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尾十七

98、第九十八章

　　李炜被群臣围在中间一时不能脱身，只得百般告饶作揖，如果不是念在这里是国之枢纽朝之重地的份上估计他会当众给众人跪下，然而不管他如何的低三下四，围在他身边的人都没有让开的意思。只是折子被李炜牢牢抱在怀里，也没人敢伸手，人人的眼睛都火烫地盯着那封黄皮折子，就好像瞪得再努力些，就能看到那里头皇上的朱批似的。

　　还是在殿外值守的沈恒见这些位往日都是文质彬彬的大人如今在殿中竟然有几分聚众斗殴的架势，只得站在殿外假装被风呛到了一般重重的咳了几声，周围的几位侍卫见状忙作关心上司状围上来。殿中的众人见外头御林军有了异动，方才散去，留下李炜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许是刚才作揖作的猛了些，竟是衣冠不整的，仿佛被人抢劫了一般。

　　李炜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折子，满面凄惶地往外走。那折子仿佛一块火热的焦炭，灼得他几乎喘不上来气。

　　李炜还未走到宫门口，后面却传来一个小内监的声音：“李大人留步，有皇上口谕：让李炜回府等着，今日自有人会带着朕的旨意上门。”

　　“小公公留步，一点心意，您暂且收着——”李炜听了这话几乎魂飞魄散，这是让自己回府等死？莫非皇上认为自己又攀附上了华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若是天禄帝真有此意，又何必专门找人传话？直接赐一杯毒酒下来，以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敢抗旨不成？天意难测，李炜几乎下意识地往怀里掏银子，可掉出来的却是那本朱迹涔涔的奏折。

　　那小内监估计就是个被抓来跑腿的，在宫里侍候的时候短，不知道这时候若是能含糊其辞地说上一两句，那些平时看起来都高高在上的大人们连家底都会双手奉上。那小内监不去接李炜手上的银子，反倒忙着拾起来了地上的东西，看清了是什么之后，如同被烫了一下似的把东西递到李炜手里，就一溜烟儿跑走了。

　　就在那奏折掉落的时候，李炜清楚地看到了天禄帝的朱批，笔迹洋洋洒洒，却只有四个字——

　　“朕知道了”。

　　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李炜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线生机。天禄帝含糊其辞的态度至少证明圣意不在温阳侯，不在华家。只要不是华家领兵，皇上必定还会用到兵部，还会用到他李炜。这样看来，皇上派来他府上传话的人，怕就是新帝的心腹了。

　　难不成，皇上是要重新倚重他李炜？

　　想到这里，李炜恭恭敬敬地把奏折揣到了怀里，又整了整官帽，这才上了自家马车。

　　而此时的景麟却不在御书房，不知去了何处。魏五正拿着拂尘指挥着小内监们将堆积的奏折从书案上搬下来放到一个木箱中，从后门抬了出去，到处灰尘弥漫的。魏五心神不宁，也待不住，吆喝了几句就回到自己休憩的耳房，一脚踢开了要上来按腿的徒弟：“万岁的话传到了？李大人孝敬了你不少吧，也不拿出来让师父开开眼。”

　　那小太监被踢得一个趔趄，忙一滚身爬起来磕头：“小的不敢欺瞒师父，小的真的什么都没拿，要是小的说了谎，就叫天打雷劈了我。”

　　啪的一声，魏五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眼皮子浅的东西，杂家还能贪图你那点玩意儿？在贵人们面前你也我呀我呀的，真是不想活了！滚出去跪着，别在这儿碍眼。”

　　那小太监挨了打却不敢哭，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魏五半靠在榻上眯着眼，想着自己伴驾这些日子的种种，没理由的，竟然有几分羡慕那个已经在皇陵的张总管。

　　他魏五在皇上身边侍候多久，就会遭人记恨多久，也不知最后混不混得上一个守陵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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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天子此时换上了便服，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侧门出了宫，赶车的正是那位早上“被风呛到了的”御林军统领沈恒。

　　车朝的是太子府的方向，沈恒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赶着马车，一声不吭。天子出行，就算是仪仗从简也断乎没有只带自己一人的道理。这白龙鱼服，就算是一路上畅通无阻，宫里只要漏出一点风声，估计那位手段决绝的沈太后可不会顾着姑侄之情。可是，圣意难违——自己这个天子表弟就差朝自己赌咒发誓，只回太子府，绝对不去他处，身为人臣，忠孝难两全啊。

　　不多时，车就停在了揽芳华门口。昔日太子身边的长随照临因着是未净身的男丁，在景麟登基后被留下照应潜龙故邸的大小事宜，此时正守在门口。见景麟下了马车，照临也收起了往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跪在门口叩下头去，口称“奴才”：

　　“奴才照临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麟走过来时，照临本来下意识要起身去扶，却立刻意识到并没有人叫自己平身，那只手刚抬到半空又连忙收了回来，整个人匍匐在地，却又不知如何请罪。

