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黑翼之卷》冰印白银

1、细雪翻飞

　　“又下雪了啊。”羽芊鹤伸手，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掌上，是一枚雪绒花般蓬松的雪。随着一丝微凉的冷意，那枚美丽的造物变成了晶莹水滴。
　　宁州本应是很少下雪的，连绵而高大的若莫山脉挡住了北进的寒流。宁州的雪那么轻，那么小，像是雏鸟新生的碎羽。羽人中的吟游诗人们称它们为“细雪”。宁州永远是四季常绿的，尽管天空中依然飘着一点点细雪，但高大的白蜡树依然擎举着盛大的绿叶华盖。
　　放学后的学生三两成伙，结伴而行。旁边的同学在讲着终于毕业了的喜悦，而羽芊鹤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
　　在绿野书院，羽芊鹤是一个很奇特的人，羽人的青都一共有七个书院，招收所有七到十五岁的羽人。实际上羽人的教育制度和东陆相差无几，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可以在书院就学，东陆的繁文缛节还未侵蚀这片美丽的森林。七座书院，最好的是古老的“永恒云宫”，而“绿野书院”只是倒数第二。
　　羽芊鹤长得高高的，身形略显消瘦。他浑身的肌肤是雪一样的白色，头发、睫毛和瞳孔也是白色的，但并非老人的那种苍白，而是带点银光的神圣的洁白。好像是得了白化病一般。可他却穿着一件束腰的窄袖长衣，又在外面罩上带着兜帽的重锦大氅。长衣和大氅都是墨一般的漆黑，绣着层层的华丽羽纹——千重羽，是名家的手笔。
　　绿野书院并不是什么好的书院，说白了就是普通的平民学校。平民当然穿不起这么华贵的衣物。但羽芊鹤可以，因为他是羽氏振翎家的少主，这个显赫的家族统治广袤的宁州已有千百年了，羽芊鹤·希斐特·齐格林，羽皇的第五子。
　　羽皇一共有六多个孩子，但最出类拔萃的还是五皇子羽芊鹤。无论是相貌、武艺、品行还是学业都是皇子中的翘楚。羽皇早已有将他当做下一任羽皇培养的打算了。将要送他去永恒云宫深造，但这个从来乖巧的孩子却忤逆了父亲，来到了低等的绿野。
　　同伴打量他一眼，只见五皇子只是默默的望着前方。前面是一个女孩，她们也是绿野书院的人，她们哼着着空灵的歌声，声音飘渺无序，带着天山雪莲般的纯洁。女孩们的袍子上落满了雪，看上去美丽极了。
　　女孩们一一挥手道别，最后只剩下一个人；男孩们也各自离散，只留下羽芊鹤一人。

