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离》洛昭离

14、共夜游

　　夜色如墨，间或有寒风吹过。

　　这寒风不如北地的朔风那般强劲猛烈，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但丝丝凉意拂过面颊，钻进衣领，依旧让人不由打起寒颤。

　　经寒风一吹，钟离的神思便清明了许多，她悄悄瞅了眼身旁的男人，突然就垮下了脸。

　　几句话的事情在天香楼说清楚不就好了吗？刚刚怎么就答应他出来看烟花了呢？

　　她暗暗懊悔，终于觉出了与图蒙同游的不妥。

　　图蒙的心情却与钟离恰恰相反，他的嘴角一路上都是上扬的，得亏巴木此刻没有在他身边，不然见到自家大人这一面，他估计得惊掉下巴。

　　朵朵绚烂的烟花在护城河上空绽开，彩色亮光不时照亮身旁人的面庞。

　　除夕夜，夜已晚，大多数人都已归家，不过也有少数人尚聚在护城河两畔，欣赏烟花。

　　但钟离此刻已没了赏烟花的心思，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心不在焉的盯着夜空，问：“左将军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茫茫夜色真是一块极好的遮羞布。

　　图蒙在黑暗中肆意的看着自己身侧的人儿，这个他心心念念了六年的女孩儿，现在就在他的身边！

　　六年前，他想要靠近她，却惧于她对自己的厌恶。如今，他依然想要靠近她，却不曾想，早就做足了准备的自己，在面对她时仍然会觉得无措。

　　呵！他在心中嗤笑自己，没出息！

　　“阿离。”图蒙稳了稳心神，轻轻唤了一声，刚刚他听到她那两个好友这样叫她。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他目光灼灼，心跳剧烈，语声中不易察觉的轻颤暴露了他的克制与不安。他想要靠近她，如她的亲人朋友……那般。

　　钟离猛的转头看向他，目露诧异，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话。

　　他已经清楚她的身份，她若不同意，他会怎么称呼她？

　　公主？她并不想听到这个称呼。

　　林兄？她与他的关系并没那么亲近。

　　略一思索，无果，于是钟离干脆不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开门见山地问：“六年前那人是不是你？”

　　她紧紧地盯着图蒙，想要捕捉到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可惜不知是因为夜色朦胧，又或许是因为他隐藏的太好，她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

　　图蒙的脸色仅仅有一瞬间的凝滞，很快便恢复了原样，既然她已经知道了，他便没了隐瞒的必要，故而他痛快道：“是。”

　　果然是这样啊！钟离心里紧绷的那条弦放松了些，但又有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在她的心底悄悄蔓延，是了然之后的无措，又或者是旁的什么，她不知道。

　　“谢谢你那时的出手相助，还有……对不起。”钟离听到图蒙这么说。

　　她轻声嗤笑，只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极其讽刺。他向她道谢如何，道歉又如何？反正都无济于事了。

　　于钟离而言，遇上他，是一个意外。可是，记得他，却成了她的执念——她对于爷爷的离世的执念。

　　仔细想来，爷爷的离世其实同他并没有多大关联，钟离又何尝不明白这些？可是这恰恰就成了她的执念。

　　在这一刻，她心里却是彻底放下了，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再纠结，也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想通了事情，放下了执念，钟离却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空了一处，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她觉得自己简直可笑至极。因为一个人而生出的伴随她六年的执念，转过头来，又是因为他而彻底放下，想想都觉得可笑。所以她这么多年来，心中的厌恶与抗拒，都是为了什么？

　　远处不时响起烟花绽放的声音，转瞬又归于沉寂，烟花易冷，光彩易逝。钟离抬头望向夜空，神色落寞，语声缥缈：“我那时恨透了你。”

　　图蒙微低下头，敛了眸子，不置一言。

　　“也恨极了我自己。”她喃喃自语。

　　夜空中又响起烟花绽开的声音，掩去了她的话语。图蒙一侧头，又听到她说：

　　“这一切，都没了意义。”

　　他不明白她说这句话是何意，可是他趁着烟花的光亮看到了她脸上的落寞。他心中顿时一痛。

　　她应该是活泼开朗，或是温婉沉静的，她的脸上万万不该出现这种神色。

　　“阿离。”他出声唤她，神色中带了几分担忧。

　　夜空中又绽开一朵烟花，钟离从思绪中出来。她偏过头看向身侧的人，脸上绽开一抹笑容，灿若烟花：“一切都过去了！”

