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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八十六章 ...

  •   依照大承礼制,天子服丧以日代月,寻常百姓需守孝三年,天下禁嫁娶舞乐。

      景麟跪在大兴宫设立的永熙帝灵位前,望着满殿缟素和飘摇的烛火,感觉眼眶被那灯火刺得酸疼。名义上他还只是嗣皇帝,需等二十七日后由钦天监择吉日举行登基大典方算正式继位,那时候这满殿的缟素就会换成杏黄,人人都会喜气洋洋庆贺新君登基,永熙只会成为史书中尘封的二字。

      在偏殿司灵前烛火的宫人轻手轻脚地为长明灯里注满灯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生怕跪在下面的新君注意到自己。论理,永熙帝既薨,宫内宫外事事皆要等着新君定夺,即便是前朝也没有几位新皇能在继位前还真正地做到守灵一夜。可这位往日最是不循规蹈矩的新君竟然搬出礼数,将自己名正言顺地关进了灵堂。别的不说,景麟要是真规规矩矩地跪上一夜,明日怕是这双腿都要跪得站不起来。

      以凌王爷为首的宗亲、并以邵攸谢绍安为首的群臣眼下齐聚在御书房偏殿,个个愁眉紧锁。永熙帝的丧仪自有礼部安排,循例便是,可大承的天下并不会因为一人的离开而停止运转。就算先帝的离世被称作山陵崩,可农人还是照旧耕田,织妇还是照常采桑,说白了,怕是待永熙帝的梓宫入了陵寝,都会有大承的子民还不清楚他们已然换了新君。可景麟在御书房已经改口称朕,金口玉言不许人打扰,沈皇后也带着人不知去往了何处,这天毕竟是变了。人人都知变得蹊跷,可谁也不敢开口说什么。

      整个屋子里唯有凌王和邵之忌是坐着的,其余人无论官职高低,此刻都只是束着手站在地上,谢绍安一眼扫过去,只见满眼都是惶惶不安的表情。如此总不是个办法,谢绍安朝着凌王爷深施一礼,如今宗亲中也只有凌王爷能主持大局了:“王爷节哀,只是臣以为,今夜总得有个主事的人,这样等下去不是个办法。”

      宫中丧音传来时,凌王爷正穷极无聊地和远鎏下棋。凌王府中的管家几乎是和宫中来人一同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报丧,远鎏听了半句便惊得站起,连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就已泪流满面。凌王爷却出奇地冷静,任由下人伺候自己换上丧服,还嘱咐远鎏看好府上不要乱走,临出门前还抬手拭去了远鎏眼角的泪。只是在往外走时,看似稳重地凌王爷却被门槛绊了个踉跄。下人连忙来扶,凌王爷却自己站直了,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眼下,唯有凌王爷还像是能够冷静处事的样子。他听了谢绍安的话,便缓缓起身,朝着邵之忌微微点头:“本王理应去给皇兄上柱香,这里的事情先有劳太傅照看。”邵之忌领命应是,俯身送凌王爷出去,余光瞥见满殿重臣虽然都是穿着丧服一言不发,但脸上的不安远远大于悲戚之色。邵之忌心中暗叹,今夜之事若想平顺,怕是颇要费一番功夫。

      因永熙帝死得蹊跷,宫中早已戒严,偏生御林军都统沈恒被派去了太子府上,京城中的士兵又都曾在穆景仲手下听令,华钧本来还想请旨调集京郊的军队入京防卫,可也不敢去灵堂叨扰。所以眼下大兴殿前虽然有御林军把守,可面对凌王爷,谁也不敢拦阻,任凭凌王长驱直入,踏进了大兴宫。

      景麟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刚想硬撑起君王威仪呵斥,一见是凌王爷,那口气就陡然松了。自他亲眼目睹永熙帝驾崩,再到被人山呼万岁以来,景麟脑中一直有根绷紧的弦,直到见到了凌王爷,景麟才觉得那根弦突地松了下来,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激红了他的眼睛。景麟情绪激荡之下,只喊出一声“皇叔——”,憋了许久都未曾落下的眼泪突然便夺眶而出。

      凌王爷先走到灵堂前,神色肃穆地拈了三根香在长明灯的烛火上点燃,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礼之后才起身,将景麟也一同从地上拉起。

      “你刚才叫了我一声皇叔,我便还在皇兄灵前唤你一声麟儿。麟儿,你父皇在时你的性子和我最对脾气,肆意逍遥不争不抢,那是因为你父皇在为整个穆氏皇族撑着;如今,你躲在你父皇的灵堂里,是指望着你父皇能起身帮你处置这一切,还是能指望别人代你执掌大承?”

