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尾十七

23、第二十三章

　　京城里著名的“一间酒楼”外表看来不过是一个有几分古旧的临街院子，木质的栅栏上横着的牌匾已然斑驳，上书四个遒劲大字：“一间酒楼”。这四个字来历可不小，据说出自前朝中兴之时有名的“丹青丞相”向修之手。

　　这位丞相在晟朝危局之际匡扶幼主，励精图治，将当时已然风雨飘摇的晟朝国运生生地拖了近二十年。只可惜幼主亲政以后听信谗言，逐渐疏远了这位贤相，受人蒙蔽，荒废国事。几次苦劝无果之后，向丞相于一雨夜挂印乘小舟而去，自此浪迹天涯，只以卖字画为生，一字千金，世人皆称为丹青丞相。

　　而这“一间酒楼”的首任老掌柜据说是前朝宫中的御厨，虽然身在庖厨，本人却颇有几分君子气节。这位御厨听闻向丞相因不得志而挂印而去后，自己也辞去宫中的皇差，开了这家名为“一间”的酒楼，只在阁楼设一雅间，旁的地方都是普通的方桌条凳。

　　“一间酒楼”传到如今已是第四代了，门面也是翻了几番，雅间却还是只有阁楼上那一屋而已。当年事早已不可考，但有了这传言在外的一间酒楼生意却愈发好起来，加上食娇味美，价格公道，开得是红红火火。

　　一间酒楼有条规矩，无论身份高低贵贱，进门皆是客，凡事都以先来后到为准。所以无论是贩夫走卒点上一碗不过几文钱的阳春面，还是公子王孙来叫上一盅价值千金的八珍鳜鱼羹，掌柜的都是一样的笑脸相迎。如果没有位子，论是什么样的王公贵族，也只得在外面的凉棚中喝着大碗茶候着。据说当年那位老御厨留下了话来，“一间酒楼”永远都只是一间酒楼，只是个供人吃饭的地方。

　　不过话虽这么说，毕竟一间酒楼有御厨的招牌，贩夫走卒什么的如今是断乎不会踏足这种地方的。不过如今富贵人家如果想在一间酒楼摆上一桌宴席，也仍是不论品级高低爵位大小，只看订位的次序的。

　　不过，就算这一间酒楼的生意再热火朝天，在这大清早的时候也是门可罗雀。毕竟，有身份的官员们这个时候不是在朝上鞠躬尽瘁，就是在府衙里死而后已。若是碰上十日一次的休沐，在家里抱着娇妻美妾享受春宵还来不及，又有谁有心思早起呢。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一间酒楼的门板怕是都没放下来，厨房的灶里还是冷冰冰的。然而今天因为太傅府的邵公子下了帖子请客，一间酒楼少有地从寅时起就忙做一团，平日里整日笑盈盈的李掌柜在店里团团转，一会儿指挥着店中的伙计各处刷洗，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跑到厨房催促菜肴。

　　掌勺的胖大厨苦着脸冲徒弟发牢骚，手下刀不停，飞快地把一棵白菜切成了细丝：“如今这公子哥儿们就是会玩啊，天天晚上闹到半夜不说，数九寒天的不在府里烧着地龙猫冬，连早上都不叫人消停。”

　　“师傅，您慢点，别切了手，那边的豆腐我看着呢，错不了，您老不用着急。”一旁打下手的小徒弟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还要分出神来应付大师傅的唠叨，在汤锅和案板之间跑得不亦乐乎。

　　后厨忙乱，待到辰时二刻穆远鎏晃晃悠悠进店的工夫，一切俱已准备停当。李掌柜一眼瞧见远鎏的身影，连忙一使眼色，旁边的小二肩上搭着雪白的毛巾，一路小跑着迎过来，脸上是万分殷勤的笑：“世子爷来嘞，往楼上请——”

　　远鎏最善摆谱，见这架势也是见怪不怪的模样，“刷”地抽出一把纸扇来，正面题了四个金色大字：“风流警拔”，摇着扇子踱上楼去了。小二在前头卑躬屈膝地领路，李掌柜在后头看见了，心底暗自摇头，果真是风流纨绔，为了面子什么干不出来？这大冷天的还摇扇子，真不嫌冷。

