为人类的她，是怎么认识的姑获鸟，怎么和姑获鸟进行交流啊。

　　傍晚时分，正是霞庄最美的时刻。
　　太阳在西山埋首，漫天的辉光是她的长发，被时间一缕一缕染红，又从天际嫣然地滑落至人间。
　　生了一张鬼面的庞大牛车，披着温情款款的霞彩，在半空中慢吞吞地旋了几个圈儿，缓缓降落在地。
　　“哇哈哈，胧车好棒!虽然没有蛙先生跑起来那么刺激，但是却可以在——空——中——飞，好有趣啊!”
　　从胧车上下来的山兔挥舞着小手，高高兴兴地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还扭过头去询问好朋友的意见:“孟婆，你觉得好玩吗？”
　　同样是小女孩模样的孟婆张了张口，正要回答，身旁的白毛兔子就被一只手给拎了起来。
　　山兔惊叫一声:“哇呀!”两只小短腿垂在空中，不断地挣动着。
　　手的主人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别堵在车门这里，快点下去。”语气虽然很差，手上却将哭丧着脸的兔子轻柔地放到了地上。
　　“鬼使黑好过分!”山兔回头冲他吐了吐舌头，拉着孟婆跑远了。
　　鬼使黑切了一声，双手背在脑后，姿态嚣张地走下了车。他的兄弟兼同事鬼使白，带着黑白童子，也跟在后面钻出了车厢。

　　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几十个妖怪，胧车的车厢这才完全空了。一直待在地面上望眼欲穿的妖怪，顿时欢呼起来，试图挤进胧车内。
　　胧车巨大的脸孔上竟浮现出惊恐之色，她猛然拉紧了车帘，一溜烟窜上天空。
　　“哎，我还没上车呢!”
　　“胧车大人，再飞一次吧!”
　　妖怪们失望极了，一个个不满地嚷嚷起来。
　　“老娘飞了一天了，滚!”胧车回应了一声惊雷般的怒吼，瞬间盖过了所有噪音。甚至有一些泡沫被吼声震碎，装在里面的点心失去了依托，纷纷砸了下来。
　　刚刚还抱怨着的妖怪们齐齐噤声，有的还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嗨？胧车，你居然在这里载妖怪？”
　　直到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从妖怪里传来，才打破了沉默。
　　“姑获鸟你有没有同情心!”胧车气呼呼地指责着出声的妖怪，满头的乱发都炸了开来。
　　她也是倒霉，本来乐颠颠地拉了自家手下来参加游园，结果手下都去玩别的项目去了，她自己反而成了别的妖怪玩的项目!
　　姑获鸟看出了她的委屈，竟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胧车登时大怒，气哼哼地飞走了，理也不理试图追上来安抚的姑获鸟。

　　“哥哥？”
　　刚清醒不久的神乐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在蝴蝶精那里做了个美梦，那梦境异常清晰，到现在都记得。
　　真希望……能一直留在这里。
　　轻微的声音在女孩的脑海中闪了一下，又迅速地湮灭了。
　　她扯了扯哥哥的袖子:“哥哥，你在看什么？”
　　一边说着，神乐一边也跟着他的目光朝天际看去。有两道矫健轻捷的影子，一前一后刺透了辉煌的霞光，直奔夕阳而去。
　　“你觉得，她像人类么？”
　　青年摸了摸她的头，随意地问了一句。
　　“哎？……”神乐愣了愣，反应过来:“那个影子是……相羽姐姐？”
　　她抬起小手遮在眉间，挡住绚烂的晚霞，这才看清楚已经浓缩成小点的黑影，不禁十分无语:“哪里像了……”
　　人类哪有飞那么快的。
　　青年似是听到了妹妹心中的吐槽，哼笑了一声，自顾自地说:“我倒觉得挺像。”
　　“这个妖怪，比京都里的那些家伙还会玩啊。”

