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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你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从今天起,你是惊鸟。
      惊弓之鸟,安逸则死。
      时刻不忘训诫。
      时刻不忘使命。
      唯是,忘掉自己。

      民国二十九年,哈尔滨开了一间裁缝铺,老板叫温寒深。
      南十六道街的八杂市一直很热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除了限供的大米、火柴和油盐之外,这里什么都能买到,温寒深的裁缝铺就开在街角。
      “温老板,早啊。”
      对门铺子的钱掌柜开门做生意了,伙计正在店铺里散水扫地,一见温寒深也笑着点了点头。
      温寒深带着微笑,也点了点头。
      今天是去料子铺取货的日子,上周订的呢子到货了,取了料子要去一趟花园街。
      八杂市虽然人头复杂,都是平头百姓,一家家连着,所以乡里乡邻的都挺热络。温寒深从铺头走到料子铺,一路上时不时的就有人打招呼,片刻也没闲着。
      “冯老板。”
      温寒深走进料子铺,姓冯的老板正在点算,一见他笑着迎了上来。
      “您来啦。我正点着呢,您看看数。”
      冯老板的料子一向质地上成,童叟无欺。温寒深笑着点头,放下随身的裁缝箱,走了过去。
      “这批料子是泊来货,从上海转的手,过重庆到了这儿的。”
      温寒深摸了摸,笑道:“确实是好料子。……上回的棉布也不错,我一个太原的同行托我来问问冯老板,还有没有货。”
      “我看看。”冯老板带上老花镜,翻起了账,笑着抬头道:“还有几匹。您朋友是来取啊?还是我这儿给他运?”
      “他自己来取。回头,我给他发个电报。”
      冯老板点了点头。
      温寒深付了款子,带着几卷样料叫了辆人力车走了,冯老板让伙计点算料子,傍晚给他送。
      一切办妥后,已经过了中午,他随便在摊子上买了碗面吃,便往花园街去了。
      花园街比起八杂市要清雅的多,这里住的着哈尔滨上流阶层、洋人和军官,一栋栋的别墅和庭园错落相隔,翠绿的松柏交错相间,即使是深秋,也是一派浓绿。
      转过几个街角,一幢花园洋楼就在眼前,小牌上写着林府。
      林府门前站着岗兵,看有人上门,冷着一张脸上上下下把温寒深打理了一番,问道:“哪的?什么事?”
      温寒深欠身鞠了一躬,和声和气的说道:“温寒深。来给贵府的三小姐量身的。”
      管事的岗兵小队长,往府里播了个电话,随后冲温寒深招了招手,让他进了大门。
      林府是伪满地方自治指导部副部长林守明的府邸,林家的三小姐林梦棠是林家唯一的女儿,父母兄长的掌上明珠,读了洋书回来的,下个月是她的生日,所以特意叫了裁缝来量身做衣服。
      温寒深跟着老仆人进了客厅。客厅里林梦棠正和她的两位嫂子说着话,见量身的裁缝来了,才收了笑声,寻着望去。
      “你就是温先生?”林梦棠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她的二嫂子笑了起来,“梦棠,怎么样?二嫂没说错吧,不比你那些洋同学差吧。”
      林梦棠仔细的打量着温寒深,不是没见过长相好的男子,只是眼前的这位年青的裁缝确实让她意外,或者应该说在林梦棠的脑子里,好裁缝一定不会是年青人,好手意等于长年岁,她在外国见过的都是如此。
      一早就听嫂子们提到过这位姓温的裁缝师傅,个个都把他夸的什么似的,人长的俊又斯文有礼手意还好,起初林梦棠还不信,可见到真人,她却有几分信了。
      “温先生的手艺可是整个冰城最好的,多少小姐太太们都专门找他做衣裳呢。”
      温寒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应付这些太太小姐们是他不拿手的。
      “呦,是谁这么好,让我们二嫂这一通好夸。”
      林梦棠笑着迎上去,擦身间,温寒深也转眼望向那个笑声的来处。客厅外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向着林梦棠行了个绅士礼,将花送到了她手里。
      客厅里,因为他的出现变得更加热闹。
      “书维,你可来了,刚梦棠还在问你呢。”
      林梦棠娇嗔的扯了扯嫂子的衣袖,害羞的转身走到一边。
      周书维笑着跟了过去,“我的好同学,怎么回了家反倒害羞起来了。”
      温寒深一个裁缝总不好急着问主人家什么时候量身,于是便在一旁等着,到是林梦棠的大嫂看见了,说道:“你看你们,一热闹来就把正事给忘了,让人家温先生等着。”
      “唉呦看我这人。”二嫂一拍手,急忙把温寒深让到了沙发旁,催着林梦棠量身。
      温寒深放下了裁缝箱,从里面取出了软尺,给林梦棠量起身来。周书维坐在沙发上看了他们一会儿,无聊的随手拿起丢在茶几的一本书翻了起来。
      两位嫂嫂坐在一边说着话,下人时不时的来打点茶水和点心。
      林梦棠只见温寒深量身十分仔细,却不像那些老师傅一样,边量边记便问道,“温先生量身,不记下吗?”
      温寒深笑了笑,回答道:“都记下了。”
      林梦棠开始用欣赏的眼神打量起这位年青的裁缝,他一身卡其色的西服,虽不显得昂贵却十分合身,而且看得出做工精细。
      “温先生的西服是自己做的?果然是好手艺。”
      温寒深点了点头,“粗针大线,三小姐见笑了。”说着,他拿起了带来的料样,一张张给林梦棠试。
      “书维,你也量个身,让温先生给你做一套西服。我送你。”林梦棠转头对看书的周书维说道。
      周书维抬起头笑了笑,“林三小姐送的,我当然得收。”
      “三小姐,您看这块料子可喜欢?”
      林梦棠看了温寒深选的呢料,浅灰色配上了胭色的暗格,看起来雅致又刻板,果然年青的师傅眼光是别有不同的,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给林梦棠量好,温寒深开始给周书维量身,周书维则和林梦棠说笑,温寒深比划着肩膀臂长,量的仔细,量好身之后,温寒深也给周书维选了一块呢料,林梦棠和周书维都很满意。
      “那我就先回去了。四天后,我再拿了衣裳来给三小姐和周先生试。”
      两位嫂子又和温寒深寒暄了几句,便让人把他送出了门。
      直到傍晚,周书维和林梦棠还在聊着,三四年没见的同学,如今见了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林家的两个嫂子瞧着他俩的热络劲儿,心里别提多喜欢了。
      林家在哈尔滨是数一数一二的军政世家,而周家更是南京政府的要员,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那就真是皆大欢喜了。
      周书维放在腿上的书不小心掉在了地毯上,他伸捡的时候发现了一条软尺。“这不是那位温先生的吗?”
