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墨言郁

1、第 1 章

　　柏舟

　　国风•邶风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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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Ｏne.＿＿＿＿＿＿＿＿＿＿＿＿＿＿＿＿＿

　　倒落血泊的那刻，他想起从前她讲过的一个故事。
　　法国鹅肝是闻名全世界的美味。养鹅的农夫给鹅喝当地的一种酒，久了鹅就会酒精中毒，肝就会变得特别大，等到大到一定的时候，农夫就会杀了鹅，取出肝，那时候肝的价值远远大于鹅的价值。
　　鹅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等待着它的命运。
　　天天负责喂鹅喝酒的，是农夫的小女儿，她有一把金黄色的卷发，绿幽深潭似的双眸，发出芳香的成熟小麦般的肤色，天使一样纯真可爱的面孔，鹅对她一见倾心。
　　它贪恋她的指尖划过它羽毛时期特的触感，它缱绻她的掌心抚摸它头顶留下的温度，它挥之不去的是她的笑容，犹如三四月春日一般灿烂。
　　有一天，鹅群听到主人的谈话，直到它们日日饮的，居然是那样的毒酒。
　　鹅们都很气愤，它们都一致决定不再喝酒了。
　　鹅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翌日她来送酒的时候，它却依旧仰脖喝下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同伴们都惊讶地望着它，它却只是微笑，没有解释没有说话，静静卧在枯草堆中。
　　因为只有那样它才再能看见她的笑容，犹如三四月春日一般灿烂温暖。
　　它日日勇敢喝下毒酒，那刻它摩挲着她细柔的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声音。它没有别的期望。
　　只希望，只希望这一刻能成为永恒。
　　只是，一日一日，酒量渐渐加大，鹅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肝已经肿大。每每夜晚来临的时候它的肝就会剧烈的疼痛。它痛得在地上打滚，沙哑的喉咙发出绝望凄厉的吼声。夜里辗转不能入睡，思念爱慕却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只盼着天明她来的时候，它跑上去饮酒。
　　只为她的笑容。
　　灿烂温暖，犹如三四月的春日。
　　它很享受这一刻，同时倒数着离去的日子。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她饮多久的毒酒。

　　他记得那一刻她讲到这里的时候眸色闪动，泪光盈盈。
　　她说，鹅临死前为它的天使跳出了最后之舞，它的天使粲然一笑，它在笑声中饮下最后的毒酒。

　　＿＿＿＿＿＿＿＿＿＿＿＿＿＿＿＿＿＿Part Two.＿＿＿＿＿＿＿＿＿＿＿＿＿＿＿＿＿

　　　 他觉得冷，子弹横穿了他整个胸腔，体内的热量正透过那个金属划出的痕迹一点一点地溢出。
　　冷，他记得五年前那个同样是冷的暗夜，不知道雪什么是时候开始下的，很大，像一群蝶，无声无息地从灰暗的云层间坠落，铺天盖地而来。四周寂静如死，他只能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还有血滴落在雪地上的回响。雪花迎头落下，仿佛要凝结他的伤口。厚的积雪，他拖着带着一身枪伤的身体终于倒在了雪地上，仿佛是朦胧中看见一抹红衣似火，又仿佛是在梦境。他觉得记忆紊乱，只记得那夜她的手很暖，很温柔，简单处理过伤口，他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在医院，却再找不到她。
　　他发了疯一样发动所有的关系找到她，如同毛头小子一样追求她，谈恋爱，陪她逛大街看电影，绞尽脑汁准备一份礼物为博美人一笑。那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居然那样傻愣愣地去追求一个女孩子。手底下一班人吃惊之余还提心吊胆，那时候他方和叶白杨一起在道上杀出一条血路来，树敌太多，风声很紧，黑白两道想取他性命的人不计其数。
　　他并不在乎，因为那时候，她竟然答应了和他在一起。
　　那时候还不知道，她那夜雪地救他，是因为她从警察局出来，在回家的路上。短短三天，她有了新的身份有了新的住址有了新的交往圈子，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往这张布好的网中跳。
　　　　那时候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满心满身都是喜悦。记得她的笑容，犹如三四月春日一般灿烂温暖。她高兴的时候就直呼他的名字,“廖威仪”、“廖威仪”……
　　他们房间里挂着一幅字，是《诗经》中的《柏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是她踩着椅子自己挂上去的，说什么是因为上面有两个人的名字。
　　直到叶白杨亲自找他，把厚厚一叠资料摔在桌面上，他才明白过来。印的是她如花的笑靥，下面一行字：闵静言，职位，刑事组副组长。
　　犹如晴天霹雳，他苦笑。叶白杨却说话了，“老二，这个女人，留不得，你若是放不下，往后大江南北我都能找个容貌相似的给你。”他却说不，斩钉截铁。
　　因为他记得白茫茫雪夜里的那团火，燃了他的心，瞬间成灰，日后，再无人可取。
　　叶白杨后来走开，只丢下一句话给他，“你好自为之。”
　　是在那时候么，他已经端起了那杯酒，无法放下。