　　阁楼上烧得暖融融的，一副檀木精工雕的福禄寿屏风立在前头，屏风后摆了一张黄花梨方桌，上面七八碟小菜一字排开，窗台上还摆了两盆开得正艳的牡丹。

　　远鎏的扇子“啪”地一合，指着桌子上一道胭脂鹅脯笑骂道：“邵攸这个铁公鸡，平时没少到我这打秋风，轮到他做东，就上这一桌子小菜糊弄本世子？连道热的都不给？”

　　小二在一旁忙赔笑道：“世子殿下说笑了，小店怎么敢应付世子呢？您今儿到的早，小的们怕粥提前端上来冷了，就没敢奉上。您略等等，小的这就去催，保管三位爷都到的时候暖暖和和地给您奉上来。还有小店特意孝敬的火腿烧豆腐还欠一点火候，您再等个一盏茶工夫，估计也就差不离了。”

　　“火腿烧豆腐？大早上的谁吃那个，油腻腻的。”远鎏撇了撇嘴，正好这时候李掌柜的上来看看，一眼瞧见，冷汗立刻就下来了，小步跑到跟前，腰弯得低低的，开口先骂小二；“没用的货，怎么侍候的！还不滚下去！”又向着远鎏赔笑脸：“殿下莫气，实在是我们这新来的孩子不中用，这就给您把酒菜奉上来。”

　　“罢了，本世子难得起个大早，还不饿呢，一大早的估计你们店里也折腾得够呛？下去歇着吧。”远鎏随手扔了锭银子到李掌柜手里，走到窗前赏那两盆牡丹。这两盆都是名贵品种，左边的是赤龙唤彩，右边的是银粉金鳞，是难得的好花。远鎏心思一动，瞧瞧那几朵在枝头颤巍巍的花，突地回头对着李掌柜一挑眉毛：“本世子几天没来，看来李掌柜最近是财源广进啊。这大冬天的，居然还能弄到真么好的牡丹，连凌王府上还没得呢。不如李掌柜的做个好人，把这两盆牡丹卖了世子我吧？”

　　李掌柜刚接了银子，喏喏笑着准备退下去，结果一听这话，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这位世子虽然平时多有来往，可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难不成巴巴地跑出去买的花不合这位爷的胃口了？可向来一间酒楼对这几位公子哥儿都是小心侍候着，就说那道特意准备的火腿烧豆腐，当年这位世子府上一位姓晁的侧妃最喜欢这菜，往常凌王府隔三差五就来点这道菜带到府里去讨好那位新侧妃，有时候还把厨子都借过去，今儿却对着这菜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么一想，世子爷如今已有八位侧妃了，那位晁侧妃是失宠了吧？

　　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李掌柜暗骂自己愚蠢，不知道先去打听打听凌王世子府上新人的口味，如今也只能赔着小心答道：

　　“殿下说的是哪里话，小的可万万担不起。这花您喜欢，小店自然要孝敬您，哪还能要您的银子呢！您先吃着，过后小的这就打发人把花给您送到凌王府上去。您若不爱吃这火腿烧豆腐，小的待会儿叫后厨给您包好了，一道送到府上给女主子们尝尝鲜？”

　　李掌柜的嘴上谄媚，心里却打算借此试探一下，万一从前那位晁侧妃失宠了，就赶紧想办法打听新受宠的侧妃爱吃什么，他们也好去奉承奉承。

　　他这儿说着，远鎏这才省悟过来，自己府上是有位侧妃爱这家的火腿烧豆腐爱得不行，隔三岔五要吃，吃不到就又作又闹，让他大费脑筋。不过……简璧素来爱清淡的，怕不喜欢这种味道重的菜，若送去了又少不得要用几匙，再吃坏了，未免不美。想罢，远鎏挥了挥手，对李掌柜道：“罢了，本世子难道贪你那几盆花？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去罢，火腿烧豆腐也给上上来，本世子待会儿尝尝滋味。”却不提带走的事了。