      林梦棠一看,还真是温寒深的东西,看来他走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
      “天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顺手,我给他送去吧。”周书维说着站起了身。
      “不过一个软尺,用得着你周大公子亲自送吗?”林梦棠有些不悦,本来想留他下来吃饭,他却说刚到哈尔滨行李还没收拾,得回公馆一趟,明晚再来正式见过林守明。
      “人家讨生活的家伙事儿,我就顺道给送一下,正好我也到他店里看一眼,刚刚的料子我还是有点不满意。 ”
      林梦棠这才笑了起来,嗔道:“我就知道你挑剔。去吧去吧,别回头说我送件儿西服,你还不喜欢那料子。”
      辞过林梦棠,周书维看一眼二嫂那里拿来的地址,开车往八杂市去了。
      深秋的哈尔滨日头落的很早,周书维把车停在了街边,走进了八杂市的坊道。这里和花园里完全不同,嘈杂、混乱,路边往门外泼水的,小摊上随口吐着唾沫的,到处乱跑的小孩子,骂骂咧咧的彪悍婆娘。
      门头上字迹已经模糊的招牌,屋里的灯光透过荔枝面玻璃格映出来,暖暖的,周书维推门走了进去,关严了本来虚敞的门。
      屋里陈设朴实,缝纫台上铺着呢料,上面还画着裁线,角桌上放着针线纽扣盒子,还有一副眼镜。
      温寒深撩开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灰呢的背心白色的衬衣,藏蓝的袖套,俨然一副裁缝的本格打扮。
      他还没来得急开口,周书维伸手把他推进了里屋,门帘猝然落下,屋里一片静谧。
      贴紧的胸膛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紧紧的抱住这个温暖的身躯,感受着他的心跳,周书维锁紧了眉头,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闷在喉咙里,嗓子憋的生疼。
      后背被轻轻的拍了几下,以示对他的安慰,温寒深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眼中也泛着红。
      “小孟。”
      周书维用轻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反复的念着。

      生死大事,在战争面前微不足道。
      我没有选择命运,是命运选择了我。
      家国、信仰,我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已经不得不为之付出。
      我只是万千林禽中的一个。
      惊鸟可死,寒山不移。

      在林府看到温寒深的那一瞬间,周书维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可是他克制的很好,他没有失态。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在温寒深身上,否则他不知道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的抱住他。
      两年前的夜晚,随着那响彻汉口的爆炸声,随着那烧烫了夜空的大火,他的心几乎在那一夜死了。
      那是民国二十四年的初秋,天微寒。
      汉口火车站一趟客列进站了。熙攘来往的人群中,孟实秋站在月台上,任何的喧闹都与他无关,他神情静默,目光沉着。
      一个身影从包厢列走了下来,藏蓝的大衣,黑色的礼帽,手上提了一只皮箱。孟实秋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片刻的确认后,向他走了过去。
      “先生。”孟实秋接过他手中的皮箱,“车已经备在外头了。”
      周书维点了点头,向站台外面走去。周家在汉口的法租界内有处公馆,只是一处闲置的产业。
      车子驶进了公馆,前院有一个小喷泉,两层的砖红洋楼虽不奢华却很气派,前后院种了很多玉兰,刚落尽了白花,浓绿的叶子油亮亮的。
      周公馆的人员很简单,除了孟实秋这个年轻的管家之外,就只有一个负责打扫和做饭的林妈。
      “先生,有什么吩咐就播内线。”
      周书维目送孟实秋离开房间。
      一路上,孟实秋没说过一句话,不仅寡言连神情都很冷峻,整个人就像结了薄冰的河,可周书维恍惚觉得他眼中也有一条河,藏在冰层下一条流淌的河。
      简单收拾了一下,周书维下了楼。因为人少所以公馆显得有些冷清,周书维在楼下转了一圈,便去了厨房。林妈正在准备晚饭,孟实秋脱了外套,挽着衬衣袖子,带着深褐色的围裙,正在给林妈打下手。
      孟实秋忽然转头,目光停在了刚到门边的周书维身上,问道:“先生有事?”
      周书维心底一惊,打量着孟实秋。在南京看到他照片时候,周书维只是觉得照片上的这个人,清秀干净、沉静内敛,却没想到他如此警觉,不露声色但留意着周围的一切。
      “没事。随便转转。你们忙着。”说着,周书维离开了厨房,到客厅去了。
      回国后,周书维被父亲安排到了上海中央银行工作,他亲历了民国二十一年的一·二八淞沪会战。
      而就在两个月前,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正式回复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取缔河北省的反日团体和反日活动,实际上就是放弃了华北主权。
      一个机缘之下,周书维社交能力和金融才能,被力行社特务处戴处长瞩目,多次接触后,周书维加入了力行社特务处,成了戴处长的直接下线。
      以暗配明是蓝衣社核心组织力行社的宗旨,所以力行社成员一明一暗都有着多重身份。从此,周书维的身份便不只是中央民众训练部周部长的大公子,也是力行社特务处的“寒山”。
      身份的转变,令他更深的了解到了党内的一些机密,蒋公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同时他也非常清楚外在的危机,他制定对日应对原则便是“一面预备交涉,一面积极抵抗”,力行社就是他的另一手准备。
      这次来汉口,明面上是中央银行出外差来汉口分行查理账目,实则是为了打探日租界内的动向。汉口日租界在当地的五国租界中位置最为偏僻,商务并不繁荣,稍有实力的日本企业,如横滨正金银行、日清汽船株式会社等,都前往汉口英法租界区立足。
      但汉口日租界被公认是走私、贩毒的大本营。日本人在中国的军事动作日益猖狂,汉口日租界内囤积军火暗藏军备的消息一直真假难辨,派去的几组人都如断线风筝下落不明。
      “先生。可以用饭了。”
      饭厅里,四菜一汤,周书维坐在桌前,端着碗却下不去筷子。孟实秋和林妈就站在旁边,陪着。家里只有三个人,本来就冷清的很,对着长桌更显寂寞。
      “坐下一起吃吧。”周书维笑着对孟实秋和林妈说道,“就我们三个,也没那么多规矩。来,坐下吧。”
      孟实秋冲林妈点了头,林妈去厨房拿了碗筷,两人坐到了桌前,坐是坐了,可是餐厅里除了碗筷触碰地声音外,静的让人尴尬。
      转眼,已经到汉口大半个月了,周书维没怎么出过门,一直借病拖着,唯一一次出门就是去了趟汉口分行,顺道去了趟法租界的商行买了个照相机,其余的时候要么在家里看书,要么在小花园里晒晒太阳,拍拍照。
      直到一天下午,周公馆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横滨正金银行的副行长桥本淳一打来的。
      周书维挂了电话,打算回房间,路过孟实秋的房间,一时好奇便推门走了进去。
      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对林妈,甚至是对周书维,孟实秋都十分警惕。他的房间只有床、衣柜和一张单人沙发,拉开衣柜的门,里面只有两套西服和三件衬衣,周书维环视着整间屋子,这里没有人存在的气息。
      “先生找我?”
      不出周书维所料,孟实秋很快出现了。
      “我要出门。”
      孟实秋的眼睛扫了一下房间,颔首道:“我去备车。”
      车行在撒满落叶的小道上,阳光透过两边的梧桐如星点一样落在车窗上,周书维坐在车后座,目光落在孟实秋的后脑勺上。
      刚到汉口的第一个晚上,确切的说是半夜,周书维去找过孟实秋,他的手还没敲在门上,孟实秋已经在房里出了声。
      “先生找我?”
      伴随着问话,孟实秋拉开了房门,白衬衫西装裤,周书维瞥了一眼他的床,几乎没有睡过的痕迹。
      “惊弓之鸟,安逸则死。”周书维问他是否一直这么警觉,孟实秋直白的回答着。
      “汉口不是战场。周公馆只有你我和林妈。”
      “身在何处,战场就在何处。”
      孟实秋的面容一直冷峻,他不会为任何事所动,他静默的留意着周围的一切,周书维当时不明白,只是觉得纵然山河飘摇,活于世上也不应如此。
      “你我袍泽,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难道你连我也要时时警惕吗?”
