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裂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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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江南盛夏, 耀眼日光下, 桃蹊柳陌, 十里莺啼. 和风拂过垂杨, 画舫悠悠, 单衣试酒的骚人墨客, 暂且搁了满怀离索, 且放开怀抱, 歌咏新声. 春波碧草的辰光里, 花色娇艳欲流.
随康熙南巡的最后这一段日子, 我便日日陪着茧琳在杭州府内乱走, 兜兜转转间不经意见经过的一间岳王庙, 坐落在西子湖畔, 香火极为鼎盛, 隔岸繁花, 绕堤新柳, 一弯流水, 回绕小桥. 烟霞泉石, 幽异非常. 屋宇层叠, 绕过回廊, 门上端端正正悬额上刻着“岳王庙”, 其中更是朱栏曲折, 秀石峥嵘, 池亭缭绕, 花木参差.
自打发现了这岳王庙, 茧琳就和我每日前来. 每日清晨, 就挽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吉云髻, 流苏斜斜地从尖俏的脸庞左侧垂下来, 柔若柳丝. 小褂是暗花的湖蓝底子起银蝶, 缀满了小只的蝴蝶和凤仙花, 只轻轻扭一扭身, 那些蝴蝶便似乎要从旗袍下来, 飞舞开来. 月白的勾花镶珍珠的裙子. 上午这几个时辰, 就是静静的跪在菩萨面前, 有的时候, 我会许愿, 有的时候, 我就是单纯的跪着, 享受心中片刻的宁静.
岳王庙后, 有一很是出名的月老祠, 不少未出阁的姑娘特地来求姻缘, 我的姻缘已经圆满, 我没什么可求得, 只遣了茧琳去求, 我却只是远远的望着月老, 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手持姻缘薄, 为世间有缘份到的男男女女系一根红绳, 锁一生情缘. 世间缘起缘灭, 总与爱有关, 今生不能, 来世复求, 生生世世, 注定有一世相逢, 成一段爱恋, 完一份因缘.
不经意向远处一望, 西子湖的另一边, 视线尽头那一袭玄袍, 正是胤禛, 他的目光驻留在我身上, 夏至已至, 千条柳色, 十里荷花. 可以感到, 他的思念和未尽的话语从荷香深出延伸, 弥漫了整个江南. 茫茫烟水, 你在河的另一畔, 清波远, 今生谁无憾, 纵然心有戚戚, 也只能孤单错弄弦. 胤禛, 不必说, 你想说的, 我都懂, 蝴蝶飞不过沧海, 孤鸿断翅, 锦书难托. 我守着一个和胤禩结角定百年的承诺, 也等着一段也许无可挽回的历史, 你曾经给过我一个改变的契机, 可是最终选择胤禩的是我. 你在望穿秋水么? 轮回的梦境太漫长, 年华在锦瑟上弹指凋零, 如果不能立地成佛, 秋水望穿, 又如何？
康熙与众人一齐班师回京的时候, 正是中秋, 是日, 天高云淡, 风和日丽, 整个皇城都有着忽忽渺渺的淡香, 黄土上撒过清水, 青石板的路上, 疏疏落落地匀了一层碾成细碎的花瓣, 儿大小金樽中慢慢装盛的也是醇香的菊花清酒. 我看见德妃见到十四回来, 很是开心, 我也对着德妃及其恭敬的微笑行礼, 不管怎么样, 只是纳了通房丫鬟就允许胤祯娶茧琳做嫡福晋, 她毕竟还是一个疼爱儿子的好母亲, 值得我的尊敬. 德妃见我分外有礼貌的向她请安, 眼角略过一丝惊讶, 随即将我扶起来, 她的眼角也是含笑的, 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总觉得有着什么我看不透的东西.
七日后, 胤祯写罢一封短信交给胤禩说是转交给我的, 我将信打开来一看, 原来是说德妃安排了在刚刚进永和宫侍候胤祯不久的宫女芙蕖去给胤祯做通房丫鬟, 时间就是今晚, 地点就是胤祯居住的寿康宫凝轩殿, 胤祯说他会一直想着茧琳, 不过还是希望茧琳不要知道, 因为他说芙蕖是一个很识礼的丫头, 他会和芙蕖好好谈的, 我亦是遣人回去告诉他, 我会明儿个一早就进宫陪着茧琳, 等胤祯搞定一切, 待皇上答应指婚之后再一起给茧琳一个惊喜.