      景麟的泪一直止不住地向下流,他心底知道,在御书房被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他心里是浮出了一阵快感的。可随之而来的就是寒彻入骨的恐惧,他慌忙地改口称“朕”,随后却注意到谢绍安还是叫自己“殿下”;他还注意到,当德妃癫狂地喊出那句“东宫轻佻,不可临天下”之时,御书房里外交替着慌乱的目光。

      父皇难道真的说过这句话吗?不可临天下,竟然是父皇对自己最后的论断吗?若是……若是今夜的变故不曾发生,迎接自己的会不会是一纸废太子的诏书,从此在高墙之内度过余生?

      凌王爷见景麟迟迟不答话,便拖着他走到了梓宫之前。景麟许是跪得久了,双腿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可这阵刺痛也叫他缓过神来,凌王爷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在梓宫上方回荡不休:“你可知道外头是什么光景,全天下都看着你,你父皇也看着你,你瞧瞧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

      “父皇!”景麟终于彻底哭了出来,他扑在永熙帝的梓宫上,仿佛要把这漫长一日所经历的委屈和恐惧都发泄出去。自此之后,他便不再是可整日纵马寻欢、酒后肆意狂草的东宫太子,而彻底将成为大承的君王。

      不过一刻的功夫,景麟止住了哭声,回身向凌王爷深深了做了个揖:“多谢皇叔,我……朕失态了。”

      凌王爷沉默地看着景麟的发泄,本想拍拍他的肩膀,可听到那个“朕”字,凌王爷已经抬到半空中的手只能缓缓地落下,点了点头,撩袍就要跪下行君臣之礼。景麟一把拉住凌王爷,轻轻摇了摇头:“此处劳烦皇叔替朕守着,朕还有些事情要去做。”

      “皇上请听臣一言,先帝是因旧疾驾崩。”凌王爷盯着景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皇兄的隐疾,外人并不知晓。”

      景麟一怔,明白了凌王爷的意思。天家的一言一行都关乎万民表率,无论是德妃还是景仲,一个是夫妻,一个是父子,若是将二人害了永熙帝的事传将出去,皇家必然颜面无存。只是昭告天下的这些话不过是说辞,永熙帝究竟因何而薨,他必须要查明,否则,穆景麟岂非枉为人子?

      “多谢皇叔。”景麟仿佛感觉不到膝盖上如寒针刺入的疼痛,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昭阳殿门,门外的侍卫跪倒相送。

      ————————————————

      昭明宫外,得了永熙帝乍然薨逝的消息,后宫大大小小十余名嫔妃都候在殿外,各个泪痕满面。林昭仪、严昭容和娴贵嫔等几个有子嗣的高位妃嫔尚好,除了不时用帕子拭泪外,还算是仪态端庄。下头的那些小妃子却都面色惨败,有的抖如筛糠,有的几乎瘫软。永熙帝这些年鲜少留宿后宫,这些小妃子大多在宫宴之外从不曾见到永熙帝的面,比起悲伤,她们更担忧的是自己未来的结局。

      昭明宫内,沈皇后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殿中竟一个侍候的宫人也没有。直到子佩轻手轻脚地端过一碗药来,沈皇后用克制不住颤抖的手接过服下,神色方恢复了平静:“人都来了?东西都备好了吗?”

      “回,回娘娘的话,各位娘娘都在外头候着了,赵公公已经,已经——”子佩低着头,已经空了的药碗在托盘上微微晃动。她强自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却禁不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沈皇后冷笑了一声:“你怕什么,日后宫里上上下下的人巴结你都来不及,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去,给本宫笔墨伺候。”

      “娘娘,奴婢是担心您,您今日已经服了第三碗——”子佩并不敢哭出声,紧紧咬着嘴唇,她明白沈皇后话中的意思,子衿自御书房变故后就不见踪影,整个昭明宫内竟也一反常态地见不到几个宫人,怕是……子佩只是怕,怕沈皇后举手之间也会将她这样轻飘飘地处置掉,一个宫女,没了就没了,谁记得呢?

