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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传 ...

  •   “啊哈哈哈哈哈——”一阵不似人类的尖啸声劈开沉寂如深渊的暗夜幽林,惊起于翳影枝杈间栖居的夜枭黑鸦,腐鸟群起扑飞,一时间卷起阵潮湿粘稠的烈风,木叶簌簌起舞,潮水般急速涌向仍在咧嘴癫笑的男人,在他身周柔顺地旋转了半拍舞步,便臣服伏地,为遍地残碎尸块点缀衣着。
      幸运逃脱的唯一兵士屏息藏在草丛中远远窥视,冷汗顺着后颈不断流进背心。他右手僵硬地握住腰侧佩剑,心中尚且胡乱祈祷上帝和宙斯,间杂对新王篡权弑兄、遣人征讨密林的咒骂。
      “哼。”男人笑声骤停,苍白高挺的鼻子在倏忽静谧的林风中嗅嗅,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
      兵士视线一晃,眼前忽多了一双脏污的高跟扣带皮靴,他紧绷的神经催促眼球上翻,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眼睛——
      男人五指成爪扯掉最后一只猎物的头颅,几乎与月光同色的皮肤溅上长长一道凌乱的瑰色,他黯淡的金发几似凄秋枯败的梧桐叶,浸在额面粘附的血渍里,蜷曲分叉。男人甩甩头,将挡住视线的脏污额发拨开,提起分离的尸体丢进刚成的乱叶蓬堆中,一声响指,磷火顿升,伴着男人离去的脚步声,幽蓝无声熊熊燃烧。
      夜静如水。
      四之宫砂月踏进城堡,忽而低头,见脚下精致地毯上新鲜的半个血印,微微皱眉,澄红的双瞳显出半分无奈半分厌恶。
      他退出门外,将血衣和地毯一把火烧光,又借着前庭水池清洗干净,几个起跃直接跳进二楼卧室的露台,拖着冰冷潮湿尤带水珠的身躯,穿齐衣饰,戴好佩剑,安然躺在柔软的天鹅绒床上。
      对了,还有它。
      砂月拉开床边抽屉,小心翼翼取出银丝掐边的单片眼镜,轻轻夹在鼻梁上。
      他闭上眼睛。

      那月的密林流亡(划掉)探索日记一
      今天在一座非常漂亮的古堡里被百灵鸟的歌声唤起,想来昭示着神祇对我的眷顾。
      站在露台远眺,密林并不似外围所见烟霾笼罩,曦光沐浴之下绿意葱郁,生机勃勃。露台之下,雕砌的精致花坛中是野性未驯的红白玫瑰,交错缠绕着随性延展到花坛外,显出虽凌乱却灵动的美。若是我的怀竖琴还在,真想和鸟儿一起为她们唱歌~
      房间里的装饰有些看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时尚,床幔堆砌着繁复的花纹,天花板上有泛白的壁绘,就连身上穿的这件新衣服,也交叠了漂亮的蕾丝,布料样式奢华极致,比起王宫不遑多让,然而——我根本不记得怎么到的这里!
      我记得躲避弟弟派来的人马,冲进密林,也记得迷路徘徊,群兽环伺,就是对救命恩人没有半点印象。恩人不畏皇家兵士,又从猛兽群里救下我,还为我提供一夜住处,此恩必报!
      我打定主意,在城堡中寻找了一上午,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不仅是人影,根本连有人生活过的气息都没有,二楼的其他卧室都落了厚厚的尘土,只有一楼的客厅和厨房一尘不染,可这一尘不染也是表面上的,客厅茶几里的大吉岭红茶干成了碎渣,可怜兮兮地倾诉大概几十年无人问津的痛楚,我似乎还能闻到其中干燥清新的茶香,不无痛惜地将她们埋在了玫瑰丛边上,想来玫瑰也会喜欢这来自东方的神秘芬芳~
      ——正门口似乎本来有一块地毯,不知什么原因被拿走了,地板的颜色明显不同呢。
      ——正午的时候肚子饿了,我在厨房探索,竟然发现了新鲜的面粉和水果!
      虽然从前总被父王训斥不要沉迷于无用的技艺,但如今我无比感激自己磨练许久的烹调技术,烤制的水果饼干形状有些奇怪,味道却不错,让我有了出门探索的体力。
      也许恩人会在林子里。我这样想着,趁天色还好,决定在城堡外的浅林里寻找。
      最初我心里还带着刚逃入密林时的一丝不安,生怕又一次迷路,陷入野兽的包围,但走了一会,完全放松下来。
      密林是我所游历过的大陆中最美的丛林!
      身处其间,鸟雀并不避人,甚至有只青鸟极其温驯地跳上我的指尖,她的鸣声清亮悦耳,引我一起歌唱,没有歌词,只是轻声吟咏,在午后树下,叶间投下斑驳的阳光中,安详地……