      “惊鸟只是一个代号,孟实秋也只是一个名字。活着可以是任何人,死了谁也不是,这就是我的使命。我与先生不是袍泽,我只是万千林禽中的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
      重重的一击。
      周书维从来不知道,所谓惊鸟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存在,孟实秋的沉静并非出于他原本的心性,而是被绝望磨灭了本来的自己。
      “家国。信仰。你为之付出,没想过会后悔吗?”
      月光落在孟实秋的眸中,像是宁静的河水中的倒影,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眨眼间又恢复了不可看透的冷峻。
      “家国,信仰。我还没有来得急细想。”
      还没来得急细想,却已经将生命交托。战争的残酷也许就在于此吧,人在清平乐世想的最多的是自己,乱世之中往往由不得你去想,已经被逼上了一条难以回头的路,向前是刀山火海,后退是万丈悬崖。
      “小孟。以后我叫你小孟。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的名字,别叫什么先生了。”
      孟实秋没有回答,周书维站在他的面前,却看不清他的样子,看不清却有说不明的信任感,也许他们就是彼此生命中唯一的寒山和惊鸟。
      “先生要去哪儿?”
      孟实秋的声音,把周书维的思绪拉回车里。
      “去万国百货。”
      孟实秋点了点头,驱车驶往法租界的万国百货。
      万国百货是汉口最大的百货公司,全部是泊来货,也是上流社会的往来之地。周书维带着孟实秋从第一层开始逛,钢笔、帽子、皮鞋,像是大采办,引来了不少人的瞩目和议论。
      “先生,还要买什么吗?”
      相对于周书维的招摇,孟实秋显得很不自在。
      周书维转眼看了看他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得意的笑了笑,说道:“去男装部,给你买几套新西装。我周公馆的管家,怎么能只有两套换洗的。”
      “先生,不用了。……先生。”
      周书维根本不理会孟实秋的拒绝,大步向前走着,孟实秋提着他买的大小物件,也只得无奈的跟了上去。
      忽然,周书维在卖手表的柜台前停了下来,指了指一块表让售货员取来看。
      孟实秋已经有些不奈烦了。周书维转身把他手里的袋子接了过去,放在一边,拉起他的手,把手表带在了他的腕上,笑着欣赏了好一会儿。
      “挺好看的。买了送你。”说着,周书维也不管孟实秋喜不欢喜,便示意售货员结账。
      孟实秋一把拉住了他,“先生,这表太名贵了,我能不要。”
      “就因为贵,所以才要送。我今天买的东西,都是送你的。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先生,我只是个管家,不需要这些。”
      周书维把钱交给了售货员去结账,转头对孟实秋说道:“横滨正金银行的副行长桥本淳一来了电话,这个周末约我去法租界的俱乐部。你和我一块儿去。”
      “先生,我陪你去不合适。你还是找个女伴吧。”
      “咱们家只你和林妈,你是打算让林妈陪我去吗?”
      孟实秋显得为难又无奈,看着他那时的样子,周书维不由的掩鼻了笑了笑。
      大肆采买后,两人回了周公馆。周书维才进房间,外套还没来得急脱,孟实秋就敲门走了进来。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是来发难的。
      “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周书维脱了西服,坐到了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洗耳恭听。
      “你今天的行为太过招摇,如果这是行动需要,我无话可说。但希望你记住,我不应该留在任何人的记忆里。”孟实秋说着,向周书维走近了一步,把原本已经很低的声音,压的更低了些,继续说道:“孟实秋只一个名字,不是真正存在的人。在汉口,我是孟实秋,出了汉口,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周书维已经笑不出来了,孟实秋心头压着的巨石,比他想像的更重,他不知道特务处用了什么方法去训练他,对孟实秋的了解仅仅是戴处长的描述。“黄埔子弟,精锐之才。”
      “小孟,我们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不要总是说自己谁也不是。”
      “我说过,我们不是袍泽。保护寒山的安全确保任务顺利完成,这是处座给我的指示。他的意思是,我可以死,你必需活。所以我们不会同生共死,也不可以同生共死。”
      周书维看着孟实秋的眼睛,这么明亮的眼睛,可看到的却只有暗无前路的绝境,那条在他眸中流淌着的河,深埋冰层之下。
      桥本淳一的邀约如期而至,法租界的俱乐部是领事要员们聚会的场所,桥本的目的很明显,一方面要试探周书维这个中央银行的专员到汉口来的真正目的,另一方面则是能拉拢则拉拢。
      中央银行直属财政部,财政向来都是国家命脉,周书维的身份特殊,不仅年纪轻轻已经跻身中央银行专员,他的父亲也是蒋委员长面前的红人,无论哪一层关系,桥本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周书维到汉口已经一个多月了,虽然很少接触这些要员,可是消息早就放出去了,他这个中央银行的专员名头不小,汉口虽不是军政要地,但商贸发达,和津沪两地不相上下。法、俄、日三国的领事早就有有意相邀,桥本淳一便促成了这事。
      孟实秋扯了扯西服领子,他不像周书维那样如鱼得水,本来他就不想太过抛头露面,可周书维给他置办的这一身太过招摇,时不时的便会引来俱乐部里名媛小姐们的瞩目。
      周书维见他一个人不自在,抽身过来,递了一杯酒给他,小声在他耳说道:“你这样会更惹人注意。最好的伪装就是融入情景。去找个漂亮姑娘跳支舞吧,黄埔出来的不可能不会吧。”
      孟实秋也感觉到了自己和这里的格格不入,教条固化了他的思考,他不可能像周书维那样成为一个社交能手,但至少在这里他不能拖他的后腿。
      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冲着周书维露出了一抹优雅的微笑,“先生去招呼您的朋友吧。我会照应好我自己的。”
      周书维笑了起来,认识一个多月了就没见他笑过,没想到第一次的笑容居然还是为了任务,特务处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
      汉租界的俱乐部让周书维和日租界搭上了关系,在之后的两三个月里,桥本成了周公馆的常客,周书维也成了俱乐部的熟人。
      汉口入了冬之后很湿冷,转眼圣诞节就要到了,虽然不信上帝,可是要跟洋人打交道,还是得让他们看到你对他们宗教的尊重。周书维让孟实秋去买点一品红,洋人管这种花叫圣诞红。
      孟实秋去了趟租界,买了整一后备箱,回到周公馆时已经是黄昏,他捧着一怀的圣诞红从外头走进客厅。
      “小孟。”
      孟实秋寻声向二楼望去,周书维顺势按下了快门。
      孟实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问道,“先生今晚不是要去俱乐部吗?”