次日, 好一个清朗的早晨, 我醒来, 睁眼看胤禩, 却还闭眼酣睡着. 悄悄起床, 顺手拿起放在一边的褂子披上, 出了房门. 太阳还未全出, 门前的池塘水上皆是雾气, 到处似轻纱笼罩, 美不胜收. 池里又新开一朵白莲, 摇曳生姿, 花瓣上有晶莹露珠. 今天就是胤祯和茧琳可以定下终身的那一天了, 我确信而笃定的笑着. 换过衣裳略略打扮一下, 吻一下不需要上朝的还在酣眠的胤禩, 想来是为茧琳开心吧, 只觉得脚步都是极为轻快.
进得皇宫之中, 御花园的牡丹颤动着鲜活的露珠, 清晨的风翻动着我的裙裾, 初阳温柔地抚照着我的云鬓, 晒得我的后颈暖意融融. 兰苑中小玉正哼哼着小曲儿, 清扫着落在地上的花瓣, 见我进来, 微笑着问安道:"八福晋吉祥." 我笑着上前道:"小玉快快免礼, 你看起来心情很好啊. 对了, 茧儿呢?肯定还在睡懒觉呢吧." 说着就自顾自的往屋里走, 刚迈开步子, 小玉更是眉开眼笑的接了话说:"小玉心里高兴, 想来十四阿哥和咱茧琳格格的婚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本来一向对茧琳格格冷着脸的德妃娘娘今儿个一大早就亲自来探望茧琳格格, 还亲自准备了些茶点, 说是让茧琳格格送去十四阿哥住的寿康宫凝轩殿一起吃, 小玉一想到这个就打心眼儿里开心." 我听到最后一句话, 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一把抓住小玉的袖子, 喊道:"你说什么? 你说茧琳去找胤祯了, 什么时候走的?" 小玉被我吓得不轻, 结结巴巴的说, 也就半炷香的功夫, 福晋...怎么了?"
"我就知道德妃不会那么好心!! 太狠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愤怒已极, 拔腿就往外跑.
茧琳, 我一定要拦住你, 若是让你看见了误会了胤祯, 以你倔强的脾气, 就一定会中了德妃的诡计, 也就毁了胤祯殷殷的苦心. 我拼尽全力得跑着, 脚下的花盆底不停使唤, 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也顾不得疼, 干脆将鞋子脱了下来手里拿着, 一路向着凝轩殿去, 眼前一片泪意, 这万千宫阙琼楼玉宇静静伫立着, 一如千古, 却是看尽了这悲欢离合荣辱沉浮.
凝轩殿前, 我看见提着食盒一脸欣喜的茧琳正在和大殿门口的太监说话, 我顾不得发髻都已经散乱, 青丝缕缕垂在肩上, 夏衣单薄, 刚才摔一跤, 膝盖已经冒出血丝, 大声喊她的名字, 茧琳见我的样子, 吓了一跳, 扶着我说:"璃儿你怎么啦." 我抓住茧琳的手急急的说:"永和宫出事了, 小玉...小玉她昏倒了, 什么时候给十四送点心就可以, 你快跟我回永和宫去." 茧琳一听小玉出事, 将食盒塞给小太监, 拉着我正准备走...
"吱"的一声, 凝轩殿的门打开了, "琴儿你终于送早膳来了么." 甜美的女声想起, 我和茧琳一齐回过头去, 待看清了眼前人, 茧琳拉着我的那只手, 轻轻的颤抖着, 我心里顿生一种绝望的感觉, 我到底没能保护茧琳...
眼前如淡烟岚雾的氤氲中, 完颜瑶怜身着淡粉色冰绡寝服, 还来不及系上, 露出绛紫色抹胸一角绡袂轻舞, 袅袅柔美. 纤纤玉骨裹在绯色的冰绡中, 细若无物, 暖风抚过, 不胜娇羞. 瑶怜看见茧琳和我, 很是惊讶, 将衣裳匆匆掩好, 脸颊绯红, 小声道:"我...我以为是宫女琴儿, 不好意思, 我..我先穿好衣服再和两位姐姐说话." 说罢就想将门关上, 茧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将门一把推开, 冲了进去."茧儿, 不要..." 我亦是冲进去, 想拦住茧琳, 屋里有着刺鼻的酒味, 衣服皆是胡乱的扔在地上, 茧琳跑几步, 在榻前驻足, 看着床上躺着的人, 双手捂住脸, 身子轻轻的抽动着. 我走过去, 胤祯那甜美的睡颜映入眼帘, 肩膀裸露在被子外, 似乎是听见什么响动, 轻轻的翻身, 床榻上一抹刺眼的殷红显现出来, 瑶怜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来到榻前, 坐下望着胤祯, 伸手, 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 轻声唤他的名字"十四阿哥...醒醒, 有人来了."