      砂月捡起滑落在草丛中的单片眼镜。
      天已全黑,四下里鸟雀敏感地觉出气氛的不同,纷纷炸毛扑棱着翅膀飞走。
      为了不重演昨日的狼狈场景,他先回了一趟古堡,用陈旧而宽大的披风遮住全身,才回到密林,按脑中不太熟悉的血族传承记忆加固林中封印。
      这封印,一来防止二王子派来赶尽杀绝的人马闯进古堡,二来……却是为了困住他的半身,那月——

      三日前
      傍晚,落日昏暗,林影重重,一身浅金长袍的青年奋力奔跑,袍角破碎,金发凌乱,他深入了密林中,渐渐不支地慢下来,呼吸间净是血腥味。身后的敌人似乎迷失在林中,没有追上来。
      那月长呼出一口气,却仍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将心口紧紧封死,令他满心怆然,眼眶湿涩,眼前一阵阵发晕。
      父亲的生日舞会,满眼繁华间,却是醉人鸩毒、冷芒暗发,向来温和善良的弟弟换了一副从未见过的恶毒脸色,刺死国王,毒杀皇后,追捕兄弟,只为了将王位紧攥在手,罔顾人伦,凶残无端!
      为何,为何这样!?
      他从没想过继承王位,一心以游历大陆为理想,只愿做个无忧无虑飘游四方的游吟诗人,弟弟是这事的支持者,还为他在父王面前求过情,怎么如今,会变成这样……
      在他埋头沉浸于困惑悲伤之时,夜晚的狼群静悄悄凑近,包围住这毫无戒心的失意者。
      他抬头时,满视野都是饿狼荧荧的绿眸。
      ——神啊,你是在召我回去吗?
      他喃喃着,闭上眼睛。
      [那月,不要失去希望。]
      [那月,醒来。]
      [那月,不要睡。]
      “我来保护你!”
      砂月大吼着醒来,耳边一阵嗡嗡声,眼前一片血红,他喘着气,浑身动弹不得,身上伏着一个冰凉坚硬几似尸体的男人,此时正死死叼着他的脖子,大口大口啜饮温暖的血液,男人见他醒了,腥红的眼里露出些微欣慰的笑意,转而划开自己的手腕,堵在他嘴上,声音嘶哑:“喝!”
      那血液泛着似枯井深处的冰凉和腐臭味,淌进他喉咙,令人作呕,所过之处带起一阵灼烧的痛楚,然而只是片刻的疼痛之后,血液忽变作陈年的葡萄酒,芬芳四溢,香甜醇厚,极其温暖地抚平肠胃喉管的刺激,四肢百骸舒展欣快,令人欲罢不能。
      “对,神之子,就这样……将我了结……”男人嘶哑的声音在专注饮血的砂月耳中并不分明,渐渐消散在夜风里。
      血,没了。
      砂月捧着一具干尸,站起身来,干尸便浮灰一般化作散烟挥发在空气里,未留下半分痕迹。而他捂着记忆混乱隐隐作痛的脑袋,摇摇晃晃走向记忆里密林深处的城堡。