　　夕阳撩起她火红的秀发，留恋地望了大地最后一眼，悄然无声地隐去了。
　　夜幕裹着细碎星辰，步履款款地迈入高天。幽凉的夜气，也随之潜入了家家户户的半阖的门扉里。
　　霞庄的游园已经结束，客人们也陆陆续续地走得差不多了，庄园里的妖怪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场地。
　　博雅和神乐也离开了。而像椒图、胧车这样远道而来、且和姑获鸟关系密切的妖怪朋友，都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打算在霞庄继续玩个几天。
　　姑获鸟随她们去了，自己往庄园深处走去，她记得桃枝还在那里等着自己。
　　循着熟悉的气息，女妖走到了一间小木屋之前。她站在门外感受了一下屋里的动静，然后轻轻地叩开了涂壁。
　　娇小的人类孩子团在被子里，从鼻腔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女妖目光柔和地望了一会儿，正要转身离开，桃枝却似乎被开门的动静所惊动，睫毛颤了颤，睁开了乌黑的眼睛。
　　桃枝的目光逐渐凝起焦距，落到了半开的门口。
　　“……谁？”

　　抱着被子的女孩，小脸紧紧地绷了起来，稚嫩的声音里隐约带着颤抖。这个孩子在害怕。
　　姑获鸟怔住了。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
　　“……是我，”女妖没有靠近，站在门口低声说道:“桃枝，你看不见我吗？”
　　在出发去霞庄的途中，她特意为桃枝附加了一个加强版的“妖语之绊”，系统和她保证说这个效果能一直持续好几天。
　　结果，到现在就失效了么？
　　姑获鸟感到意外的时候，孩子已经抛开被子，循着声音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她怀里。
　　姑获鸟顺势搂住她，羽毛轻轻地拂过女孩的脸颊。
　　“叮!才能[妖语之绊]作用于人类[桃枝]。”
　　提示音刚落，孩子的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便直直地凝在了她的脸庞上。下一刻，泪水从那双眼睛里蓦然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毯上。
　　姑获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如此激动的表现，不由得惊愕又心痛。
　　“桃枝，桃枝？怎么了？”
　　桃枝哭得哽住，几乎说不出话来。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姑获鸟的袖子，浑身颤抖地将脸埋了进去。
　　“……”
　　“咕咕……”她的声音一直在发抖:“从中午开始，我已经看不到庄园里的妖怪了……”

　　姑获鸟沉默了许久。孩子始终埋着头，女妖只能感觉到浸透衣襟的温热水汽。
　　女妖思索着，从中午就看不到妖怪了……？在这个妖怪扎堆的庄园里，对一个人类孩子来说，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又在想，这样重要的事，为什么这个孩子那时没有和她说？
　　这个孩子……
　　真的适合参与妖怪的聚会吗？自己是不是根本不应该放她一个人玩耍？或者说，根本不该让她频繁地接触妖怪？
　　千言万语堵在胸腔，最终凝成了一句叹息。
　　“对不起。”女妖搂紧了怀中的孩子，低声说:“我很抱歉……”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没有让你开心，没有始终陪伴你。

　　闻言，桃枝哽咽了一下，终于从女妖的怀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小脸。
　　她眼中犹带着泪光，眼眶更是肿得厉害，嘴角也委屈地抿着。但这个敏锐的孩子，似乎已经理解了女妖心中的想法，拖着浓浓的哭腔开始解释起来。
　　“我看不见其他妖怪，除了氪金……那个讨厌的家伙。我就让他陪着，想着要去找你……”
　　“你在和那个武士打架，我不敢当着他的面和你说这件事……”
　　“后来，我太累了，就回去休息了……反正，不就是一次游园……”
　　虽然口中说着不在意，孩子的眼睛却红得更厉害了，明显是在意极了。
　　她明明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
　　还被那个不男不女的妖怪嘲讽!
　　却连萤草的节目也来不及参加……
　　这简直太过分了。