胤祯动了动身子, 却没有睁眼, 模糊道:"都出去, 让我再睡一下."我想上前一巴掌拍醒胤祯, 却被瑶怜一把拉住, 跪下低低道:"都是我的错, 茧琳姐姐, 月璃姐姐, 我禁不住德妃娘娘的恳求, 这才...这才...替那宫女芙蕖...十四阿哥喜欢的是茧琳格格, 这个瑶怜是知道的, 只求茧琳格格能允瑶怜以后在府上做小, 只要能时时看见十四阿哥, 瑶怜就别无所求了, 望茧琳姐姐成全."说罢就重重磕下头去.
茧琳将她搀扶起来, 一句话也没有说, 甚至从刚才到现在, 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只是那样安静的走出去, 瘦削的肩头看起来是那么的寂寥. 我无法把气发在瑶怜的身上, 她也只是爱胤祯, 她也只是德妃一招高明的棋子罢了. 我跟在茧琳的身后, 长久无语之后, 茧琳回过神来, 微笑着, 望着我, 轻轻说:"璃, 都结束了, 我终于知道胤祯也是喜欢瑶怜的, 更知道德妃特地来安排我看这一幕, 她压根就没打算成全过我和胤祯. 我..必须忘记胤祯." 她笑着, 然后回过头, 继续往前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 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也许人都在下意识的逃避那些不想要的结果, 祈望一切顺利, 希望不好的事情像做梦一样, 梦过无痕. 茧琳和胤祯那些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今天在茧琳眼里看到的, 是走到的尽头的一片漆黑？无声无息的收场？也只剩下那些过往了吧. 有人说温习过往是一种自杀的方式. 是的, 如果未来如此晦涩, 又何必作茧自缚苦苦纠缠着过去不放. 可是道理是这么简单的, 又有几个人可以做得到.
"小玉, 收拾茧琳必要的几样东西, 现在就带着你们家格格跟我一起出宫去."一进兰苑, 我就扬声道. 小玉望着茧琳的神情, 似乎也猜到了几分, 转身正准备去收拾, 却又有些为难的凑到我身份说:"八福晋, 就算您要接格格去您府上小住, 也要和德妃娘娘说一声啊." "你去收拾吧, 然后就在永和宫门口等我, 我去和德妃说."我撂下一句就转身往永和宫正殿走去.
德妃仿佛就在等待如是的结果, 好整以暇的喝着茶, 看见是我进来, 却一点儿也没有惊讶, 只是勾起一抹轻蔑的笑道:"八福晋真是礼数周全啊, 这么一大早的就来探望本宫." 我凝望着德妃, 叹道:"德妃娘娘, 月璃是特别来和您说一声, 这就带茧琳去我府上小住一段时间, 您安排她今日看这么一出好戏, 以茧琳的性子, 你想拆散胤祯和茧琳, 怕是已经成功了, 您也可以安心了.只不过月璃很想说一句, 举头三尺有神明, 人做的, 老天总在看."我的声音淡然, 却又无比沉重, 在寂静殿中, 几乎荡起重重涟漪.
德妃柳眉一挑, 笑道"八福晋这话本宫可就听不明白了, 要接茧琳出去和你小住这本宫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不过什么拆散啊, 成功不成功的, 本宫可就不懂了, 本宫好心让茧琳去给胤祯送些茶点, 这可是出于一片好心, 若是茧琳看见了什么, 然后就觉得嫉妒得受不了, 那将来又如何配做胤祯的嫡福晋呢?"
德妃, 这一局, 我输了, 只因我竟还相信你是一个好母亲, 你还会在乎儿子的心. 我不再说话, 安静的退出永和宫去, 茧琳已经在门口等着我, 眸子里没有一丝涟漪, 小玉什么东西也没有拿, 看我出来, 小玉赶紧急急的说:"格格什么也不肯带, 奴婢..奴婢..." 我一扬手止住小玉, 道:"茧儿说不拿就不拿, 我难道养不起茧儿么, 什么都不要说了, 走吧."
出宫的路上, 我看见甫选秀进宫, 一身碧湖绣装的妙答应正用团扇扑着牡丹花上驻留的蝴蝶, 一脸单纯幸福的笑. 当然, 她还未能体味到后宫的寂寥与凄凉, 那足以让任何花朵凋落的寒气, 从森严冷漠的宫殿中, 生出扭曲的绳套, 缠缠饶饶, 扣上粉白的脖颈, 直至没有呼吸, 这里没人在乎爱不爱, 只关心是不是门当户对, 能不能带来利益, 这是封锁韶华的城堡, 这是吞噬灵魂的地狱.
作者有话说第98章 裂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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