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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谓我心忧 ...

  •   张良回去丞相府的时候,隔着正门老远便感觉到府中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悄悄从后门回到寝居内换了一套衣服,然后看了看被他理得整整齐齐放在枕下的白纱和木板,想了想还是又一圈圈地缠到了右手上。接着又整理了一下容止,便径直走去正厅打算找祖父赔罪去了。
      然而走到前厅的时候,抬头便见到阿易正立在厅门前朝他扮鬼脸。
      扮完鬼脸后阿易便高声通报起来:“请公子进屋去吧,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说完话又十分夸张地冲他伸了伸舌头。
      张良见状心里蓦然“咯噔”了一下,因为那鬼脸是平日里他和阿易约定好的暗号,动作越是夸张,就表示祖父越是生气。
      思考间他犹疑地顿了顿脚下的步子,小片刻之后才又朝阿易点了点头,带着一番颇为郑重的心情神情肃穆地走了进去。然而待进到厅内后,他却率先被正席边案旁那几幅裹得严严实实的绢画给惊得愣了愣。
      ——良儿,莫要伤心,这是世间常有的事。
      记忆中有人曾抚着他的额头这样对他说话……张良猛地怔在了原地。
      而下一瞬却又忽地抬起头闭了眼,大抵猜到了那画中是什么,也大概知道了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了。
      “良儿,愣着做什么?”正坐在厅内正中席上的张丞相蓦地传唤了他一声,“还不快过来吃晚膳?”
      张良闻言瞬间猛地顿了顿,却又立刻敛去了面上所有神色,自觉平静地应了一声便朝前方小案旁走了去。那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幅银制的碟箸,而碟箸旁放着的,都是他平日里最爱吃的菜品。
      他默了默,提步走到案前朝老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旋即侧身在席上端正坐下。
      张丞相看他一眼,蓦地开口道:“拆了吧。”
      他闻言顿了顿,点了点头,然后伸手将右手上的白纱一层层地拆了下来。
      张丞相见他拆完了便吩咐着开始用膳,并不断举箸为他布菜,自己却不怎么动。张良见状疑惑地问了一声:“祖父用过了?”
      张丞相点头:“用过了。”
      张良便皱着眉有些不相信地道:“那为何还布两副碟箸?”
      张丞相闻言却是不作回答,只沉默地伸手抚了抚他的鬓发,沉吟了好半晌才开口道:“良儿在韩非公子那里必定是没吃饱的,你先吃着吧,祖父不想吃,想同你说说话。”
      张良便“哦”了一声,然后在他的掌间蹭了蹭,自觉又端起了菜碟。
      张丞相朝他碟中夹了一块蕨菜,慈爱万分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发顶盘旋了许久,好半晌之后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干支历数戊寅,王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自此日起,韩独为国,迄今已有一百七十六年。”
      他说着顿了顿,余光瞥见张良不经意凝滞了片刻的动作,旋即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又接着道:“然而自商子变法以来,西方强秦暴起,东方诸国无不胆颤心惊。今日先不论别国如何,暂且说说韩国……恒慧王间割地无数,当今王上两年前更是奉上王令直接俯首称臣。良儿,祖父素来以人相之法育你,今日你便来说说,这是什么兆头?”
      张良咀嚼的动作顿了顿,他抬眼看一眼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下一瞬却迅速垂下了眼睫,皱眉道道:“良不敢妄论。”
      张丞相闻言却笑了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很好,尽知而不尽言,初具为官之道。”
      张良的眉梢不自觉跳了跳,连忙将头又低了低,一言不发地继续用膳。
      张丞相接着道:“我张氏在韩为臣百年,在政为相三世,及至今日,位极人臣,冠茂根深。然而韩王安纵然在秦政面前只剩一口气了,对待张家这样所谓的参天大树,一声令下之后也是朝夕之间便可以齐根而斩的。这一点……你知不知道?”
      张良点头:“良知。”
      张丞相笑了笑:“知道便好。”说着他顿了顿,突然毫无征兆地道了一句,“良儿,你抬起头来,看着祖父的眼睛。”
      张良顿了顿,依言抬起头。
      张丞相便径直望向了他眼底:“祖父今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几年后韩国有幸还存于世——那么你当知晓,你必定是张家第四代国相。所以今日,你告诉我,你要以齐家上下的性命、张氏百年的声望,以及你此后长及一生的未来,去……赌谁?”
      张良被那连番的询问震得猛地愣了愣,右手猛地颤了起来,嘴唇翕动了好半晌,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蓦地被打断了。
      张丞相抬手止住他想要说的话,从案旁取过方才他进屋时便注意到的那几幅绢画,然后解开系绳递给了他。
      他沉眸将画卷展了开来,入眼便是一位立在巍峨宫阙下身着玄色官服的俊美男人。男人手上持着玉笏,眼角带着三分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薄唇微张,正直直地看着他。
      眼底倏地涌上泪意,他却猛地闭上双眼,不敢让画中的人看见。
      果然……
      是父亲。
      耳畔祖父沉肃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带一丝感情地道:“回答我之前要仔细考虑清楚了,良儿。因为此间天下将乱,这是个才人辈出的时代。而我已经老了,所以总是会尊重你们做出的一切决定。”
      ——总是会尊重……我们做出的一切决定么?