      孟实秋放下手里的花,脱下外套上了二楼,顺手从满脸得意的周书维手中拿过了相机,不由分说的把底片全抽了出来,然后把相机还给了周书维,说道,“我去给你准备外套。”
      周书维难过的看着手里的相机和胶片,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卷了,孟实秋亲手毁了他的杰作,只因为他总是时不时的偷拍他。
      “我不该留在相片里。”
      周书维尽其所能,仅仅只是想留住他的笑容,融化他眼中的薄冰。
      法国领事举办的圣诞晚宴请来了汉口所有军政要员,在这样的年代,社交已经不仅是联络关系的手段,更是拉紧利益的政治手段。周书维需要这种恰到好处的瞩目,以及似有似无的距离。他总是自嘲的说自己就像一个交际花,对此孟实秋也仅仅是付之一笑。
      汉口铁路运输发达,水陆并运,处于南北中间位置,和其他省市联系便利,若日本人将他们的军械库设在这里,那一但战争爆发,汉口就会成为他们的运送物资的枢纽重地,而国民政府就完全处于被动,对战局百害而无一利。
      周书维的父亲一直保持着亲日的态度,加之周书维本人也或明或暗的表示,他非常支持父亲和汪先生的态度,而且桥本淳一之前向汉口分行递交的合作协议书,周书维也出手帮了忙。几个月来他已经取得日本领事秋山政孝的大半信任。
      孟实秋也在这几个月里已经学会了怎么逢场作戏、笑面迎人,似乎任何场何他都可以处理的游刃有余。
      直到那一刻,他彻底溃不成军。
      席间,冯市长笑脸相迎,把一位一身戎装花白头发的军官引到了周书维面前。
      国民政府中央警卫师88师师长,沈铎。全师骨干皆是黄埔子弟,蒋委员长的嫡系部队。周书维也听父亲提起过,这位沈师长是出了名的正派。此前的一·二八淞沪会战,87师、88师等中央军整合为第五军增援沪上,王牌精锐师名不虚传。
      几年前黄埔武汉分校和南京总校并校,最近有传闻武汉分校要重办,沈铎作为蒋委员长的亲信,路经汉口去武汉,武汉分校看来是要重办的传闻是真的了。黄埔子弟一直是蒋委员长最看重的,也是国军精税,看来时局果然到了紧要关头,只怕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周书维和冯市长寒喧之后,发现孟实秋不见了,找了许久,才在花园的角落找到他,他静静的坐在长椅上,凝视着不远处的一片黑暗。直到宴会结束,他一直坐在那儿,不说一句话。
      就在刚刚,孟实秋逃离了宴会,那身戎装,那个身影,本以为已经毫无微澜的心底,却被激起了千层浪涛,浪涌摧毁了堤防,淹没了所有坚强。
      回去的路上,周书维没让他开车,他也没有坚持,只是沉默的坐在副座,周书维从他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暖意,他就和这湿冷的寒气一样,冰冷。
      如水的月光映着窗外的白玉兰,孟实秋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抱着肩倚在窗边,失神的望着院子里的喷泉,周书维推门走了了进来,他竟然没有察觉,直到周书维走到近前,他才回过神,伸手拭掉了落在嘴角的眼泪。
      “小孟……”周书维想问,可眼前的孟实秋让他问不出口。
      “他老了很多。”孟实秋无力的扯起些许微笑,望着窗外的眼睛里泛起了涟漪,“以前,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也没那么多白头发。……我没选择,只是被选择了。我不怕死,只是担心,我死了也没人告诉他一声。”
      周书维张开口却找不到能安慰孟实秋的话,于是他伸出手把他拥进了怀里,他全身冰冷,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他在最好的年华,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曾经的骄傲被打磨殆尽,和最亲的人变成陌路。
      有生之年未必有机会倾诉,身死之时也会永远被掩埋。
      “小孟。…活下去。战争总会结束,你会是他的骄傲。”
      周书维感到怀里的人微微的颤抖着,虽然他拼命的压抑,可是那细碎的啜泣还是从他的喉间溢了出来。
      然而,就周书维离开汉口一年后,民国二十五年八月的第二次淞沪会战,和同年十二月的南京保卫战的战场上,38师、87师、88师作为装备最为精良的王牌师,拼死和日军搏杀,成为了抗日战争第一批付出鲜血和生命的部队,所有将士最终都成为了英烈名录上永远的番号。
      汉口之后,成了永绝。
      除夕之夜,林妈回老家过年了,周公馆只剩下周书维和孟实秋。
      年夜饭只有两碗加了鸡蛋的阳春面,周书维得意的向孟实秋展示他刚买的怀表,背面的表壳打开来,里面嵌着一张小相,正是孟实秋捧着满怀的一品红的模样。
      那些被孟实秋扯了的照片,周书维还是不死心的送到了照相馆,结果只有这一张幸存了下来。
      “先生,你不该留着这照片。”
      “这儿只有你我,不要叫先生。”
      孟实秋默然的垂下了目光,他不是不想开口,只是害怕牵绊。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明天是否就是永别。
      自尊、骄傲、身份、个性,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磨光了,他是一颗子弹,早已上膛,随时准备被点燃,和敌人同归于尽。
      当死亡不再是一个人的事的时候,牵绊带来的只是成倍的伤害,越亲近的人,伤的越深。
      “小孟,告诉你真正的名字,行吗?”
      “等到你不是寒山,我也不是惊鸟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爆竹声中带着喜庆,周书维在小院里放起了烟花,抛开一切,就简简单单的过个年。回首间,孟实秋站在烟火映照的天幕下,笑容虽淡却被烟火衬的明亮无比。
      那夜的烟火璀璨明亮,那夜的笑容弥足珍贵。
      新年过后,转眼便入了春。时间拉的越久就越危险,沈铎的出现更让周书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南京政府已经箭在弦上,大规模的战争就在不远处将要汹涌袭来。
      周书维是他父亲和汪院长联络外援的代表,不折不扣的亲日派。这些都是他的最佳掩饰,他的目的是接近秋山领事,探清日军囤积军械暗藏军备的真假,并且要借秋山政孝和日本军政界建立联系,以便日后更重大的任务。
      可是秋山太过狡猾,疑心很重。和周书维一样,他也从沈铎的出现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也就更加谨慎起来。本来周书维抛出汪院长有意另立政府的诱饵,几乎已经接近汉口日租界的军事核心了,可是却一下子因为秋山的推诿而又重新被推到了边缘。
      眼下,他得想法子解除秋山的戒心。
      周书维回南京的日子就在眼前,焦灼涌上心头,而最后的机会就在桥本为他而办的饯别餐会,他绝对不能放过。
      餐会在江滩路的汉江饭店,说是餐会其实也只有桥本、秋山和冯市长,周书维看出来了这个餐会是秋山的意思。狡猾的人也往往唯利是图,周书维抛出的饵太诱人,秋山虽然有疑虑但还是舍不得放弃这样的机会。
      席间,秋山一再试探周书维,说到汪院长去年11月遇刺的事,问起他现在的情况,周书维细数回答,言语间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汪先生一直是我们日本的好朋友,他与蒋委员长对共的态度有别,这一点我们也非常了解。”秋山说着,给周书维倒了一杯酒。
      周书维举起酒杯,和秋山对饮了一杯。“蓝衣社的手段,您该是早有耳闻。汪先生遇刺表面是代蒋公受难,实则都他们自导自演,借了孙凤鸣的手,目的就是排除异己,最后再来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秋山一边听着,一边察言观色。
      “不瞒秋山领事,就连我和父亲都已被他们盯上了。…不是我们非要另立政府,而是政府容不下我们。”
      冯市长和桥本都默不作声,他们都是秋山的心腹。当初周书维到汉口之前,戴处长就已经告知他,冯远英就是汉口走私集团的庇护伞。
      “据我所知,周先生可是蒋委员长面前的红人。蓝衣社怎么会敢对他下手呢。”
      “汪先生在外人面前,不也是蒋公的至信之人吗?”