      男人说的“神之子”是什么?
      砂月边滴血固封边翻阅脑中浩如烟海的古老记忆,只知道“神之子”身具杀死吸血鬼的神力,却找不到与那月的半分联系。
      那月是神子?
      他不屑笑笑,要是那月有什么狗屁神力,受神庇佑,怎会落到如今境地?更何况,他二人本是一体,吸血鬼与人类的灵魂共存一体已经令人难以置信,神子?笑话!
      那月是人类。
      他会保护好他。
      不论多久。

      那月的密林探索日记二
      奇怪!实在奇怪!
      昨天我明明只是不小心在密林里睡了个午觉,一睁眼竟然回到了城堡,而且,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
      根据昨天的探查结果,密林里除了小动物,渺无人迹,我又不可能是自己走回来的,那唯一的解释,就只有那个神秘的恩人了。
      没错!一个人生活在这古堡里,能独自抵抗狼群的围攻,还善良地将自己救回到古堡里的恩人。
      强大,善良,又神秘,隐居在密林深处,与世无争的恩人。
      也许是一位博古通今的大魔法家——他书房凌乱地堆放了数以千计的书籍,其中就有用古老拉丁和罗马语言记载的咒语和图谱,而且我今天调查时阴差阳错地打开了书柜后的暗门,在里面发现了一整套炼金术师的器具。
      也许是一位武道卓绝的圣剑士——他厨房灶台下有条小通道通向地窖,大大小小的锋刃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好几把长剑上还有新近拂去灰尘试用的痕迹,我摘下几把略作尝试,觉得还是没有自己的剑顺手,索性离开地窖,权当瞻仰一番恩人的藏品。
      也许是一位颐养晚年的孤独老人——城堡背后,有一整片林地被当做了墓园,几十颗梧桐树下,每块石碑上都有相同的姓氏。我为他们默哀半晌,却还是没有找到恩人的踪迹。
      综合这一条条线索,我只觉得无比矛盾:偌大城堡静无一人,却处处有人停留过的痕迹,而厨房和井水从未被动过,又不像有人日日生活,自己睡在密林,却能被带回城堡妥善安置,每天都有新鲜的水果和谷物。
      ——就像有人对我说:
      在这里住下,我不会伤害你。
      ——实在是,太温柔了。
      真的好想,和这样温柔的人说说话。
      于是晚上睡觉前,我在床头放上了卖相好了不少的水果饼干,饼干盘压住一张纸:
      [谢谢你的照顾,尝尝我烤的饼干吧~(^▽^)~]

      那月……
      砂月拈起一块鸭子形的饼干放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吸血鬼的独特味觉拒绝这本该正常的食物,越发难以下咽,他面色却丝毫未变,看着泛黄牛皮纸上可爱的表情,眼神显出几分温柔。
      ——林间月光分外明亮,映得密林宁谧温淑。砂月继续昨天的庞大工程,在古堡四周的林中划出一个直径足有一英里的保护圈,每处都以他的血为阵眼,只做了简单的警戒和反击轨迹,即便如此,画完最后一处,他也觉得有些不支。死去吸血鬼留下的血液消耗殆尽,前几日喝下的人类血液力量又很微薄,火焰以外的黑暗天赋尚且未知……他用手杖挑开身前紧密缠绕的藤蔓,踏进一片浅滩中。
      藤蔓后是在月光下犹如一整块水晶般闪闪发亮的湖水,一头雄鹿正舒适地弯头啜饮,并未察觉身后邪异的危机。
      “嗖——”未及雄鹿反应过来,飞出的手杖已钉穿它头颅,一股清甜的芬芳伴随它僵直倒下的身躯幽幽散开,勾动着砂月内心的渴望。
      他闭了闭眼,暗沉沉的深绿色双眸顿时变作陈酒的暗红,尖牙微微探出唇缘,猛地刺入雄鹿柔软的腹部。
      新鲜的血液稍微缓解了他的无力感,将鹿尸焚尽后,他拔出手杖中的剑,斫下些柔韧的藤蔓和光滑的木枝。
      他记得,那月的竖琴在逃亡途中遗失了。

