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尾十七

61、第六十一章

　　邵攸从岳明阁中退出来时，顶着一脊背的冷汗。他在阴影处喘了口气，正欲往外走，就见同时位列三甲的储文栋和蓟才哲正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忙上前拱了拱手，互道恭喜。

　　“邵兄刚刚面圣的时候，礼部有大人过来说琼林宴暂定在下个月十五，到时候我们要代表今科进士上表叩谢圣恩。邵兄若是无事，我们三人不如聚在一处先将这文章起个初稿？”新科状元储文栋说罢就要去揽邵攸的肩，探花郎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像是想和邵攸并肩出宫。

　　邵攸心底还惦记着永熙帝所说赐婚之事，虽然在岳明阁中，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已然用大义拒绝了圣旨；但这毕竟是皇家赐亲，兴园县主又是出了名的难缠，自己当务之急还是要回府和父亲禀告。而且这储文栋虽说是新科状元，但刚才的言辞举动并不像是文士间的吟风弄墨，反倒像武夫互相切磋功夫似的。

　　对这个储文栋邵攸也还是有些了解，其父是原河东郡守，半年前才右迁的户部侍郎，此人从未在京城内走动，故而邵攸和这位储状元并不熟悉。而蓟才哲却是寒门出身，与邵攸这等世家子弟更是头一次见面。邵攸心下虽乱，倒不会为这种小事便失了冷静，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储蓟二人的手，客气一拱手：“此事自然为储兄马首是瞻，储兄是朱笔钦点的状元，文墨上自然要胜过我等一筹。小弟家中还有些杂事，先走一步，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哎，你——”储文栋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蓟才哲一把拉住，在储文栋耳边轻声说道：“随他去吧，他毕竟是太子伴读，又是太傅亲子，我们不好得罪。此事你我二人商定就是了，储兄请先回府休息，弟回去起个草稿，再与储兄一同润色便是。”这话说罢，储文栋听得有理，便不再与邵攸纠缠，两人一同出了宫。

　　恩科结果在第二日张榜挂出，可算是尘埃落定。今科录取的大多都是如景麟所说，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而真正的寒门学子除了蓟才哲外，其余的不过是几个同进士出身。就算是琼林宴罢授官，顶天外放个七品县令罢了。而京中即便是寻常官宦人家，若是有子弟中了进士，也是大排宴席宴请亲朋庆贺，颇热闹了一阵子。

　　因着这次春闱总算是波澜不惊的过去了，景麟也得以暂时喘息，不必每日上朝去应付那些老家伙。他眼下得了闲，正在太子府后院的桃花石听宋太医回报华棠诊脉的结果。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照临进来在景麟耳边禀报了恩科的结果，自然也不出他所料。宋太医报过华棠无事，景麟听后进屏风去温言安抚了华棠几句，便顺势往前院去了。

　　一路上，景麟回想着当时在明光殿见到远鎏时的情景，心底万幸着远鎏这次一时兴起的“偷题”没有坏事，否则邵攸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在回去的路上听照临说了几个榜上有名的士子，果然都是京城家的子弟，不禁摇了摇头。只是转念一想，景麟又吩咐道：“照临，你一会儿给太傅府上备一份礼物，就说是本太子贺邵攸榜眼及第。顺带着去一趟王叔那里，看看能不能把远鎏叫过来，就说本太子有话要当面问他。”

　　“是，奴才得令。”见景麟今日心情算不错，照临大着胆子贫了个嘴，又偷偷看了景麟一眼，接着说道：“殿下，您不会真的要再发落世子殿下吧，依奴才看，凌王爷估计这些日子不会轻饶世子，您叫他来了，可也下手轻点。”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话？就他那个样子，这一个月花天酒地还差不多，要是再放他出去，还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麻烦。本太子日日对着一众老骨头，还得担心走漏了他的什么风声，神经紧张了这些日子，不叫他赔上一副席面就不错了。”景麟笑骂瞧了一眼，作势要踢照临一脚，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那日远鎏在宫里的事，外面没有什么流言吧，你可曾听到了什么？”

　　照临早就打听好了，却愣是装着抓耳挠腮地想了想，这才嬉笑着说：“殿下放心，没有风声，一点都没有。奴才听了这事也是一身冷汗，可留意打听着呢。”

　　“这样最好。”景麟点了点头，转身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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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二王府上下却是噤若寒蝉，连来往的下人侍女都少了。本是春天，回廊两边却杂草丛生，就如同府上主人的心情。

　　自那日景仲在万寿节上莫名其妙地被永熙帝冷淡后，脸就越来越阴鸷，回府就将自己关入了书房，除了赵自明，连王妃都不见。

　　“王爷，这是此次恩科的榜单，请您过目。”赵自明将一张纸推给了景仲，起身先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又转身为景仲也续上一杯。

　　“邵攸居然中了榜眼！父皇怎么就——先生，本王到底哪里不如太子，论勤政，论武功，本王自诩问心无愧，为何父皇的眼里只有他一人？”景仲一眼便看到邵攸的名字，刚端起来的茶水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登时溅了几滴出来。

　　赵自明起身寻了块手帕，为景仲拭去了桌上的茶渍，这才坐回原处，盯着景仲满布阴暗的眼睛缓缓地说：“王爷，稍安勿躁。自古嫡庶尊卑有别，这是圣人定下的规矩。”

