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尾十七

6、第六章

　　次日，尚不到卯时初刻，景仲已是在书房内收拾停当，带了随从骑马直奔宫门。

　　由于并非是逢五的日子，这朝会便设在永熙帝所居昭阳宫内的泰宁殿内，毕竟饶是当今圣上再勤政，百官也没有那么多的事情能日日金殿奏对。平常日子不过是御前议政，除了左右两位丞相和几位尚书，寻常的官员并无列席的资格。

　　景仲自开府以来，日日临朝风雨无阻，虽然只是侍立在永熙帝之下静听，极少开口，但几年下来，景仲不仅对朝中政务的路子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和诸位大人日日打照面，关系也是比寻常近了几分。加上地方武将自河东一役后对这位好武的王爷甚有好感，如今景仲在朝上竟隐隐有了威望。但景仲面上并不与诸臣多有来往，因而永熙帝只是多放了几分心思在这个儿子身上，未把他如何。

　　大概是今日时辰略早几分的缘故，永熙帝尚未从内殿出来。几位按例该上朝的重臣已是按照班次站好，阶下略有些耳语之声。

　　右相谢绍安抬眼瞧了瞧阶上的紫檀蟠龙屏风，向身边的太尉华钧轻声笑道：“还未恭喜华大人，听说良娣已怀了太子的血脉。这为皇家开枝散叶可是大功，若是一举得男，老弟到时可是要向华大人讨一杯喜酒喝的。”言罢，谢绍安一双如老鼠般的小眼睛闪着精光，向华钧处一睨。

　　华钧已是年过花甲，须发斑白，但身姿仍然魁梧健硕。他着了身绛紫色的朝服，眉目精干，颇有几分老当益壮的味道。听得这话，华钧瞥了一眼身边就算身陪鱼袋仍有几分形容猥琐的谢相，哼了一声，勉强应付道：“谢相的消息倒是灵通。这都是圣上恩典，太子爷赏赐，我们做臣子的，唯有恭领感恩才是。”

　　文武之争在历朝历代都是常事，这谢绍安是永熙帝的旧人，自永熙帝方还是前朝将军之时便一直追随，心思缜密诡谲，一手文章却大气磅礴，因而甚得永熙帝重用，登基后即得拜相，风头无两。但谢绍安生得身量矮小臃肿，五官也长得不甚讨喜，加上出身布衣，行事圆滑，朝中的世家清流私底下都称他为“谢硕鼠”，十分不屑。然而左相邵之忌年老，挂了太傅衔，时常告病在家，这朝中政务竟有大半落在谢绍安手里，加上永熙帝对他素来宠幸，亦有不少官员在他身上动了几分心思，依附在谢相门下乘凉。整个朝堂敢当着这位相爷的面表露出不屑神情的，怕也只有掌管天下兵马调动的这位老太尉华钧了。

　　谢绍安仿佛听不出来华钧话语中的敷衍，有意无意地向另一侧正听户部尚书低语些什么的景仲使了个眼色，摇头晃脑地说道：“那是自然，我们做臣子的本分便是躬逢上谕，谢某也省得。不过——”谢绍安说到这儿，眼里闪过一丝讥笑，“好像有日子未在泰宁殿见过太子殿下了啊。”

　　华钧听得这话表情僵了一下，随即淡淡地扫了谢绍安一眼，冷言接道："太子的事情自有圣上教导，还有太傅在边上提携着，不知右相大人操的这是哪门子的闲心。”

　　谢绍安干笑了两声，正欲答话，打眼瞧见丹犀上的屏风后面转出几名执拂尘的内监，知是永熙帝到了，再不闲话，一转身领着众人跪下见礼，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

　　永熙帝坐在龙座之上，不怒自威，目光扫过阶下众臣，颇有一番君临天下的气度。令人意外的是，永熙帝身旁立着的竟是穿着常服的太子，看样子两人今日是一同过来的。景麟说是侍立在天子身边，却并无半点拘谨，神色安然自得的很。群臣山呼万岁，他许是觉得无聊，眼睛瞄了瞄龙案上堆的奏折。永熙帝见了也不计较，反倒推得近些，好让他把那些请安折子看了个真切。