      那月的密林探索日记三
      [希望你能喜欢]
      我抱着崭新的竖琴,把恩人的笔迹翻来覆去看,傻乎乎笑了好久,才拨动琴弦试音,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几乎不用再多加调试,竖琴的音准与我过去用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我迫不及待地带它走进密林,青鸟忽飞来,在我身周环舞几圈,似乎要告诉我什么。
      她引我走了一条从未到过的小路,藤蔓丛生,勉强能令一人穿行,我用剑鞘轻轻拨开生机旺盛的嫩蔓,不久竟看到了一片蓝汪汪的镜湖!
      丛林环绕,在它面上投映着苍翠枝叶,云朵似钻入镜中林荫,聚散漂浮,湛蓝的天空如宝石藏底,令一切熠熠生辉。
      手指不由自主地拨动琴弦,从空灵断续到婉转悠扬,乐声渐渐融进风与林,鼓动耳膜,与心共振,往日的那些悲伤化尽,像流水一般随着音符蔓延远去——这样单纯的快乐许久未曾有过了。
      既然如此,我更要好好酬谢恩人!
      想起只少了几块饼干的盘子,他似乎并不喜欢甜食,好在我从炼金室里发现了不少奇妙之物,其中有个能够记录声音的匣子,成为我借花献佛的宝物。
      晚上入睡之前,我照例总结了一天的见闻,更加确认他的存在,只是,为什么他只有晚上才会来呢?
      ——要是我装睡,能不能偷偷看到他的身姿?

      那月摘下眼镜。

      这家伙……砂月哭笑不得地起身,难得没有立刻外出,他打开匣子,存留的乐曲缓缓滑过寂静的夜幕,正是白天那月兴起时新作的曲子。
      用竖琴演奏,伴着清朗的歌声,仿佛鸽羽轻落,格外圣洁。
      砂月突然很想看他。
      就着月光,镜中的男人穿着宽松的睡衣,白色亚麻长袍在腰间用绸带松松挽住,显得格外闲适,然而并不匹配现下男人的神情。
      他黯淡的金发,苍白冷硬的肌肤,紧皱的眉,双眸中深埋的怒火。
      砂月想象着那月温柔的神情,想要仿制一个相似的温暖微笑。
      镜中的男人勾唇冷笑。
      ——果然,那月是独一无二的。
      这样想着,镜中男人的冷笑没变,眼神却温软下来。
      若有一天,能亲眼描绘他的样子。
      该有多好。

      那月的密林(划掉)古堡探索日记四
      啊啊啊啊啊可恶!
      我怎么就睡过去了!
      好在他听过了匣子里的歌,心情似乎不错:[曲子,非常好听]
      昨天在炼金室和书房里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好几本书近期被翻过,我研究了一下,发现都是和宗教有关的书,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个词——
      神之子。
      几乎每一本有关的书中,这个词都被人用墨笔深深地勾画、圈起,力透纸背,刻印沉重,蕴含了读者浓浓的渴望与不甘。
      正如其名,神之子诞于圣日,身负神力,可为万灵献上祝福,解除最为恶毒的诅咒,荡清人世一切妖异邪祟。他是神明对尘世的眷顾,是指引疾苦人间最璀璨的星辰,是最为强大最为悲悯的救世者。
      我不禁为之赞叹,又有些黯然,若当今世间真有神之子,或许便不会有那么多流离失所,那么多战火纷争……
      恩人如此渴求着神之子,不知又背负了什么样的伤疤。
      他勾画的地方不太多,但每处似乎都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黑暗生物能够分辨神之子的气息,并深深为之恐惧。
      ——神之子觉醒时间不定,但已可确认会与神力共鸣从而觉醒。
      ——神之子觉醒后会获得传承记忆,初期神力爆发,可摧毁一切诅咒、魔法等黑暗力量。
      ……