　　羽芊鹤压低了帽沿，依然跟着那个女孩儿。女孩儿用脚踢着路边的球果，依然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看着她调皮的逗着跳到肩上的花栗鼠，带着少许婴儿肥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是一个永远不懂得忧愁的小姑娘一样。
　　自己是什么时候关注起那个女孩儿的呢？他也有点忘了。也许是她第一次热情的向自己打招呼？或者是她当初起身流利的回答星象学的问题时的那份从容？又抑或是她照顾受伤鸟儿时发自内心的善良的微笑？只记得那个澄澈的近乎透明的夜晚，偌大的明月高悬在天宇。女孩儿张开长达两丈的、宛如实质一般的羽翼，，上面隐隐有光华流动。她银铃一样的笑声回荡在仲夏夜的空中，墨色的长发柔柔地垂下，羽芊鹤闻到了从遥远地方传来的木槿花的幽香。
　　她飞的那么高。片片翎羽都在气流中飞扬，像是要到达九垓之处的月亮上。空明的月光照在她迎风鼓振的衣袍上，白色的长裙像是蝉翼那样透明，只有在明月律达到满潮之时羽人才能张开羽翼，借助涨满的明月之力力飞翔，他静静的看着她，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那是他的秘密，继承了羽人中最纯净的皇血的他，却是一个无翼民。
　　“无翼民”指的是是羽人中无法借助明月之力飞翔的人，实际上只有那些血统极为低劣的“贱民”才无法飞翔，而拥有完整血统的优秀羽人甚至可以借助永翔之术随时飞翔，可是上天给他开了个玩笑，羽芊鹤没有飞翔的能力。
　　哪怕你的秘术独步天下，哪怕你的弈术百步穿杨，哪怕你是伟大羽皇的后人，但是你无法飞翔，就会像怪物一样受到嘲笑和鄙夷。羽翼就像公企鹅石头一样，是羽人间高低身份的参照物，是与羽人之间长久以来的身份认同手段，羽皇为了他找尽了各种天灵地宝，求了天下的绝世名医，但是迎来的却是无数次的失望。
　　理论上，像他这样血统极其优异的羽人本应该是永远翱翔在天空的“鹤雪武士”，甚至能够获得“天武者”的称号，这样羽皇才能放心的把皇位传给他，看着他带着武士团横扫宁州，烧掉一切敢于反抗的城邦，建立像夜翼羽皇一样的功绩，让一切的羽人都歌颂羽皇的权威。但他却是一个无翼民。尽管羽皇严密的封锁了这个消息，但是羽芊鹤是无翼民的事情，早就在青都流传开来了。
　　女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去，帽子中露出一缕乌木般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继续向前走去。
　　羽芊鹤在她回头的那一刹那，俯身蹲下挑选旁边书摊上的书。这是最后的一日了，以后就要各自天涯一方。最后一声招呼，也许可以让他温暖很长时间了。
　　女孩儿又向前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上去。年老的羽人披着褴褛的大衣，裹在一张破旧的羊皮里。花白的头发上落满了雪粒，见到有客人来，他急忙站起身，抚去书上的尘土和雪花。讨好的把一本本书递给他。那是吟游诗人们编写的演义小说，是关于曾经的夜翼羽皇的事情。可书院的老师们说这些演义小说荒诞不经，扭曲了英雄们真正的历史，但是这些简陋的、带着低劣插画的演义小说，却是贫苦的羽人孩子们为数不多的娱乐了，也是那些无钱租店的老人们少有的营生手段。
　　他正欲打算起身追上去，但是忽然改了主意。他拿起了两本书，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金羽，低声说道：“不必再找钱了。”
　　老人诧异的看着面前穿着黑氅的少年。羽族的钱币分为铜羽、银羽、铂羽和金羽四种。换算比例为10:1。要知道一枚金羽，可是足够贫困的羽人家庭几个月的生活费了。少年想了想，又解开了重锦的大氅，披到了老人身上。他那独特的黑袍和黑鞘的极长古刀也暴露了出来。老人怔了一下，看着少年那双银灰色的、似乎永远没有聚焦的眸子。就要跪下来：“五皇子殿下！”
　　羽芊鹤稳稳的扶住了他：“天冷了，就不要在外面摆摊儿了，一枚金羽，应该足够你舒舒服服的度过冬季了。”尽管是帮助别人。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冰冷和不太感情。老人感激的拜谢。收拾东西便要离开。
　　女孩儿的家是白桦树上的树屋。柔软的菟藤包裹着她，将主人拉到树屋的平台上。少年沉默的站在雪中，闹市沉寂下来，无边夜色吞没了他的身影。
　　寒风在林间微弱的轻鸣，吹下几片衰老的干枯树叶。雪从树的缝隙间飘落。将他落成一个雪人。

　　老人将书一本本扔进火中，火光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他站起身来。原本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他已经洗干净了头发和身子，那种贫困羽人的谦卑和温顺荡然无存。现在的他穿着华丽的黑袍，还披着羽芊鹤的大氅。兜帽遮住了他那双过分明亮的双眸。
　　他轻轻的摩挲着手中的金羽，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