　　“嫡庶，嫡庶，太子明明就是不知礼数！先生是没看见他在朝上的模样，不把朝政放在眼里，只顾着讨父皇欢心。别的不说，就说那碗粥，成何体统？谁知偏叫父皇看在了眼里！”景仲每每想起万寿节当日的情景，心下就愤愤不平。他精心准备了那么久，本是成竹在胸的寿礼，居然最后落得这般下场，这叫他怎能甘心？

　　“王爷，成大事者要向前看。也是我思虑不周，竟不知道皇上的往事渊源。不过此事已经过了快一个月，王爷也该放下了。”赵自明颇感无奈，虽然事后他多方探查拼凑出永熙帝的痛处似乎是在弓上，但毕竟已是马后炮，眼下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件事。看景仲仍是愤懑的模样，赵自明在心底暗自叹了一口气，接着劝道：“何况殿下既然寻到了七狱的人，那女子也入了御史府，花朝节上种种殿下也看到了，眼下不就缺一把助力吗。怠政慵懒倒是算了，若是这件事摆到了皇上面前，皇上自然会看清太子这所谓的“赤子心”究竟是不是韬光养晦、图谋不轨。”

　　蓁蓁在花朝节上和景麟的“一见钟情”在京城中早就传开，景仲自然是喜闻乐见这个结果：“先生说，还缺一把助力？是让本王帮着皇兄把生米煮成熟饭？只是……父皇似乎在女色一事上对皇兄甚是宽容，连青楼一事都轻轻放过，这女子……”最后几个字让景仲说的是咬牙切齿。

　　赵自明今日本有重要的事情和景仲商议，不料这王爷却还在纠缠于往事，他心中带了三分无奈，却还是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大承律法并未明文禁止皇子游逛青楼，何况皇上已经定了性，那这件事便只能是流言，王爷就不要再纠缠了。但若是那女子真的成了太子的人，又是那等身份——一切便无需辩驳，到了那时候，王爷只要按我之前所说……”赵自明刚说道这里，屋外进来了一个黑衣人，小声附在景仲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赵自明闭口不言，景仲向那人微微点了点头，那人会意，随后便领了一人进来，

　　——正是今科探花。

　　“学生见过殿下，谢殿下与先生提携。”蓟才哲进来后直接跪倒在地，朝着景仲和赵自明行了大礼。

　　“看来你的策论还是不错的，竟取了头名，照此说来，本王倒是欠你一个状元了。”景仲并不叫起，俯视着跪倒在地的蓟才哲悠悠地说着，又转头看了看赵自明：“在此事上，本王倒是要感谢穆远鎏了。不过倒是应了先生的话，储家那位是个经世致用的人才，虽说诗赋差了些，策论倒也入了父皇的眼。”

　　“学生不敢，若不是殿下和先生在其中斡旋，学生此刻必定已经在回乡的路上了。”蓟才哲此次已是第三次参加春闱，前两次都阴差阳错地落了榜，若不是自己私下里写了篇抨击科场舞弊的文章被人拿住，他自是不甘心做这种为人枪手的事情。不过虽失了状元，却落得个探花，也算是意外之喜，这所谓清流身份，不要也罢，功名利禄之前，谁能不俯首？

　　景仲礼贤下士的姿态已经做得够多，是赵自明起身将蓟才哲扶了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蓟公子才高八斗，日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那日，御林军中一个尉官秘密入了二王府，送来一条消息：凌王世子动了浩然轩的春闱试题。那人本是景仲带军时的副官，虽然武功平平，但为人机警玲珑，还在战场上救过景仲的性命，回京之后景仲就将他安插在御林军中做一名尉官。此人倒也不负景仲所托，第一次秘报，便送了这样一份大礼。

　　景仲听后，本觉得此事既然永熙帝没有下旨惩处，定是又被轻拿轻放了，不过是个笑话，那尉官何必兴师动众地深夜前来。谁知道那人的下一句话却惊了景仲一身冷汗：“沈大人还未进来的时候，小人在后面看到了今科考试的试题。不知王爷可否有兴趣一听。”

　　景仲听罢立在原地良久，方道：“你既然有如此过目不忘的本事，又何必从军，当初登科岂不是更好？”

　　“王爷说笑了，当兵有军饷，我这等出身到了科场——小人先告辞了。”

　　那人走后，景仲和赵自明商议了一夜，第二日的朝会上，景仲都破天荒地告了病。之后的事情全赖赵自明在一手安排：景仲在河东平叛之时和河东郡守交往甚密，他的儿子不善诗赋却是个实干的人才，恰好今年也要入恩科；又寻得一篇文采斐然的谤击朝政文章，访求到作者，是住在京郊破庙的一个穷书生，便连夜带人将那人捉拿进府，亲自试了文采策论，许诺以财物前程，顺利将蓟才哲笼络入局。

　　之后便是顺理成章，蓟才哲用春闱的试题做好了花团锦簇的文章诗赋让储公子背下，殿试当日书写一律是馆阁体，也不怕被人看破，两人便互换了名字。试卷糊名，谁也不知道那试卷底下竟还藏着这等手脚。殿试可是永熙帝亲试，无人想到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做花样，让他们便这样瞒天过海，做成了一桩大事。蓟才哲本以为自己约莫就是个二甲同进士了，谁知那位储公子策论竟是做得不错，让蓟才哲也得了个探花。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一场恩科，三甲之中竟有二人是枪手舞弊，而舞弊的来源却是为了另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