　　图蒙不知她的内心究竟经过了哪些心理变化，但眼见她的脸上不复方才的落寞，他的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看到夜空中的烟花越来越少，钟离说：“时候不早了，我答应了哥哥陪他守岁。”她侧头看着图蒙，微微一笑：“左将军，再见了！”语罢，她便转过身，不带丝毫的留恋。

　　看着钟离转身大步离去，图蒙在后面张了张嘴欲开口叫住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便只得作罢，只默默跟上去，走在她的身后。

　　钟离在前面走着，图蒙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他忽然想起六年前那个与现在相似的场景——

　　那时她要去为爷爷下葬，便独自一人用小小的身躯在冰天雪地里拖起爷爷那已经冷去的身体，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她为爷爷挖的坟地。

　　当时他不放心她，也是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看她佝偻着身子，含泪承受起爷爷的重量。他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她哭着驱赶。

　　对比着两个场景，图蒙心情复杂。同是在雪地，两个人都是她。可是如今的她已经长大，有了足够的能力，还有了强大的庇护，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孤独无助的小姑娘。

　　钟离知道图蒙就跟在她身后，她也想起了六年前那个同样的场景，但如今的心境，却是与那时大不相同。

　　一路无言，很快便到了宫门口。钟离停下脚步，慢慢转身。图蒙也跟着停下，无声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样对视片刻，终于还是图蒙先开口了：“阿离……我……”

　　钟离灿然一笑：“多谢左将军今日邀我共赏烟花，很漂亮。”

　　“……”图蒙一愣，呐呐道：“那就好，我……”

　　钟离依然不待他说完，又接着道：“希望天裕同诺兹的交往也能似烟花那般绚烂。”

　　她说完，又冲图蒙颔首微笑，转身便进了宫门。

　　图蒙留在原地凝视着钟离的背影，心中怅然又失落。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他又不由失笑，她永远都是那么聪慧，那么懂得……与他保持距离。

　　——

　　钟离回宫之后便径直去承乾宫找萧术。

　　萧术特意将新年宫宴定于小年夜，就是为了让各臣子能在除夕夜回家同家人一起过。他与钟离，都不喜欢歌舞戏曲，便没差人办。这样一来，除夕之夜，这偌大的皇宫，除了那些太监宫女和侍卫，真正的皇家人，就只剩萧术和钟离两兄妹。

　　这样的新年，过得着实冷清。

　　不过两个主角对此却并不在意。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他们俩就更为自在。恐怕，这会是他们俩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这样自在的新年了，等来年新人进宫，一切都会变了。

　　钟离到承乾宫时，萧术正在与郭玉卿两人正各自手执棋子对弈。屋内再没有其他人，两人虽为对手，之间的气氛却默契又融洽。

　　钟离见状，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打破了眼前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不过萧术和郭玉卿一察觉到钟离，齐齐扭头看向她。

　　“今日在外面玩得如何？”萧术随口问了一声，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到棋盘上。

　　钟离自己搬了张凳子放到棋盘边上，看两人对弈。

　　“挺开心的，宫外今日还挺热闹。”

　　“我还以为你在外面玩得乐不思蜀，忘了你的哥哥呢。”萧术的语气里颇有些不满。

　　郭玉卿浅浅一笑，道：“公主哪能忘了皇上，您可是她的亲哥哥。再说了，公主白日里说了同你一起守岁，自然会回来的。”

　　钟离忙点头：“就是就是，卿姐姐说的对，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哥哥你啊！”

　　萧术笑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宠溺道：“你们两个就会合伙忽悠我。”

　　“怎么能说是忽悠呢？”

　　“奴婢可不敢忽悠皇上。”

　　两人齐齐笑着反驳。

　　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钟离忙向两人拜年：“哥哥新年快乐！卿姐姐新年快乐！”

　　萧术拿出早就备好的红包，大方地递给钟离：“给你的红包，就知道你等着这个呢！”

　　钟离嘻嘻笑着接过来：“多谢哥哥了！”

　　看着她欢喜的样子，脑海中闪过刚刚暗卫向他汇报的事情，萧术便不想扫了她的兴。

　　新的一年，新的气象，亲密的人，欢喜的事。

　　承乾宫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气氛热烈，年意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