      秋山笑眯眯的敬了周书维一杯,却还是三缄其口。看来想要得到他的信任,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周君,回到南京之后,我们也要多多联络啊。”桥本岔开了话题,明显是要结束谈正题的势头。
      周书维不急不缓的笑道,“一定,一定。”
      一颗子弹打破了汉江饭店的融洽气氛,桥本和冯市长吓的钻到到了桌子低下,随后又是几颗子弹把桌上的洒菜杯碟打的四散飞溅。
      闻声冲进包间的卫兵,保护着四人退出了包间,当他们走出汉江饭店的时候,又有冷枪向他们射来。
      孟实秋从车里跑了出来,把周书维护在身后,一颗子弹还是击中了周书维的手臂。直到大批的警察赶到,枪击才停止,冯市长才威风凛凛了起来,怒吼着让警察去四处扫寻,缉拿枪手。
      “先生,您该近早离开汉口。这样的暗杀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您不该再以身犯险。”医院的病房里,孟实秋担忧的劝说着周书维。
      “我又何常不知道危险。只是为了父亲和汪先生,我怎可退缩。”
      秋山政孝推门走了进来,笑着关怀了一番,警察局虽然还没有抓到人,可是已经找到了枪手埋伏的地方,也找到了几颗子弹抛壳。
      秋山将一枚抛壳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那是一枚国军专用子弹的弹壳。
      周书维眉头紧锁,痛心疾首的叹道:“政府不容我,蒋公不容我。”
      秋山拍了拍周书维的肩,安抚道:“周君安心养伤。我们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朋友的。”
      送走了秋山,周书维舒了一口气,和孟实秋相对一笑,戏没白做,枪子儿没白挨,秋山这个老狐狸终于卸下了防备。
      周书维策划了这场暗杀,孟实秋安排了这场行动。
      孟实秋通下线安排了蓝衣社的杀手,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只是一出戏,他们接到的指令就是刺杀周书维。
      几天后,周书维回到公馆,对正在给他换药的孟实秋抱怨道,“我要真被打死了,岂不冤枉。”
      “有我在,你不会死。”
      周书维满心窃喜的看向正往他胳臂上缠纱布的孟实秋,直到包扎好了,孟实秋一抬头就看到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急忙回避。
      “因为我是寒山?”周书维故意问。
      孟实秋知道他这是故意的,早就已经习惯了他这种不做正经事就没边儿的脾气,也没理他,端着药和纱布走出了卧室。
      周书维看着他的背影,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冲着刚关上的房门,大声喊道:“你就是舍不得我。”
      孟实秋刚带上门,急忙又推开门嗔道:“小声儿点。林妈在家呢。”
      “林妈不在,你就承认了?”
      孟实秋白了他眼,“就该把你嘴也包上。”说完便转身走了。
      周书维觉得这枪挨的太值得了。
      背对着卧室的门,孟实秋的沉入了深深的思绪之中。
      数日之后,秋山把周书维请到了日本领事馆。秋山政孝的目的很明确,周书维是他们和汪精卫之间的桥梁,汪精卫意另立新政府,对日本人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还请周先生向汪先生代为转达我们合作的诚意。”
      “这个当然。……只是,党国的军队都在蒋公手中,要另立新政府并不容易。而且蓝衣社已经盯上了我们和汪先生,还要请秋山先生想想办法。”
      秋山转了转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狡猾的笑了笑,“实不相瞒,我也很为难。就拿汉口来说,这一年多来帮派和激进分子十猖獗,在租界内大肆烧抢。…我和周先生一样痛心疾首。为表诚意我要送先生一份礼。”说着,秋山把周书维引到了窗前。领事馆的院子里,卫兵押着几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从坐在车里等候周书维的孟实秋身边经过,走到了院中央。
      孟实秋瞥了他们一眼,推开车门下了车,转眼望向楼上。
      “这几个人是冯市长交给我的。那日在汉江饭店暗杀周君的,就是他们。”秋山用狠厉的目光盯着那几个年轻人,露出了残忍的笑容,“刑讯之后,他们还是一口否定。……周君,对于这种人的态度,套用一句汪先生的话,‘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说着,秋山向楼下的卫兵挥了挥手,枪声响彻晴空,尸体被拖走了,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周书维的心在那一刹那也仿佛被枪击中,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
      “先生。”
      孟实秋的声音惊退了周书维的悲痛和怒火,周书维的眼中孟实秋望上来的眼神渐渐清晰。孟实秋目光诚然,那是忠于主的人管家和随行护卫该有的眼神,别人的生死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先生,没事吧。”
      “没事。”
      周书维收回了目光,转身用笑容回应了秋山的举动,“我与秋山领事一样。很喜欢汪先生的这句话。”
      利益和权利的交易中,双方都必须先放出筹码。周书维回公馆前先去了一趟电报局,给身在南京的父亲发了一份电报,向他回复了和秋山之间的协定,同时也向他说明了秋山的态度,新政府一旦成立,政权归于汪先生,但军权必须由日本掌握。
      一路上,周书维格外的严肃,或者说他一直压着怒气。回到公馆后,孟实秋把林妈支出了门,公馆里只剩他和周书维两人。
      “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周书维把外套扔到了沙发上。
      孟实秋走了过去,拿起外套整理后挂到了衣架上。“先生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周书维气坏了,冷冷的笑了一声,“你的下线被捕,你不可能不知道,为何不设法营救?”
      “他们早已做了必死的准备。”孟实秋的神情冷峻,眼中透着杀伐果断的绝决。“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再瞒先生。日租界虽不繁荣,但却是汉口最大的租界区,戴处长也曾派人探查,但都失败了。……我的任务,除了配合先生之外,就是在弄清军械库的准确位置后,将其炸毁。”
      周书维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个被人利用的傻子。
      “在先生来汉口之前,我已经安排了人以地方帮派和激进分子的身份,对日租界进行破坏和骚扰。这么做的目的是给先生避嫌。要炸毁军械库,也要确保先生不被日本人怀疑,顺利脱身。……任务必须完成,而且要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周书维忽然觉得孟实秋很陌生,在他面前展显出的所谓社交手腕都像杂耍一样,他伪装的那么深,在周书维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做了这么多安排。
      “好一个滴水不漏、万无一失。……你还有什么安排是我不知道的?”