　　景仲抬眼便看见了景麟，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率先俯身行礼：“臣弟见过太子殿下。”见景仲行礼，余下官员这才反应过来，忙也都跟着唱和。华钧瞥了谢绍安一眼，哼了一声，率先俯下身去，声若洪钟：

　　“见过太子殿下。”

　　景麟微微颔首，算是应了。站在这地方，他倒也不似平常惫懒，有些挺拔模样。

　　永熙帝等众人都归了原位，方轻咳了一声：“今日朝议，众卿可有什么要上奏的？有折子的可以呈上来了。”

　　不等永熙帝声落，早有小太监下去将几位大臣的奏本收来呈上。永熙帝随意地翻了翻，觉得也无大事，就暂且放下了。谢绍安躬身出列，奏了几件地方不大不小的寻常事情，无非是赋税航运之类，永熙帝不过略听了听，叫他按旧例上封折子。华钧也上前奏禀，称边疆日前甚是安稳，只是听说西域几个小国边境屡有摩擦，近日已有愈演愈烈之态势，请求增派边关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景仲是带过兵的，听得这话，看了一眼华太尉，思忖一瞬仍是出列一拱手言道：“父皇，儿臣附议。西域乱则边防不稳，边防动则社稷不宁。儿臣认为不仅应调补粮草，更应加派精兵驻守，若西域各国真的动乱，我国朝可趁虚而入坐收渔利。儿臣愿——”

　　景麟一直在一旁安静立着，也不出声，如同在自家花园沉思一般。偏生他今日穿得单薄些，殿外一阵风进来，吹得景麟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子。这时，不提防永熙帝忽然开口问道：“麟儿，西域的事情你有何见解？”

　　这一打断，景仲的话也只好停了，向后一迈步，退了回去。景麟这一晃神的功夫，就听见永熙帝叫自己的名字，把正在发呆的景麟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就见他二弟像是从未开过口似的恭谨立着，竟难得生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心。不过如今是在朝堂之上……景麟再看看看着下面低着头的群臣，莫名地多了几分高处不胜寒之感。

　　永熙帝的目光已经扫过来，景麟连忙回神，退后一步道：“回父皇，儿臣是没带过兵的，若有错漏，还请父皇莫怪。儿臣只是觉得如今正是深秋，天渐凉了，边关本就苦寒，不论怎样增补粮草物资也是将士们应得的。况且，今年是父皇五十寿诞，也总该普天同庆才是。”正说着，殿门似乎是没关紧，又一阵冷风吹过，景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远看着倒好像显得太子愈发恭谨了。

　　永熙帝颇有几分赞许地打量着景麟，先不说这种不太正式的朝会太子难得来一次，就说刚才的一番话，不仅进退得宜，更是显得仁孝，正说在永熙帝的心坎上。思及今日早上太子还进宫陪自己用了早膳，永熙帝不禁微微点了点头，平日不见喜怒的脸上多了几分温和，对着底下的几位朝臣说道：

　　“太子说得不错。边关苦寒，将士们为我大承驻守，理当嘉奖。如今国库虽不宽裕，但总也不能苦了将士们。”

　　永熙帝在龙案上择了本奏折，继续说道：“前几日礼部上了道折子，请旨要重修清晏园给朕贺寿，还要地方州府也做准备，朕一直留中没发。朕掌这天下也有二十载，这些面子上的东西也不必做了。昨儿朕和几位皇子议了议，这万寿节不是给朕一个人过的，应是要普天同庆，惠泽万民。”

　　说罢，永熙帝语声顿了一顿，却是不提增兵之事，也未再向景仲处看过去。景仲默默退下，微微俯身，不再多言，心里却知道，恐是今日急躁叫父皇看出来，把他驳了。他垂下眼睛，似是在恭谨听训，心里却生了些懊恼，自觉眼见太子立在永熙帝跟前就生了争胜之心，实在不够稳重。

　　永熙帝朝谢绍安的方向看了一眼，略想了想：“回头谢卿传旨下去，礼部报请重修清宴园的银子，直接犒赏三军，边关各大营的赏赐加倍，若有不够，由朕的内府来出，不必动用国库的银子。今年万寿节朕决意一切从简，从皇子公卿到地方各郡县，一概不得铺张，不得扰民。往年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今年就免了吧，朕看重的是你们的心。”