　　景麟本是临时起意，觉得出了宫就会舒爽许多，毕竟深宫的高墙虽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可这至高无上本身就是一种隔绝。他上一次走在这条路上似乎也是这样一辆不起眼的小车，也是从揽芳华到宫里的御书房，只是那一路上他还在踌躇他的前程和命运，而如今沿着原路返回时，忧心的却是天下。

　　直到沈恒挑起车帘，揽芳华院落的景致这才让景麟彻底松下了弦。他有些贪婪地看着熟悉的青砖草木，墙角那棵有些过分茂盛野草他从前只觉得碍眼，可今天看着也是怀念极了，连照临的问安都忽略了。

　　照临此时却是一后背的冷汗，他见皇上从下车就一言不发，不叫自己起身不说还盯着院子的一丛杂草不放，心下十分忐忑。这揽芳华固然是太子府中的一景，可是照临自那日伺候着景麟入宫，又带琴窗回府之后，整个人便忙得团团转。景麟成了皇上，他要处理府上大大小小的庶务，当夜又赶上当今皇后娘娘发动，他又亲自着人报了信进去；之后就是帮着一府上大大小小的主子们整理入宫的行装，几乎日日不得闲。

　　何况他不过是不到一个时辰之前才得到消息说今上要驾临旧府，忙不迭地将昔日的书房收拾了出来，哪里顾得上这个长久没人住的院子？这院子上次有人入住还是——还是元妃娘娘——这元妃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难道陛下这是看到心上人的故居破败，心生不快？

　　照临越想越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巴掌，可是如今是在御前，自然比不得昔日在太子府的时候还能肆机耍两句贫嘴。他头上的冷汗都快把青砖地面砸出几个浅坑了，这才听到头顶传来玉旨纶音：“远鎏到了吗？你还跪着做什么？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本太子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皇上千万别，如此讲。”景麟本来是见照临一直呆呆地跪着，和昔日机灵的样子判若两人，存心逗一逗他，结果照临听了这话更加抖若筛糠，语无伦次了起来：“奴才该死，回皇上的话，世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就到了，依您的旨就在屋子里候着，不敢出来接驾。”

　　景麟回想起曾经照临的模样，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物是人非当是如此，待自己能和昔日一样的，如今怕是唯有蓁蓁一人而已吧。

　　“起来吧，朕又不会吃了你。本来想回来散散心，你这倒好，规矩比宫里都大。”景麟无奈地朝他摆了摆手，见照临虽然依言爬了起来，但还是低着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现在这个身份谁也不敢用你，待过些日子都安定了，你自己看着是跟着邵攸还是远鎏吧，或是让朕给你寻个前程，你跟在朕身边那么多日子，是个有本事的人，总把你拘在着没人住的府里看房子，算埋没了。”

　　照临此刻真是无比庆幸自己主子往日行事光风霁月，上位也算名正言顺，做太子时虽说四处喝酒行令，吟风弄月，荒唐事干了不少，但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听皇上的意思，还要给他个前程，照临心里是乐开了花，连带着也找回了一点往日嬉皮笑脸的意思，跟在景麟后头又打躬又作揖。

　　景麟也不等他谢恩了，自己掀开了湘妃竹帘：“听说你不敢出来接驾？东西可带过来了？”

　　远鎏早就在屋里等得发急，也坐不住，正在屋子里团团转，嘴里嘀咕着什么。说实在的，他对于景麟继位这件事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可真到了要行君臣之礼的当口，他总怕自己一时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之前见永熙帝都没今日这么紧张过，本来练得纯熟的几句话甫一出口却是生涩无比。

　　“臣弟，恭请，皇兄——那个……”

　　景麟根本不等他完全跪下行礼就一把将远鎏拖起来扔到一旁的椅子上，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也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要是朕想见你行礼，就直接把你宣进御书房了，你当出宫一趟这么容易？”

　　“皇兄，皇兄如今今非昔比，臣弟自然不敢造次。”远鎏干巴巴地笑着，虽不敢完全坐在椅子上，但好歹也算是拿起手边的茶盅，借着喝茶的机会偷偷地往景麟身上瞟。见他是一身常服出来，远鎏这才算放了一大半的心，屁股才敢坐实椅子。见景麟把一口茶咽下，远鎏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个乌木盒子推了过去：“这东西倒是妥了，可是臣弟不明白，您这是何苦来的啊。”

　　景麟眼睛一亮，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方白玉印鉴，和寻常的印鉴相比窄了些也长了些，上头刻的是让整个京城官场都求之不得的四个字：

　　朕知道了。

　　“朕就用这几天，你是不知道那群人，天天以大臣自诩，同一件事情三番五次的上折子，朕批着烦，给他们个教训，以后就警醒了。不过你这手篆刻的手艺是真没放下啊，等得了闲，朕再给你找几块田黄石，再刻几个别的把玩。对了，你这事王叔可知道？没旁人看见吧？”景麟摩挲着那几个字，心想着回宫就把这几日那些折子上都盖上这个章，也不知道百官收到了他们翘首以待的圣裁之后会作何感想。

　　今日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