      ——传承记忆有可能取代神之子作为人类时的记忆。
      昏暗的书房中,砂月读到这句,厌烦地丢开破破烂烂的旧纸卷。他仍对老吸血鬼临死前的话心有芥蒂,在书房接着看白天那月没有读完的书,心情更加烦躁。
      如果那月真的是神之子,只要让教皇施展秘术为他借取一丝神力,他便能忘却前尘,获得强大的力量,真正无忧无虑地沐浴在神明的护佑之下,从此再无受人胁迫的苦楚。
      然而,那绝非那月所愿。
      他的那月,是翩翩踏上旅途,随心放歌的吟游诗人;是向往自由,永远不会止步的飞鸟,是风,是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绝非那性格千篇一律,木楞呆滞,为了一群恶欲熏心的人类而奔波劳累至死的神子!
      忘却一切的那月,不是那月。
      是死者的躯壳。
      忽地,砂月察觉到林外的阵法被人触动,他即刻从书房窗户跳出,奔向入侵者的方向。

      “这阵法,有黑暗的气息。”远远的,砂月听见那种独属于教廷、拿腔拿调的说话方式,一身黑衣的圣职者持着十字架,朝身后的士兵命令,“一队留守,二队去四周寻找相似的阵纹。”
      来的正好!
      他这几日以吸兽血维持活动,力量有所减弱,若能拿下这两队士兵和那名圣职者,想必会恢复不少,只是圣职者的存在稍有棘手,最好放在最后对付。
      林木幽影间,红瞳的吸血鬼潜伏着,獠牙已经探出唇边。

      “二队怎么这么久还不归?”圣职者转头询问一队领头,语声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我再派几个人去看看。”
      “不要去!”圣职者静心感受林中凝滞的风,过于沉寂的幽林令他心头惶惶,“整备一队,我们先撤退,待会天亮了再来。”
      “是!”领头整了一次队,“都别睡了!起来撤退!”
      士兵东倒西歪地互相靠着,闻声未动,依然一副困倦到直不起身的样子。
      圣职者终于察觉了异常之处,勉强目所能及的三十人队在林中静默无声,相互倚靠而坐,仔细一看,都面无血色,肢体僵硬。
      是吸血鬼!
      意识到的一瞬间,他也明白了自身的处境,立刻放出焰火,下一秒便被砂月扭断了脖子。
      砂月不无懊恼地看着那枚已经炸开的烟花,低头将圣职者力量充沛的血液吸干,处理掉满地尸骸后重新加固几处被触发过的阵法。
      这一次交锋,他试探到了圣职者的战斗能力,只觉来多少都不成威胁,不过——
      烟花会招来什么?
      余下一夜未眠。

      那月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他的身体很冷,指尖伸进乱蓬蓬的头发里,还能摸到冰凉的露水,像是刚从外边回来。睡衣虽然在身上好好穿着,但在他印象里,前夜上床时,腰带的扣结挽在左边,而不是右边。
      ……他应该,没有夜游的习惯吧。
      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众多怪事,他也不太在意多出这么一两件,十分心大,同往常一样穿衣起床。
      戴好眼镜,他才发现床头上砂月留下的信息。
      [今天暂时不要离城堡太远]
      他将泛黄的羊皮纸拿起来查看,未干的笔墨被轻轻擦出一道模糊的晕影。
      恩人还没走远!
      心念电转,他飞快地冲向露台往楼下扫视,视线所及处并没有人影。
      “有人吗?!”他在城堡中大吼,只得到自己的回音,又旋身冲出城堡,朝密林喊,“有人吗?”
      林中传来鸟雀惊起树木摇曳的沙沙声,熟悉的青鸟忽从林中飞出,绕他转了两圈,朝林中飞去。
      “你要为我带路?”那月惊喜,跟上青鸟。
      跑了一阵,他想起恩人留给他的警示,再回头远眺已看不见城堡的模样,心头突突猛跳,他的理智劝他回去,青鸟却返身催促他。
      不,不是青鸟。
      确实有某种微小的声音,仿若耳语喃喃,意义不明地灌注进他的胸口,使他不必再跟紧青鸟,而是双腿擅自动起来,慢慢走向林深处……