      “先生有先生的任务,我也有我的。我会配合先生,也请先生不要干涉我。我们的直接上线都是戴处长,仅此而已。”孟实秋诚然相述。
      比起周书维,孟实秋总是用力行社训练出来的冷静处理一切,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任务的完成,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任何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
      “那那些被杀的人呢?看着他们被处决,你真的能无动于衷吗?…还是,他们的死也是你安排好的?”周书维责问道。
      “寒山只有一座,禽鸟则有万千。先生以后还会看更多处决的场面。战场上,没有死的的决心,就没有生的希望。”孟实秋说着,眉间还是透出了些许担忧,“先生如果不能从容面对,将来的路会很难走。”
      周书维终于明白,比起真刀真枪的厮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更加残酷,是他太轻率了。
      之后的数日里,周书维和孟实秋之间一直笼罩着冷凝的空气,就连林妈都觉得他俩不对劲儿,还劝孟实秋别跟主人家过不去。
      周父的书信不日而至,一并还附上了汪院长的亲笔函件。
      就在周书维带着汪的函件和秋山会面的当日,他亲眼目睹了租界内囤积粮食的仓库被炸,周书维明白这是孟实秋在为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做铺垫。
      “秋山领事,汪先生的诚意,您已经看到了。”周书维对正在仔细看着汪的函件的秋山说道,“是不是也该让我,代汪先生看一看贵方的诚意。……还有,我父亲已经派人来接我,今晚我就要离开汉口了。”
      秋山收起函件,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
      离开汉口的行程可以说是给秋山的最后通牒,不能给他太多时间考虑,他太狡猾。
      同时,这也是戴处长下达的命令,无论军械库一事是否为真,后续的任务周书维都不得再参与,他是至关重要的寒山,绝不能现在就暴露。
      稍作准备,秋山便带着一小队领事馆的卫兵,和周书维一同驱车往东面江边去了。
      尚未到江边,日军已经设下了重重暗哨,表面看起来只是私船码头的简陋仓库,深入内部之后周书维不由一惊。日本人将原本的仓库改造,表面看上去只是他们转运物资粮食的仓库,而在此之下工兵居然扩建了一地下防控设施,体量是上层仓库的四倍,里面囤积了大量的军火。
      秋山确实是只老狐狸,难怪他一直说自己喜欢中国的孙子兵法,看来这暗度陈仓的法子也是从里边儿学来的。难怪之前来查探的人都查无结果,还赔上了性命。
      这个军械库不但位置隐秘,而且就建在码头旁,汉口码头自古就是出了名的九省通衢,一旦大规模的战争爆发,这些军火将直接从码头运向各处站场,这么一来日本人将占尽先机。
      爆炸声又再响了起,就在附近的一个粮库又被炸了。秋山皱起了眉头,看了一眼周书维。
      “秋山领事,你确定这里没有人知道吗?”周书维端起了姿态,责问道:“我可不希望,我还没离开汉口,这里就被那些乌合之众端了。…汪先生对你们的许诺,没有这些支撑,只怕很难实现。”
      秋山的态度显然软了下来,周书维占据了上风,毕竟他人现在还在这儿,爆炸已经发生两回了,而且他今晚就离开汉口了,秋山虽然疑心重,可是长久以来的烧抢已经麻痹了他多半神精,利益关系之下,周书维被排除在了怀疑之外。
      “周先生放心,我们会多加留意。”
      离开了日租界,孟实秋开着车,周书维思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会和我一起离开汉口吗?”
      “我还有任务。”
      “你不是惊鸟吗?不是要保护我吗?”
      “接先生的人已经到了。…戴处长安排的人,先生可放心。”
      如他所说,周公馆里已经有三个人在等他了,林妈也按孟实秋的吩咐,帮周书维收拾好了行李。
      “先生保重。”
      月光皎洁,院中白玉兰盛放至极,伴随着零星凋落的花瓣,孟实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目送周书维的车离开公馆。
      周书维从后车窗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那一抹澄净的笑容成了最后的送别。
      汉口火车站,空气湿冷,直到震天的巨响惊动了整个汉口,浓烟从东面的江边升起,大火映红了整个天空,接连不断的爆炸一直持续着,仿佛脚下的地面都在颤动着,周书维难以控制自己的不安,可是对面前来送行的秋山和桥本,他必须从容。
      “秋山先生,今天这是第几回了,有点儿不对劲啊。”周书维先发制人,向秋山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其实此刻的秋山和桥本也是眉头深锁,这么大的动静可不是炸个粮仓物库能引起的。秋山心里对周书维不是没有怀疑,只是他下午才带周书维去看过军火库,不过两个小时就发生了爆炸,他找不出周书维布置安排这一切的时间和机会。
      “周先生,我就不送你上火车了。”
      周书维对秋山的焦急离开表示了体谅。目送秋山和桥本匆匆离去的背影,周书维再也没办法镇定。
      “他们有多少人?有没有人接应?”周书维急切的向身边的人问着。
      “惊鸟可死,寒山不移。”身边的人向周书维转达了戴处长的指令。
      周书维瞬间觉得胸口如受重击,他被强行带上了火车,直到火车驶离月台,他始终希望能在人群中看到孟实秋的身影出现。
      伴随着街上四处响起的枪声和纷乱的人流,孟实秋掩着腰上的伤匆匆跑进月台,举目望向没有尽头的铁轨,火车早已驶离汉口。
      他已经完成了汉口的任务,褪去孟实秋的身份,卸下惊鸟的代号,下一个任务还在等着他,另一个身份,另一个代号。
      死别之前是生离,生离之后也许就是永别。
      汉口积攒了许多回忆,最终留下的只有那一张小相。
      哈尔滨八杂市的裁缝铺里,周书维注视着眼前的温寒深,生怕他只是一个幻影。
      “我以为你死了。”
      “孟实秋已经死了。现在我是温寒深。”
      周书维心中揪紧,惊鸟,又一次。
      “这次是我主动的。我不后悔。”温寒深的目光中透着坚定,“你不记得了吗,我跟你说过,等你不是寒山,我也不是惊鸟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们都得活着。……我是惊鸟,但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是来保护寒山,保护你的。”
      周书维无奈的笑了笑,他眼前的这个人在温柔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倔强的心,无论是曾经被动的成为了战争的消耗品,还是如今自愿参与了这场残酷的战争。
      “我特意留下了软尺,就是让你来找我。……你要的东西,北风那边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棉布有四十箱,药品有二十箱。”
      周书维点了点头,他这次来哈尔滨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些棉布和药品运出去。前方战事激烈,飞机大炮重庆政府已经向美国人买了不少,只是后方缺乏药品和物资,很多伤兵得不到医治失去了生命。
      “最近各个关卡查的很严,这么多物资很难运出去。”温寒深说着皱紧了眉头,“林守明是这个地方自治指导部的副部长做的很精明,在你来之前已经有三个站点被扫了,一个活口的都没留。”
      周书维沉了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运输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就做你的裁缝,听明白了吗。”
      温寒深露出了一抹温暖的笑容,往外屋走去,撩开门帘的瞬间,他放开了声音说道:“周先生若不喜欢之前的料子,可以来看看这些。”
      一阵客套和挑选后,温寒深把周书维送出了裁缝铺。
      八杂市里即使入了夜也依然热闹,对面的钱老板,在正对大门的掌台后面点算着当天的收入,伙计在门口迎来送往。
      送走周书维,温寒深和钱老板的伙计寒暄了几句,便关铺了。
      关了外屋的灯,进了里屋往二楼的卧室走,关上卧室门的一瞬,温寒深顺着墙脱力的坐了下来,泪水终于压抑不住的夺眶而出,他紧紧的抱住双膝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全身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当他在林府看到周书维的时候,胸口涌出窒息般的紧张,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见到的时候还是难以自持。
      在那一刻,温寒深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知觉。

      要把六十箱物资运到前线不是件容易事,首先出这哈尔滨就是头等的艰难。哈尔滨是日本人在中国的大本营,这里有装备最精良的关东军,所有的物资往来都要关东军守备的通行证,无一例外。
      几日后,周书维正式登门拜访林守明。
      林周两家都是看日本脸色吃饭的,自然该热络些才好。周书维说动了他的父亲,便有了明正言顺来哈尔滨的借口,也就可以把他真正要完成的任务给办了。
      “林伯父对眼下的时局怎么看?”