　　群臣间起了些微的骚动，永熙帝扬手止了，扫了一眼这几位重臣，缓缓续道：“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朕意已决，进谏的话就不必讲了。礼部自有别的事情要做，明年春朕有意加开恩科，让天下寒门学子多个机会。这是大事，由左相领着，过几日拟个章程来给朕看看。”

　　“臣等遵旨。”众人齐齐俯下身去，谢绍安的腰似乎比旁人还躬得更深些。

　　今日朝议再无什么大事，众臣很快便散了。谢绍安留下将刚拟好的旨意呈上给永熙帝过目，景麟见已无自己的事，便随着群臣出了殿门打算回府。谁知刚踏出昭阳宫门，便听见身后传来个有几分苍老的声音：

　　“太子殿下留步。”

　　景麟回头便看见太尉华钧追了上来，正要朝自己行礼。景麟忙伸手把他扶起，笑着说："不是人前，老大人又何必如此。可是有什么事？”防着华钧打听什么，景麟不及等他回答便补道，“这几日天寒，老大人的身子可还安好？良娣在府里惦念得紧呢。想来眼下她也该醒了，本太子正打算回去看看她。”

　　“良娣可好？托太子的福，虽说她是头胎，也定是无忧。”提到自己的孙女，华钧由于常年带兵而冷峻的脸上多了几分慈和，言语间更显得亲近了几分，“殿下今儿在朝上的一番话回得甚是高明，不仅合了圣上的心意，更让边关的将士都连带受了恩惠，真是大承之福。老臣回去就给边疆几位将军传信，让将士们都知道感念太子的恩德。”

　　面对这位没人摸得清性子的太子，华钧也是颇为无奈。华家随永熙帝而发迹，也不过十来年光景，虽说如今自己总揽天下兵马调动，也深知功高震主的道理，行事只有小心，但落在他人眼中，怕也是有不少把柄可抓。本想着靠着自家孙女和太子的亲事，给自家搏一个国丈的护身符，谁想到这位爷只封了棠儿一个良娣，近些年来人也是日渐放浪形骸，听说好几次引得圣上雷霆震怒。如此，华府阖府上下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在如今棠儿已有了身孕，太子对政事眼下也终于开始上心，想必苦尽甘来，这门亲事仍是攀得不错……华钧想着，不由得又多说了几句。

　　“不过老臣想着，今年万寿节到底是逢十，于情于理都不能让圣上太委屈了不是。圣上虽说要节俭，但是殿下心里还是得有个数。若是——”

　　景麟一大早起来如今已有些困倦，听华钧在这边喋喋不休更是昏昏欲睡。天知道今儿他只是醒得早几分，打算去新街尝尝那享誉京城的汪氏烧饼，听远鎏说每日不到辰时就售罄，便早早就出了门。谁知刚踏出府门没两步，偏生遇见去宫门当值的沈恒自门前经过，误认为自己是去朝议，非要拉着自己同去，一路上把太子的勤政爱民忠君恭谨吹上了天。这些年和远鎏混下来景麟自认脸皮已是厚的了，被沈恒如此逢迎下来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这才硬着头皮去了泰宁殿。又因为时辰太早，这才被看见太子勤勉心情不错的永熙帝叫去同用了早膳。永熙帝近些年越发严厉，景麟也不怎么愿意去父皇跟前讨黑脸，今天这顿早膳吃得真是无甚滋味。只是，景麟记起底下那几位老臣看见自己伴着永熙帝上朝的眼神，不觉心头一凛，看来今儿自己的无心之举，落在有心人眼里又不知道要传成什么了，心中暗叫不妙。

　　“万寿节的事情父皇的意思很清楚，估计一会儿就要有明旨下来。父皇的性子老大人应该清楚得很，忤了他老人家心意的事情是半分都容不得的。”景麟一拱手，说话间人已经往边上走开了几步，“府上事多，本太子就先走一步，华大人慢走。”景麟也没给华钧回话的机会，自顾走了。

　　华钧看着景麟匆匆而去的背影，带了点无奈，叹了口气。虽说太子平日里万事不上心，但真正做起事来也从来没有出过岔子。而且看起来棠儿在府里也是最尊贵的，看这位爷的样子，是专房之宠也说不定，将来——华钧摇摇头打断了自己的想法，背着手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