　　李掌柜的一听就明白了，殷勤应下，揣着银子下了楼，心里头琢磨，看来外头说得没错，这位世子爷果真是个喜新厌旧的主，你瞧？去岁还天天点火腿烧豆腐，今岁爱宠就换了人了。

　　远鎏哪在乎他这些，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李掌柜的又回来了，一转身，却看见邵攸的身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呦，这不是邵大公子吗，您今儿可是东道主，您可得上座啊。”远鎏嬉皮笑脸地一拱手。

　　“世子可别臊我了。”邵攸笑着回礼，“殿下今儿到的倒是比我这个东家还早，我以茶代酒，先罚一杯赔罪啊。”说罢，邵攸顺手拿了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也不急喝，缓缓吹着热气。

　　“我就知道！白白地请什么朝食，是不是就不想请我和皇兄喝酒？”远鎏白了他一眼，“可放下吧，装模作样的有什么意思！”

　　邵攸果真就把茶杯放下了，笑得一脸无辜：“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是不是嫌东西少了不痛快？来呀，上菜！”

　　他一挥手，跑堂的小二鱼贯而入，每个热手里都提着两个瓦罐，上头贴着红纸标签，什么银耳百合粥，桂花龙眼粥，山药红枣粥，鳝丝粥，菊花粥，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子。又有十七八种配菜，如盐水鸭，板鸭，新鲜鱼片，肉麻团，锅贴，粉角，也摆得满满当当。菜品上毕，李掌柜在一旁弓身说道：“小店也没什么稀罕物件，加上昨夜准备得匆忙，都是些百姓家的家常粥菜，求各位爷不弃，情当是尝个鲜儿。”

　　“果然不愧是一间酒楼，连个早饭做得都这么丰盛。”远鎏目瞪口呆地瞅着满满一桌子的粥和菜，半晌才摇头笑道，“行了，你下去吧，要人侍候我们再叫。”

　　眼见凌王世子是满意了，李掌柜的这才躬身退步下了阁楼，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感叹一声，公子哥儿可真难伺候。

　　楼上，远鎏挨个儿瞧着瓦罐上的红签，突地指着一个笑了起来：“哎呦，这怎么还有状元及第粥啊？”他拎着那个瓦罐要往邵攸怀里塞，“邵攸，是不是你特意安排的？怎么着，明年春闱恩科真打算下场试试，这么早就要讨个彩头？”

　　邵攸被远鎏塞了一个滚烫的瓦罐，无奈地拎着又放回了桌子上，摇摇头。凌王世子一向没个正形，他倒也习惯了。只是今天实在没有玩笑的心情，面对穆远鎏的打趣他也只是笑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而已，眼睛时不时就往屏风外看去。

　　“二位爷，火腿烧豆腐到——”

　　还冒着热气的荷叶盘里盛着滚开的汤羹，香气四溢，连本来没兴致的远鎏的眼睛都亮了。只是景麟还不来，他二人也不好动筷，远鎏饿得不行，端起一碟茴香豆往嘴里送，含糊地说道：“过了辰时三刻了吧，皇兄怎么还不来？我都快饿死了。要不咱们先吃，这火腿烧豆腐凉了可就没有鲜味了。哎，你说皇兄不会为了躲你的请，今儿上朝去了吧？”说着一碟子茴香豆就进了肚，远鎏伸手拿了一个瓷碗，就要开始盛粥。

　　邵攸哭笑不得，忙拦住了他：“若是太子殿下今儿上朝，我们就更该等等了。不过就算是早朝，这个时辰也该下了，听我家老爷子说，最近报的都是天下太平，哪里有什么事。”

　　“得了吧。”远鎏眼睛要翻到天上去，“本世子铁口直断给你算一卦，咱们太子殿下今儿肯定是在府里起晚了。你要是不信，咱们打赌？”

　　“赌什么？”还没等接话，屏风后倒是先传来了景麟的声音。邵攸这下松了口气，也不提了，忙过去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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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风流警拔：风雅且文思很敏捷。 《北齐书·裴让之传》：“为太原公开府记室，与杨愔友善，相遇则清淡竟日，愔每曰：‘此人风流警拔，裴文季为不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