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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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
勒雷诺走到滨海大道的长椅前，坐了上去。
对于爱好散步的人来说，这个点过早了。在这样一个冬季阴沉的早晨，滨海大道上人迹寥寥，几个年轻人带着宿醉的气息，勾肩搭背，呼朋唤友的走过去，冰冷的海风中因此多了一份青春的放荡。。
年轻人们走远了，勒雷诺却觉得他们的胡言乱语萦绕耳畔，那种心无旁骛的狂欢，对他而言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你很羡慕他们，对吗？”
长椅另一边的男人，合上了手中的报纸，坐到了他的身边。
“早安，勒雷诺。你知道的，在旁人面前我时刻都得警惕。”
眼前的男人约莫三十岁，高挺的鼻梁，瘦削的面容，用面如鹰隼来形容他真是一点都不为过。他的鬓角隐隐泛灰，和他那对锐利的眼睛一样。
“居伊，”勒雷诺顿了一下，“我马上要走了。”
“你真幸运，真的。”居伊兀自点上了烟，“完成任务，离开这个国家，带上所有的行李，住到某个海外领土上去，宛如新生。”
“……好好珍惜这样的生活吧，虽然它的平淡无奇能把一个耐性超群的普通人逼疯，但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却是可遇不可求。但愿你的老上司能尽早在错综复杂的官僚系统中迷失自己，专心于自己的前途和钻营奉承，把你这样的大功臣彻底遗忘在世界的角落，任由平庸把你改造的面目全非。唯有如此，你才不会在深夜的时候被一群老同事从别人的床上拖走，然后在天亮前就成了另一个国家的陌生人。”
他们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亲身经历，居伊？”
“是的，算作送给你的告别礼物。“
“我从来没想过你讲笑话的样子。”
“惊喜吗？刺激吗？”
“真刺激。”
“来根烟。”勒雷诺娴熟地夹着居伊递过来的烟，用手护住在海风中摇曳的火苗。
“我记得你戒了的。”居伊把银色的打火机收进了大衣口袋。
“抽根烟好说话，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
居伊呼了一口烟，看向勒雷诺苍白而俊美的面庞，等着他开口。
“八年了，你是在我人生中停留时间最长的人。”
“啊，不胜荣幸。”
“我真想对你拙劣的演技嗤之以鼻。”
闻言，居伊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把目光投向了在晨雾中翻滚的大海。
“我们认识了八年，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我的意思是，像真正的朋友一样说话，而不是用各种暗语互相传递情报。我知道对于你我而言，坦诚相待几乎不可能，但我还是想试试。在开始新生活之前，我想为这段秘密生涯画上一个像样的句号。”
勒雷诺心中忐忑，面前那个眉头紧锁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万神殿中发怒的朱庇特，上次他露出这副神情的时候，这个国家最大的跨国金融犯罪集团被特工们一窝端了。
……
居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我很喜欢莫迪亚诺的书。“
“所以我选择了居伊这个名字。“
海风呼啸而过，两人之间逐渐温暖起来的空气霎时荡然无存。
居伊裹紧了长外套，像是要把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
“一位前辈告诉我，我们的名字是一件件外套，穿上了这件衣服，我们就得承受衣服原主人的一切。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会缩的无限小，就像层层布料下营养不良的身躯。你的所有感情，思考，兴趣在你披上外套的那一刻都不重要了。对此，我曾经不以为意，认为那些不过是老家伙们危言耸听罢了。”
“直到后来有一次任务，我的联络人因为我身份暴露而牺牲，我才明白前人之言并非儿戏。”
“就是从那天起，我的记忆开始出现偏差。心理医生说，过分的自责和愧疚使我不断地否定自身，在病理上表现为间歇性失忆和情绪感知能力大幅度提高。”
“为此我在疗养院待了半年多时间，出来后他们通知说我可以退休了。”
“这是我最后的清晰记忆。”
“之后我的生活一直很混乱，记忆也是碎片化的，我只记得我当时时常因为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而发疯。当我终于站到了崩溃的悬崖上，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拉了我一把。他说服了局里，再次起用我。“
“当我披上‘居伊’这件外套时，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我透过他的眼睛看世界，用他的思维去考虑问题，他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我都能清楚地感觉到。“
“万幸的是，我的健忘不但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反而为之增添了不少便利。我不再为死在我手下的人而困惑，也不再去纠结每次行动的意义，对我而言他们的存在时间只有一个晚上。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一切如新。”
“但惟有一件事情会让我在深夜失眠，在清晨失落。我不记得那些死人的面目，却清楚的感受到了死亡来临时人类发自内心的痛苦和恐惧，它们在我脑海中撕心裂肺的嚎叫，一次次将我刚刚成型的记忆片段拍成碎片。”
海浪汹涌，泛起朵朵破碎的白色浪花。
“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向其他人提起过这件事情。居伊不应该是个情感充沛的人，但我是，这是最后一点属于我的东西。痛苦会带给你折磨，也会使你保持清醒，它像一根丝线，将所有零碎的记忆串联起来。就算我无法记住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我依然能够感受它。“
“居伊，生活中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这些你都感受不到吗？”勒雷诺有些惊愕，他没想到居伊还有这样的过去。
“不，我感受得到。只是好的感情太温柔了，以至于无法在我的意识中驻足。你不一定记得太妃糖有多甜，却一定记得黑咖啡有多苦。”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说的这样糟糕，你又如何与我联络了八年呢？”
“勒雷诺，你知道吗？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温暖可以停留。”居伊抬起头来，认真地凝视着勒雷诺漂亮的蓝眼睛，缓缓说道。
“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几次发作的时候，我把你给忘了个干净。当时我站在街头，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要见谁了。出于慎重，我没有留下任何和你相貌有关的事物。我本以为那次肯定失败得彻底，但当你出现在街角的时候，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勒雷诺，我想我那时就爱上你了。“
“什么？“
“我说，我爱你。“