      张良垂下头使劲地握了握拳,竭力将泪意逼回眼底,用尽力气不让自己哭出来。
      身旁祖父的声音还在响着,他道:“你父亲当年就是选错了人走错了路,所以他以他一人殇亡换来张氏不倒。然而你要想清楚,祖父已经一把年纪了,你若是像你爹爹一样选错了路,那祖父……还能不能有再一个十年来能任你折腾?”
      张良听到这里时突然便哽咽了起来,方才逼回去的泪意全数涌了出来,他顿时忍不住抽泣着道:“不要,祖父是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
      张丞相笑了笑,抚着他的头慈爱地道:“相信祖父,祖父并不是在逼你。我只是希望你能认认真真地做出一个决定,然后为你认为最正确的决定,付出应有的责任。”
      说话间张丞相收了收手,转而按到他的肩上接着道:“毕竟你已经长大啦,很快就要比祖父高了,也必定会比你父亲更加优秀。所以作为张家的子孙,你应当切必须拥有这个——一念之间生杀夺予的巨大权利。”
      说着他将头上的官帽取下来放到手上,接着将双手平举抬高到少年额间,然后用无比郑重语气庄重肃穆地询问道:“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要选……谁?”
      选谁?
      眼前突然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的画面,有父亲临终时笑意生花的模样,也有姬无夜冷笑时寒光乍破的模样,有韩九公子郑重时锋芒睿智的模样,也有祖父微笑时华发生光的模样。
      那些画面纷乱嘈杂,张良被搅得头疼不已,然而耳畔却突然又响起了那日在城南听曲时偶然所闻的纷乱马蹄声与毕剥大火声,杂乱的声音中那个老人奇怪的呼唤声又突然出现,他说:“孩子,跟我走吧……跟我走……”
      跟你走?
      为何要跟你走?!
      张良猛地抬起头来,双手痉挛地挣扎了好半晌,最终却似挣脱了什么桎梏一般,猛然郑重无比地伸了出去,抬手便接过了祖父手中的官帽,然后稳稳地戴在了头上。
      极致的沉默中他以身伏地行了一个最大的礼节,声音沉稳至极地道:“祖父,良选……韩非。”
      张丞相笑了笑:“以齐家上下的性命、张氏百年的声望,以及你此后长及一生的未来?”
      张良点头:“以齐家上下的性命、张氏百年的声望,以及良此后长及一生的未来。”
      “为何?”
      皱眉沉默了一瞬,张良才俯首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良以为,只有真正懂得民为贵的君,才是值得永生追随的王。”
      张丞相闻言沉默了良久,才蓦地抚袍起身朝屋外走去。
      屋外晚霞如火,夕阳遗老。他举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似叹着气摆了摆手,高声道了一句:
      “诺成。”
      而屋内仍旧跪在席上的张良,听到这一句话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然后蓦地瞪大了双眼抬起头来。
      推荐韩非那封荐书的人……是祖父!
      因为在当今的韩国,能影响到王上的决定,能促使韩王安在位以来第十份荐书通过并对兄长没有敌意的人,只可能是祖父!
      思考到这里的瞬间他的眼眶猛地红了起来。
      因为张家在韩三世为相,之所以能历经多任国君始终屹立不倒,最大的原因是张家历任家主在储位之争中很少明确站位,极善明哲保身。
      虽然后来随着秦国有如神助一般的异军突起,七国多年的平衡渐被打破,明哲保身的无为之法很难再保住张家。但是由于在上一任王储之争时,他的父亲曾倾尽全力扶持过的七公子夺位失败,差一点将整个百年张氏毁于一旦。最终导致父亲不得不舍弃自己来保住整个张家,所以在之后许多年里,张家又回归了完全中立的状态。
      而如今的时局并没有多少动荡,祖父却通过“荐书”一事作出明显维护九公子韩非的姿态,完全地将自己曝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势必是想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身上,好将他们这一众羽翼尚未丰满的少年人稳稳地护在身后。
      而促使祖父作出这一切举动的前提,必然是早就猜到了他选择用一切去赌的人必定会是韩非,所以早早便用最坚实的行动给了他支持。
      此世知良者,莫过于祖父啊。
      思考间心底猛地狠狠地抽疼了一下,张良倏地伸手捂上心口,却蓦地觉得自己同父亲相比简直差劲太多,明显还不够努力也不够强大。因为他竟直至今日还不能长成能挡一方风雨的强者,只能不断地麻烦祖父成日成日地为本属于他的责任而奔波受苦。
      ……或许是活得太过安逸了。

      半个时辰前,新郑城东,姬将军府高檐上。
      一袭蓝白衣衫的白凤捻着手中的羽刺,抬眸悠悠地看了一眼远处九公子府中冉冉升起的一盏天灯,然后猛地出手用白羽将它射了下来。
      那天灯被射破之后之后便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白凤在它离他还有几尺远的时候,蓦地踮脚飞身将其接了过来,然后捧在手中颠来倒去地看了看。
      在第五遍检查了没有发现任何特殊之处以后,他才冷哼了一声,随手将那破了口的天灯丢到了一旁青瓦上。
      接着便抱起双臂,一言不发地继续监视起九公子府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谓我心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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