　　桃枝正伤心欲绝，就听到女妖柔和的声音落了下来。
　　她说:“桃枝，你想要永远看到妖怪吗？”
　　从来没有奢望过的选择猛地出现在面前，女孩懵住了，瞪着红通通的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呆呆地望着说出惊人之语的妖怪。对方蓝色的眼眸沉静深邃，正神色柔和地注视着自己，显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想。”桃枝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
　　“哪怕，将来可能会出现幻觉？”
　　“……什么幻觉？”
　　“鬼怪是人心的产物。你心中的执念，或许会化成虚假的幻象，来干扰你，影响你。你会害怕吗？”
　　“或许我会怕，咕咕。”桃枝轻轻、毫不犹豫地说:“可是我想要看见你。”
　　“好。”
　　桃枝听到了女妖淡淡的、含笑的、温柔的声音。随后，她感到一阵幽凉清爽之意蓦然从脑袋里泛起，仿佛流动的泉水，一直流转到眼瞳、耳廓、鼻尖、嘴唇……
　　从此，世界截然不同。

　　姑获鸟从房间内出来后，很久都没有说话。她跳到了一颗开得稀疏的桃花树上，凭借轻盈的体格立在枝梢，随夜风上下晃荡着。
　　过了一会儿，系统惴惴不安地开口了。
　　“抱歉，玩家，我没想到，[妖语之绊]效果作用的时间缩短了。”
　　女妖顿了顿，才略带无奈地说:“你别和我说，那个‘永久作用于目标’的效果也会缩短？这次我可掏了100枚勾玉，比上回折腾那个领主还要贵啊。”
　　“绝对不会!”系统就差指天发誓了:“收钱办事，这次绝对妥妥的!”
　　姑获鸟松了口气，抱着翅膀倚到了树干上，抬眼望向繁星烁烁的夜空。
　　她真心希望那个孩子可以解开心结。事到如今，她不后悔当初收养的决定，却也不希望自己的妖怪身份让孩子感到困扰。
　　“孩子真是麻烦……”
　　“哎？玩家，你不是养得很欢吗？”
　　“我本来不打算养的。”
　　“那你还养。”
　　“没办法，”女妖的嘴角噙着一丝自嘲，语气悠然:“放不下啊……”

　　独自欣赏星空到半夜，女妖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她从树枝上跳下，慢吞吞地穿过月光下的树林，却在树林边沿被一个妖怪堵住了。
　　“田？”
　　姑获鸟认出了对方。那是一只总是时不时跑过来，和她叨叨各种小道消息的狸猫妖怪，也是樱花林附近的土地神使。
　　女妖不禁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是必须在外面就堵着她汇报的吗？
　　“我从土地神大人那里听说了一件事，想着这件事应该对您很重要……”
　　狸猫咳了一声，抖动着胡须，解释道:“所以我就自己跑了过来。”
　　姑获鸟没有把它的话放在心上。这只狸猫，尤其爱八卦，总喜欢逮着各种道听途说的消息来讨赏。听得多了，她耳朵都要生茧了。
　　“你说吧。”到底对方是辛辛苦苦赶过来的，她今天心情尚可，也不想扫了它的热情。
　　狸猫凑近了一些，抬着肉乎乎的小爪子，捂着嘴悄声说道:“相羽大人，听说彦山的祭典上，混进了人类……”
　　“哦。”女妖敷衍地应了一声。
　　不就是妖怪的聚会混进了人类吗？这有什么新奇的，霞庄的游园，还主动邀请了人类呢。
　　狸猫没有注意到女妖冷淡的态度，它完全沉浸在爆料的兴奋之中了，激动地搓着两只爪子。
　　“——然后，彦山上的妖怪们，都死得差不多啦!”
　　话音刚落，一张翅膀突然伸过来揪住了狸猫的后颈毛，将它整只地提了起来。
　　狸猫的豆豆眼对上了一双狭长的幽蓝眼睛。而后，寒意凛然的声音猛然在耳边炸开。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