      [那月,不要去!]
      脑中微弱的声音被掩盖,那月蒙眬间,似被圣光沐浴。
      教皇被军队簇拥着,在砂月设下的阵法外高举神杖,口中不断念出引导神力的祝词,朝霞晕染之间,柔缓的白光从遥远的天际游来,顺着神杖导入大地,波浪一般缓缓抚过密林,这道圣光似有所觉,渐渐汇集到一个方向,凝实增粗,牵引了一个人,走出吸血鬼的阵纹。
      “抓住他!”
      领头的军人一声令下,一队士兵将那月团团围起,正要拿绳索捆住他时,异变横生。
      那月的身体被白光提到半空,全身各处渐渐泛起浅金色的光点,漂浮聚拢,最终汇集到他胸口,又与身体分离,塑造出另一道身形。
      被抽离了金色光点的身体迅速变得苍白冰冷又坚硬,砂月终于破开神力的压制浮上识海,猛地睁开血红的双眼,却几乎被眼前一幕晃瞎。
      那道身形为白光环绕轻抚,柔缓的气流间,金发青年双手交叉搭在胸前,安详地阖着眼,身上金线勾勒的洁白长袍轻轻鼓动,绸带飞扬。
      ……
      ——真的,很美。
      砂月轻轻叹息,双目已被圣光灼伤,却再未移开视线。
      ——既然只有一瞬,就让这一幕永远烙印在他停跳的心上。
      青年睁眼,浅绿的双瞳无神,倾泻的神力化作汹涌海潮,扫荡了整片大陆。
      邪!祟!尽!消!

      教皇与军队被威压浩大的神力压迫地匍匐在地,再起身时,眼前已无一人。
      ————————————
      “那月哥哥,再唱一首嘛~”
      “听完这首我们就回家,求求你啦~”
      “唔,真拿你们没办法,那我唱一首《健康歌》吧,听完之后好好回去吃饭,才会变得强壮又美丽哟~”
      “好——”
      热闹的集市角落,有个高个子戴单片眼镜的金发男人,穿着带兜帽的半长粗麻斗篷,长长的围巾曳地。他盘腿怀抱着竖琴,微笑着弹唱简单又欢快的小调,孩子们在他身边嬉笑着跳起滑稽的舞步,一派天真烂漫。
      天色渐渐暗了,孩子们散去,男人也起身,一晃眼混入了人群。