      沈皇后并不理会她,在书案前凝神,如往日一般临了一阙花间,吹了吹墨迹,吩咐道:“把这个交给定贵妃和贤妃,让她们去大兴殿代本宫焚化在先帝灵前,今夜她们就不必回来了,在偏殿为先帝诵经吧。再传昭容和娴贵嫔进来,本宫有话要说。”

      子佩如蒙大赦一般出去传话,沈皇后轻轻击掌,赵青带着四个内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身出来:“娘娘放心,一切妥当。”言毕,几人又没入了黑暗中。沈皇后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姿态优雅地坐回了凤座上,望着面前的虚空,不知在思考什么。

      在外头的众妃嫔听闻了皇后的旨意,仍旧留在院子里的各个满面惊慌,都在内心打起了算盘。人人皆知,定贵妃和贤妃算是皇后一党,此时被皇后支开,至少性命定是无虞。被叫进去的严昭容和娴贵嫔是宫中唯二育有皇子的妃嫔,娴贵嫔膝下更是养着一对双生皇子,有子嗣傍身,她们就算是新君继位也能安心荣养。至于自己这些无子嫔妃,若是能退居别宫,不至于青灯古佛已算是善终了吧。几位生了公主的嫔妃也同旁人一道在院子里站着,令窃窃私语声中更起了一阵不安的波浪。

      二妃进殿后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仍旧是子佩出来请众人觐见。

      殿中只有沈皇后一人坐在凤位之上,待众人行过礼之后,沈皇后有几分惋惜地说道:“皇上猝然驾崩,德妃侍奉在侧,她自陈有照料不周之过,已然自尽;本宫原想着刚才请昭容妹妹与娴妹妹二人一同商讨皇上的后事,可谁知二位妹妹甚是贞烈,本宫阻拦不及,她们已经随陛下去了。唉,本来依照陛下的意思,生育有功的妃嫔是不必殉葬的,可惜啊,本宫也拦不得,只望几位妹妹在泉下仍能好好服侍皇上,也是对生者的安慰了。”

      沈皇后话音刚落,殿中已是哀声一片:“求娘娘开恩,臣妾不想死……”

      沈皇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能随皇上一同而去也是你们的造化,这是天大的恩典,都哭什么。”她抬了抬手,昭明宫的内监从门口进了殿中,两个人架住一位妃嫔,虎狼一般地扯着走了。有人还想向沈皇后求情,却被准备好的布条塞住了嘴,推推搡搡地带到了外头去。

      “娘娘!请娘娘放过舒妹妹吧,舒妹妹一向最是知礼,从不曾违背娘娘的旨意,求娘娘放了舒妹妹一条生路吧!”

      几位公主的生母虽没被内监拉出去,也是惊得脸色苍白。宜美人眼看着与她相好的舒美人姜氏被人扯得鬓发散乱,泪流满面地跪下了,膝行到沈皇后面前,拼命叩头:“求娘娘开恩!”

      “连娴贵嫔都抛下四皇子五皇子随皇上去了,舒妹妹是最知礼的,也该遵了皇上临终前的口谕才是,本宫怎么忍心让皇上在下面少人侍奉呢?都带下去吧。”沈皇后面色哀戚,朱唇轻启,舒美人便被拉了下去,殿门关上时的一声巨响,令宜美人霎时白了脸。

      “娘娘……”失魂落魄的宜美人被柔贵嫔拉了起来,沈皇后向下头看了看,还立在殿中的不过是林昭仪、柔贵嫔和宜美人三人。沈皇后用帕子轻轻沾了沾眼角,又瞧了她们一眼,方道:“皇上去了,本宫心如刀绞,恨不能随皇上而去。只是后宫之事繁杂,景信、景修、景仕三个年幼失母,还要本宫照看。唉……本宫却不能随先皇而去啊!先皇地下有知,不知能否原谅本宫。”

      柔贵嫔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唯有林昭仪还能镇定如斯地跪下,顺着沈皇后的话劝道:“嫔妾请娘娘节哀。皇上与娘娘二体一心,定会明白娘娘的苦衷。”

      沈皇后微微点了点头,看林昭仪是个知情识趣的,心里很是舒服了几分。那些与她作对的妃子已经不会再是她的障碍,留下的这几个又都是懂事听话的,等麟儿即了位,后宫里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罢了,你们都回去吧,让本宫要在此处为皇上抄经,以慰皇上在天之灵。”

      林昭仪行礼告退,柔贵嫔扶着踉踉跄跄的宜美人出了昭明宫,三人对视一眼,都是凄惶无话,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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