　　＿＿＿＿＿＿＿＿＿＿＿＿＿＿＿＿＿＿Part Three.＿＿＿＿＿＿＿＿＿＿＿＿＿＿＿＿＿

　　远处传来警笛声，有大队人马匆匆赶来的脚步声，还有金属弹头掉落在地上的脆响。他只觉得很吵，意识开始模糊。但是他感觉到了温暖，像那夜雪地里紧握他的手。他收缩瞳孔视线慢慢聚焦，终于看到她，光影交叠，他想起那夜雪地里她的眼睛，眸色清浅,有月光的味道。看着看着，就让人觉得昼若天明。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抬起手来，想要帮她擦去腮边的泪水，却始终差点了那么一点点，手终于无力垂下。
　　闵静言抬手把眼泪擦干，然后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就像初遇他的那夜，漫天的雪花想要把人间的一切都掩盖起来，那个雪夜，她却遇见了他，并把那个满身是血的人送到医院。
　　她把一切都计划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瑕，却偏偏算漏自己的心。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直到他拾起掉落的警察证还给她，她也只是微微一怔，从容收起，抬起脸问他，“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回答说是，语气平淡，仿佛在叙述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她也没有问为什么，他真的爱她，她也一样。她蹲在地上掩脸失声痛哭，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都清醒，很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每晚的梦都会重复，重复一段路，她独自走着。迷了路，天有下起了雪，漫天盖地，她着一身红衣，却找不到路。荒原茫茫，天地间只余了她一个人，惶惶不安，拼死却找不到出路。直到遇见他，两个人一起走过那段路。路的尽头是湖，碧波粼粼，水光接天，山色空蒙。
　　她记起一次与他在湖边对坐，以花为环，套上柔荑。相执相望，款款对她道：“如此便一世了罢。”明知不可能，明知只是痴想，她仍点点头，笑着说，将来要是有个女儿，便要叫她了之。了之，廖了之，不了了之。他低头吻她，他吻得很狂乱，她心跳得很快，像养了一头小鹿，在里头乱撞，她猛地挣开眼睛，从他的瞳孔中看见自己，还有身后那片湖光山色。正是黎明破晓后，碧波粼粼，水光接天，山色空蒙。
　　周围都是黑洞洞的枪口，是叶白杨手底下的人。杜子腾用枪抵柱她的太阳穴，她却没有知觉。刑警队的同事赶来了，不敢轻举妄动。叶白杨推开枪口，回头对杜子腾说，“老八，放了她。”杜子腾把枪狠狠向地上掼去，“啪”一声，有金黄的子弹顺着弹匣滚出来。叶白杨转身走开，丢下一句话，“从今往后，好生照顾你二嫂。”
　　闵静言一直静静地抱着他，轻轻念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Part Four .＿＿＿＿＿＿＿＿＿＿＿＿＿＿＿＿＿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永远不会知道，盛大的葬礼上她又像当初踩着椅子挂那幅字那样，又踩着椅子把那幅字取下来，放进火堆里，火苗高涨，舔噬着，一个字一个字，都成了细小的灰烬，扬起来，最终幽幽飘落，如尘埃落定。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孩子，四个月，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孩子，就在他下葬那日，她一头栽下，血从她体内汨汨流出，从此了断了她在这世间与他唯一的牵连。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喧闹的人群中，陌生的面孔匆匆略过，她感觉每张脸都是他的轮廓，黎明破晓后，她多想他能再一次亲吻她的额头，以花为环，套上柔荑。相执相望，款款对她道：“如此便一世了罢。”

　　她掩脸痛哭，如同一只困斗的兽。
　　四周寂静如死，她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抬起头才发现窗外真的在下雪，很大，像一群蝶，无声无息地从灰暗的云层间坠落，铺天盖地而来。

　　＿＿＿＿＿＿＿＿＿＿＿＿＿＿＿＿＿Part Five .＿＿＿＿＿＿＿＿＿＿＿＿＿＿＿＿＿＿

　　两个人的路，走得太艰难。
　　他觉得自己是那只鹅，她也是。
　　明知对方是毒酒，亦心甘情愿，含笑饮下。
　　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08.7.6
　　1:54:46

作者有话说

　　这便说完了一个故事，廖威仪与闵静言，那两个人，都走得太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