      “怎么样,睡得还好吗?”男人将他的竖琴放在一边,掀开棺材盖,搭了把手将刚睡醒的吸血鬼拉起来。
      男人的兜帽遮住了视线,令他觉得有点累赘,看四周无人,他索性解开斗篷铺在地上,不再防备他人的窥探。随着掀开兜帽的动作,一头灿烂的卷曲金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堪堪及肩。
      “呼——还不错。”吸血鬼如出一辙,颜色却稍显暗淡的头发在月光下被镀上一层朦胧银光,他扯了扯眼睛上缠绕的绷带,语气里有隐含的郁闷,“什么时候能拆掉这玩意?”
      那月习惯性地抬手,像摸小动物一样揉揉砂月的头发,顿觉幸福圆满:“谁让你在觉醒的时候一直盯着看,乖,再过几天。”
      砂月也不生气,任他动手动脚,温热的手掌从头顶渐渐下移,抚触他冰冷的脸颊、脖颈,动作轻缓细致,其间又掺入些许带了抚慰意味的神力,温和地驱逐他体内暗伤瘢痕。
      石头一样冷硬的心脏,似乎也柔软起来。
      那天,圣光过后。
      视野彻底变作漆黑,他一度以为自己也将成为神力所抹消的对象,满心只余那月最后那纯圣的身姿,除此以外再不做多想。
      是啊,不再去想。
      不去想消失的那月魂归何方,不去想新的神子如何用磅礴神力将他摧为齑粉,不去想最微末的那一点可能性——如果那月并未失忆……
      如果那月继承了神力,又保留了记忆,进能报仇雪恨,退可隐姓埋名,邪魔不阻其道,人心未扰其行,天下之大来去自如。
      那他的存在——
      那么,在这样洗礼般的圣晖中,注视着他短暂一生中最璀璨的光景,迎来地狱的钟声。
      Fantastic!

      谁知神力并非只选择了那月。
      即使是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一点,也确实有神力承认了他的存在,将他护在了那月激荡的神力之下。而那月更是,挣扎着找回了意识,迅速运用传承记忆中的祷词,边释放神力,边唱诵祝福。
      ——被神子祝福的吸血鬼。
      如今的他,竟成为了这样的存在。

      “这几个月你都没睡过,不困吗?”
      “神力充沛,精神十足,完全不困!”那月笑眯眯地戳他硬邦邦的腹肌,语声却装作怨念,“为什么你的肌肉比我的要硬好多?说,你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偷锻炼了!”
      砂月无奈:“吸血鬼的身体构造问题……很痒。”
      那月不管,继续哼着小调一寸一寸触碰砂月冰寒彻骨的身体。或许是因为血族诅咒的改造,他胸腹肌肉的沟壑比原先更为深刻,肤色瓷白,于是月光便映得几片焦黑的灼伤愈加惊心动魄。
      他歌声中柔和的神力随指尖牵引,疗养几处伤痕,细微的暖意或许带起伤口愈合的麻痒感,手下的肌肉不时紧缩,生理性地轻轻痉挛。
      真可爱。
      看着为了忍耐痒意别过头去的砂月,那月笑眯眯地想。
      那天,迷蒙之际。
      那月望进了一双血红色的双眼,外表狰狞,神色却温情,怀着难以言明的宠溺与眷恋,如渴饮鸩酒般迎着明亮的圣光锁在他身上,即使是被灼伤成炭的身躯,也未曾撼动那份专注。
      不必开口,未曾倾听。
      只要这样对视的一个眼神。
      他突然就串联起了所有的线索,明白了对方的全部心意。
      ——我的诞生,全部为你。
      ——即使为黑暗所浸染,也决不让他们伤你分毫。
      ——这样注视着你,我也许,能安心离开。
      不行!
      如在扑面的海浪中逆行,那月在近乎窒息中坚守住飘然的心智,那双澄红的眼有多温柔,支持他挣扎前行的不甘就有多浓重。
      那是他曾经的身体!
      那是他的人!
      怎能不!告!而!别!
      他终于唱起歌!
      在凛冽杂乱的远古记忆中,在蜂拥嘈杂的无数祈祷中,在初生的狂乱喜悦悲悯中,唱起只属于他的歌。
      那是他们共有的记忆,温柔悠远的小调。
      为你献上,我最诚挚的祝福。
      永恒的赞歌。

      “走吧,在这里也呆的够久了。”
      “哎呀真是伤脑筋,镇长确实已经开始怀疑我是通缉犯了呢~”
      “这么开心的语气……你早就想去另外一座大陆上了吧。”
      “咳咳,不要戳破嘛——”
      他们的声音远去了。
      不久,青鸟显出身形来,在墓地上方盘旋几圈,化作金色的光点,消失在明亮如水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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