勒雷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明白明明是自己暗恋居伊八年，现在怎么自己倒成了被告白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你走之后，这段记忆能留存多久。但我相信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感情，不会忘记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为我打开大门的瞬间。你走之后，我会倾尽我的余生去追寻你的足迹，不管你去了哪里。如果恰巧你也爱我，那我们就此隐居起来，断绝和过去的一切联系。如果你不爱我，我也会去找你，但只在你身处困境的时候，做些朋友该做的事情。”
居伊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整个人松弛下来。神情少有的疲倦，目光也有些涣散。他摸出了一根烟夹在手中，迟迟没有点燃。
“居伊……那个，其实我”
“别，不要现在告诉我答案，我记不住的。”
居伊把烟收进了口袋，起身整了整外套。
“给我留点悬念，这样我才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勒雷诺，你该走了，我也是。”
勒雷诺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人。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居伊的温度，原来这个人不是一个冰冷的杀人机器。
“居伊，我们会再遇见吗？”
“我不会忘记你的，就算我的大脑会，我的心也不会。”
勒雷诺放开居伊，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稀薄的晨雾中，他感觉得到背后居伊凝视他的目光。
勒雷诺在特勤人员的暗护之下来到了候机大厅，他坐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看上去与普通的旅客别无二致。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副厌烦麻木的表情，毕竟赶红眼航班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勒雷诺也是临时改签的机票，这个国家已经很不安全了，一个线人出卖了他们，这使得昨天还是合作关系的组织今天就成了敌人。
勒雷诺用电脑遮住了自己的脸，打开摄像头，开始观察机场的人群。
他知道，有很多人都在暗中盯着他。
他也知道，今天最有可能来刺杀他的人是谁。
他很清楚，这个机场可能是他的命殒之地
但他的心中还是抱有一丝不该有的侥幸，他觉得自己在那个人心中是特殊的。如果那个人想救自己，他就一定能做到。
勒雷诺镇定自若地监视着人群，把杀手们的方位发给了自己的同事。然后他就看见，一些人悄无声息地从屏幕上消失了。
那些消失的面孔里，没有他最熟悉的那张脸。
勒雷诺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听见机场广播响起，知道自己该走了。
许多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从胸膛里涌上来，勒雷诺犹豫了一秒，决定回头再看一眼这个让自己爱恨不能的地方。
他回头，大厅里熙熙攘攘，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但他知道，居伊和这些人不一样，他现在肯定在某个地方，用他那双锐利的灰眼睛目送自己。
勒雷诺加入了登机的队列，心中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
他要用退休金买一座小岛，建一栋房子，在自己去过的地方给居伊留下线索，让那个健忘的男人一点点回想起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他会常去自己留下线索的地方看看，躲在人群中看看永远冷静机警的居伊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像今天居伊看着自己一样。
登机口的光线有些昏暗，乘客们在地标和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走进了过道。
勒雷诺被登机牌耽搁了一下，跟在了队伍的末尾。走廊里比他想象的还要昏暗，头顶的灯泡像是集体罢工了一般。前面的乘客不知为何走得很快，和他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多年的经验让勒雷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抄起自己的行李箱向身后砸去。
然而，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已经贴上了他的颈侧，扎进了他的皮肤。
勒雷诺失去意识之前极力地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袭击自己的人是谁，但巧妙安排过的灯光使他未能如愿。
倒在地上的人在一阵剧烈地抽搐之后归于平静，居伊见状摘下了他的帽子，查看了他的瞳孔，确定这个人的生命体征已经完全消失了。
“怎么，你认识这个人吗？“黑暗里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知道，可能见过几面吧。反正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除了痛苦，什么能给你留下印象？“
“迪米特里，你似乎意有所指？“
迪米特里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从暗处走进恢复正常的灯光中。
“你误会了，这都是些不重要的事。”迪米特里的笑容中有一丝戏谑，“你忘掉好了，反正没什么要你操心的。”
居伊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没有回头看那具尸体第二眼，在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赶紧离开。
他换下了伪装，坐进早已备好的车里，从一条疏散通道离开了机场。
在车上，他看见窗外来往的航班，若有所思。刚刚那一刻，他的心刺痛了一下，像是被人打穿了一般。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倒在地上的人是他自己。
居伊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自己这么大的人还会这样胡思乱想，那个男人他没给他留下过什么深刻的记忆，大概是个不重要的人。
居伊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却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永远记得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由衷的欣喜，感到自己不再是孓然一身，曾经的痛苦全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虽然那个人的面目在他脑海里已是一片模糊，但他还记得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温暖，那种温暖是他要用尽余生去追求的东西。
居伊知道那个人只是走了，而不是离开了，那个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自己，等着自己给他讲述追寻途中的奇遇。他希望自己终于找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能够安然无恙，过着穷极无聊的平庸生活，变成一个中年发福的胖子。而自己则要带上一整箱的威士忌去见他，然后使尽浑身解数赖在他的生活里，告诉他自己反悔了。
想到这，居伊的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了一个罕见的灿烂微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