      晚宴后,林守明和周书维在书房里闲聊,周书维试探着问道。
      林守明是个老狐狸,看菜下饭,看人说话,他早就知道周书维来的目的,不可能是找老同学叙旧这么简单。
      “中亚共荣么,咱们不都是心往一处想的么。”
      周书维笑了笑,继续说道:“林伯父。我一个学金融的,对政治啊、打仗啊这些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利益最大化,风险最小化。”
      林守明虽然不动声色,可是周书维知道他已经动心了。林守明是伪满州地方自治指导部副部长,他做的再好,得便宜领赏的也都是他的顶头上司,所谓官大一层压死人,像他这么精明的人怎么能服气。
      “我父亲常常说,抛开国家民生,当官的不就求一个升官发财么。”
      林守明眼神一转,周书维暗自得意,这老鬼终于上勾了,于是接着说道:“眼前一桩生意,不知道林伯父有没有兴趣一起玩儿。”
      林守明虽然对周书维不太了解,可是对他的父亲可是知道的很清楚,狡猾老道的政客,南京政府财政部部长,手里过的钱数都数不清,他们父子说的生意一定稳赚不赔,只是这周家父子为何要找他这个副部长,他心里还有些疑惑。
      “世侄,我不过是个副部长,哪敢高攀你们家的生意呢。”说着,林守明点燃了烟斗吸了起来。
      “虽然我父亲在上海,可是对林伯父也是十分敬佩的。您的行事作风,您的处事明断,这哪里是那个仗着裙带关系大您一阶的常部长能比的。”周书维结结实实的恭维了林守明一番,见他很是受用,便继续说道:“生意伙伴,可不能只看关系,得看资本和能力。”
      那晚,周书维和林守明谈了很久,大抵已经说动了林守明。
      其实周书维的目的就是为了拿到关东军的通行证,他向林守明丢了一个肉包子,同时这个肉包子也是他丢给自己父亲的。战乱年代,想发横财的人很多,像林守明和他父亲这样手上有关系又有门路的,只要有人帮他们把思路捋顺了,自然就容易上勾。
      林守明身为自治指导部的副部长,手上有的是实权,关东军的来往物资都得经他手,除了军械之外他想从中谋一些完全是没有人会知道的,只不过他人面不广,物资的出路也窄,所以他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力。
      周书维正是看准了这点。周家本来就是金融出身,周父是财政部部长,虽说是日伪,可是这是在中国人的地头,日本人还得靠他们来正兴经济,维持他们的东亚共荣。
      林家有物资,周家有门路,这还不是一拍即合的事。
      说动了林守明,周书维心中的石头落下了一半,他实在是很想尽早完成这次任务,只有任务完成了温寒深才能远离危险,周书维再也无法承受汉口那样的情形了。

      你要记得你是寒山,我也记得我是惊鸟。
      没有寒山,惊鸟何以栖身,何以归巢。

      林梦棠的生日宴上,关东军情报部的松尾大佐也到了,松尾曾经在上海和周书维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在哈尔滨又见显得有些意外。
      周书维也没想到他会被林守明请来,看来林守明确实是一个精明的老狐狸。
      “周君,怎么来了冰城。金融处那边如此清闲吗?”
      “松尾先生说笑了。我可是特意告了假来的。一来老同学回国,我来看看她。二来家父也让我顺便来处理一些田产。”
      林守明端着杯子,在一旁察言观色。
      松尾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周先生身体还好吗?他为我们大东亚共荣操劳,我们十分感谢。”
      “应该的。”周书维笑着,完全是一副得意的汉奸嘴脸。
      松尾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南京和上海还安定吗?冰城这几年十分混乱,一些投机分子试图破坏东亚共荣的大好局面。”
      周书维皱起了眉头,感叹道,“大佐说的是,家父和汪先生也为此十分头疼。”
      “就这半年,已经端了三个据点了。”林守明说着也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些投机分子着实让人头疼。”
      “林副部长无需多虑,这些人会除尽的。”松尾十分自信的笑着抿了一口酒。
      林梦棠不喜欢和日本人打交道,于是找了个借口把周书维拉走了,周书维觉得这个松尾来的到也不坏,林守明对自己的疑虑已然转淡了。
      就在他庆幸之时,一个日军军官跑了进来,在松尾耳边低语了几句,松尾明显比刚才更加高兴了,转而又对林守明说了几句,转身离开了宴会。
      “松尾大佐怎么先走了?”
      林守明得意的笑了起来,“刚刚又端了一个站点,大佐急着回去审问呢。”
      周书维显得不太关心的哦了一声,林守明见他对这些事不关心,拍了拍他的肩说道,“现在这个时局,不好说。总之你还是要自己上点儿心啊。”
      “是的。父亲也常常敦促我。”
      林守明看得出林梦棠对周书维的心思,他此时也想撮合他俩,无论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林家,周书维都是一个上上之选。
      生日宴过后,周书维已经取得了林守明的信任,他们合计着要把关东军物资库里的一批白米运出去,这正是周书维等待的机会,林守明不方便押运,他又是一个做事小心谨慎的人,这押运的人选就非周书维不可了,这样一来,那六十箱物资就能混在这批大米里,顺利通关了。
      生日宴前,温寒深已经把物资的存放地点缝在了西服里。周书维一拿到林守明通行证,便立刻去了存放物资的地点,六十箱物资都换上了关东军物资箱,这样一来混在大米里绝不会有人发现。
      一切准备妥当后,周书维在接头的暗点留了信,可是等了几天也不见温寒深的回信,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周书维穿着温寒深做的西服去了一趟林府,说是要请林梦棠出去吃饭,林梦棠自然很高兴,两人刚准备出门林梦棠注意到了他西服上少了一颗扣子。
      “呦,还真掉了。”周书维一副没留意到的样子,笑道,“怪我,没好好珍惜三小姐送的东西。……要不我俩顺道去趟温先生的裁缝铺,看他那儿还有没有扣子,给配上。”
      这话一出口,林梦棠显出了一些难色,把周书维拉到了一边,小声的说道:“那位温先生是重庆的特务,前几天被关东军情报部抓了。我们都吓了一跳,想想他来过我们家,多可怕呀。”
      周书维主心中一沉,可脸上却还是笑着,安抚似的拍了拍林梦棠,“以后小心点儿。”
      之后的六七个小时,周书维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听了什么,脑子里全是温寒深的影子,唯一的心思就是盘算着怎么把他尽快弄出来。
      关东军情报部,那里不是汪伪政府特务处,也不是日军宪兵部,那里是更可怕的地方。周书维认识松尾,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在哈尔滨,周书维唯一的接头人就是温寒深,除了惊鸟之外,没有人知道寒山是谁,所以想要救人对此刻的周书维来说太难。其实这次的任务本来很简单,只是物资转运,所以参与的人也很少,这一时间想要拉出人马来去劫人也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还是关东军本部。
      “我是来保护寒山,保护你的。”
      就是这么一句,周书维最害怕的话。他不是军统特工处出来的,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样的非人训练,可是他和温寒深相处过,虽然只有一年,但也足以让深刻感受到被抹掉了所有感情、所有知觉的特工是何等的冷酷,不只对敌人,也对自己。
      就在周书维愁眉难展的时候,松尾的到访让他十分意外,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关东军情报部里的藤堂少佐,他认得那个人,温寒深裁缝铺对门钱掌柜家的伙计。
      入了冬之后,哈尔滨下起了大雪,情报部的刑讯室里冷的钻心,周书维跟在松尾和藤堂身后,走重重铁门,血腥味越来越浓,周书维皱眉掏出手绢掩住鼻子,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动作都配合着他的身份,周委员的大公子,受过高等教育的金融才子。
      然而一束冷光下的情景让他瞬间咬紧了牙,那是几乎要咬碎牙根的力道,因为疼痛,捅进心里的刀子绞动着的疼痛。
      松尾侧目看了一眼周书维,一边脱着手套,一边笑道,“这个人,是惊鸟。”
      周书维听罢莫明的望向松尾,又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被钉在刑讯椅上的人。
      藤堂凝视着他,“周先生应该认得他吧。”
      “认得。”周书维坦言,“他是个裁缝。我在林府见过,也去过他的铺子。”
      松尾喜欢坦白的人,可是他并不相信别人的坦白,他只相信他自己挖出来的坦白,于是他示意藤堂,同时让周书维和他一起落坐。
      一盆冰冷的水泼在了温寒深的脸上,身上的单衣被淋的湿透了,冷水冲散了血污,温寒深那张白净的脸因为刑囚变得苍白如纸,他缓缓睁开双眼,恢复意识的同时疼痛的感觉也随之醒来。
      “今天,又让我认谁?”温寒深蹙了蹙眉无力的扯起一抹笑容。
      “你们的汪主席说过,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我很喜欢这句话。”松尾从容的说道:“周先生,还望你体谅。今天带你来到这里,并不是想证实周先生勾结重庆,而是为了证实您的清白。”
      松尾说好听,可周书维很清楚,他是要把所有和温寒深有接触的人都筛一遍,如他所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周书维露骨的表现出了惊恐的神色,急忙撇清道,“我和这个人真的只是见过两次而已,还是林府的二夫人介绍的。”
      松尾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给藤堂使了个眼色,继续说道:“我不是一个喜欢血腥场面的人,我希望我们可以和和气气的谈一谈。可是对于不配合的人,我也只好用一些小手段,让他们配合。”
      温寒深的双手被铁钉钉在了刑讯椅的扶手上,每一个手指的关节处都钉上了细钉,双脚□□脚背上也钉着钉子,双脚的韧带被割断流了很多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左耳因为耳膜穿孔的伤口鲜血染红了衣领。
      周书维极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刑讯椅上的温寒深,他压抑着,压抑着跟松尾拼命的念头,因为那个被刑讯到体无完肤的人,正用他那双澄明的眼睛告诉他,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们不能都死在这里。
      藤堂曾经是一名军医,所以进入情报部之后他就成了刑讯处的负责人,比起普通的刑讯手法,他更能让囚犯生不如死,他从推车上拿起了一把肋骨钳,仔细的用酒精消着毒,刑讯不是处决,他不能让囚犯死了,要让他们活着受煎熬。
      “周先生,你知道寒山吗?”松尾趁着藤堂消毒的空档,问道。
      周书维愣了一会儿,小心的反问道:“河北的,还是苏州的?……苏州我去过,河北的还未有幸。”
      松尾轻轻的咳了一声,藤堂走到了温寒深的面前,“告诉我们谁是寒山,你就不必吃这么多苦头了。”
      温寒深瞥了一眼周书维,浅浅的微笑是在嘲笑对方的虚伪,答道:“……那我告诉你。他就是寒山。南京政府周委员的大公子,就是寒山。”
      藤堂脸上的笑容消息了,随后他把肋骨钳捅进了温寒深的身体,钳子夹断骨胳的声刺激着周书维的耳膜,余音还未退尽,第二声又涌了进来,仿佛钳子夹断的不是温寒深的肋骨,而周书维的,他努力压制着胸口剧烈的起伏,他逼自己不看,可是他根本忍不住不看。
      温寒深咬牙忍住断骨之痛,笑着和藤堂对视着。疼痛令他清醒,清醒到可以感觉得出断骨之间的摩擦。
      心头的血一滴滴的流失,周书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是什么表情了,他的理智在一点点的被怒火吞噬。
      “我努力不让自己死。你也要努力去学会接受同伴的死亡。”孟实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如水的月光映着窗外的白玉兰,汉口的公馆里,孟实秋嘱咐着周书维。
      一瞬,只是一瞬,周书维的理智击退了怒火。他用哆嗦的声音对松尾说道:“大佐,大佐,你不能相信他,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什么寒山。…我父亲,我父亲可以证明,我就是一个学金融的,我……”
      松尾笑着点了点头,“周先生不必惊慌。他们这些投机分子想要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又怎么会轻易上当呢。”
      藤堂听懂了松尾的话,抽出了肋骨钳,随手丢到了一边,温寒深咳着鲜血从断骨处涌出,藤堂猛的拽过周书维,把他按在温寒深面前。
      四目相视,温寒深咳出的血溅在了周书维的脸上,滚烫灼心。
      “寒山……救我啊!我是你的惊鸟!…他就是寒山,你们把他抓起来啊,王八蛋,快点抓他啊!”温寒深一边喊叫着,一边咳着血,随后是一阵响彻刑讯室的笑声。
      “我不识认你。你别乱说,我不认识你!”周书维失控的怒吼着,转身间是满脸的惊恐和控制不住的眼泪。“大大大佐,我真的不是知道他是谁啊。你们不能听他的一面之词啊。我是被父亲和汪先生派来,派来这里的啊。”
      松尾把他送出了刑讯室,他的目光空洞,脸色苍白,在松尾眼中他是一个绝对不可能成为寒山的人,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只是日本人的狗,胆小的狗。而温寒深的指控明显是针对他的,就像一个垂死的人要拉走一个垫背的。
      周书维彻底洗清了嫌疑。
      他开着车,一路开着,面无表情,回到公馆后,他失魂的上楼进了房间,冲进厕所,打开淋浴,任水声掩盖一切,镜子里他看着自己,猛的呕出一口鲜血,之后他才仿佛能够呼吸了。
      寒山,我是你的惊鸟。
      周书维懂了,温寒深已经决定了,他又一次成为了可牺牲的惊鸟。
      在军统的眼中他只是万千林禽中的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可是在周书维心中,他是他的生命,失去了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周书维只是一个躯壳。
      最后的离别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温寒深穿着单衣,满身血污,身后缓缓跟着松尾的车,他像被是示众一样赤脚走在了中央大街的雪地里,身后留下了长长的血迹。
      周书维开着车从他身边经过,他依旧带着温暖从容的微笑。
      承载着物资的军列离开了哈尔滨火车站,周书维紧握着拳头,把哽咽压抑在喉咙里。
      松花江畔震耳的枪声响彻雪夜。

      民国三十五年,日军投降后的第一个惊蛰。
      国民政府机要局局长办公室内,周书维一身戎装,背手站在窗前,院子里一片嫩绿,泥土的清香在雨后显得分外浓郁。九年的时间却不足以抚平心中的伤口,家国和信仰代价太过沉重,纵然战争胜利了,他也感觉不到一丝的雀跃。
      哈尔滨匆匆一面,还没来得急看清楚,又是剜心的离别。大雪中震耳的枪声,沁入深雪的鲜红,还有那一抹温暖的笑容。
      “报告。”秘书的声音,打断了周书维的思绪。“局座。军统局密电处沈处长请见。”
      周书维点了点头,转身向办公桌走去,身后传来了扎实的脚步声,他转身的瞬间,对方正了军姿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时间停滞了,周书维凝视着面前的军官,一身戎装,左手托着军帽正于身侧,右手将腋下夹着的文件递向了他。
      “军统局密电处处长沈惗,有上峰电文呈送局座。”
      那双澄净而明亮的眼睛,那一弧温暖的微笑,一切仿佛在梦中。
      世上最漫长的等待,是你一直还在这世间,而我却只剩怀念。
      卸去伪装,赤忱相对,互为袍泽,更胜袍泽。
      他眼中的河,终于融化了薄冰,泛着涟漪,笑容温暖。在晨曦洒下的金色光辉中,周书维看着沈惗,多少锥心的疼痛,都化作一抹潸然微笑。
      惊蛰过后,春阳正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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