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个刁民 ...
-
金雕玉梁，锦榻华帐。身着红白襦裙的宫女低着头端着汤药步履匆匆地在宫殿之中穿行，偶尔被穿着一身靛蓝内侍服的太监拦住询问几句，然后又低着头踩着细碎的脚步向前走去。
殷久宁醒来的时候，视线还模糊着看不分明周围的景象，只听得似乎有人小声说着什么，呼吸间全然是浓重的药香味。他试探着动了动手指，然后缓慢地抬起手臂想要揉一揉眼睛，然而刚动弹了一下就听到耳边响起一道惊呼：“殿下……殿下醒过来了！”
那声音有些尖细，又熟悉得很，让刚恢复意识的殷久宁听得脑仁有些疼。视线模糊间有一片靛蓝色晃了过来，似乎是在拿着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迹：“殿下发汗了……很快就能退烧……药……”
那人又说了什么殷久宁也听不清了，脑袋昏昏沉沉的让他总是想要睡过去，身边却有很多人嘈嘈杂杂的总是不安生。殷久宁闭上眼沉入黑暗中，尽力让自己忽视周围的纷乱。
他很累……很想要好好的睡一觉。
然而当他真的沉睡过去后，他又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穿着大红滚金朝服的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俊美面容上的嘲讽和轻蔑毫不掩饰。
“就这么个窝囊样子，还有胆子和我们斗？”
“父皇下诏亲册的皇太孙，也不过如此了。”
“三哥登基，你这个‘先皇’还是待在这里好好‘养病’吧，放心——你会活着，活到不能再活的时候。”
然后他面前的门紧紧闭合，任由他怎么捶打呼喊都再没有人打开。
他们告诉他，他会活着，活得很久很久。
“……唔……”
嘶哑的呻.吟声从喉咙中溢出，殷久宁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明光锦绣。
“殿下？”有人听到动静后飞快地扑到他窗边，看到他睁着眼清醒过来的样子，来人几乎惊喜得说不出话来，“殿下您终于醒了……奴婢这心可一直悬着呐……”
“八……八宝？”殷久宁眨了眨眼，面带犹疑地开口。
“哎！就是奴婢！”八宝看殷久宁沉着脸表情有些不对，试探着上前小心道，“殿下可还觉得哪里不舒坦？太医院的人就在外边候着呐，只是怕惊扰了殿下休息，没敢在屋子里待着。”
殷久宁闭上眼沉默半刻：“你先出去。”
八宝愣了一下，犹豫道：“殿下身边还要有人伺候……”
殷久宁慢慢呼出一口气，他再次睁开眼，或许是因为刚刚醒来，那双纯黑的琉璃珠一般的眸子里还氤氲着水汽，看人时犹带波光，又可怜又可爱：“可是……孤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孤身上难受，孤……孤才不是怕人看到孤掉眼泪！”
八宝在殷久宁身边伺候了也有几个年头，却是头一次看到这位小主子如此惹人怜惜的娇弱模样。十三岁的小少年瞪着眼，因为先前还发着烧，脸侧的双颊上是两团红晕，双唇却没什么血色，紧紧抿在一起时才露出些许的颜色来；虽然只穿着里衣长发披散，脸上也是一副憔悴病容，但殷久宁容貌极盛，哪怕仅仅是这样双目含水地仰着头看过去，竟让对面的八宝有一种如果不答应他，这个孩子下一刻就可能会难过得哭出来。
孤才不是怕人看到孤掉眼泪！
殷久宁病中还带着低哑的嗓音并不怎么好听，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说是不怕被人看到掉眼泪，然而那水盈盈的眸子，那紧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唇，那轻轻蹙着的精致的眉宇，无一不在表述着这个才十几岁的孩子想要自己偷偷的哭一场，更害怕被人看到觉得丢脸。
这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生了一场大病后因为身体难受而觉得心里憋屈想要自己哭一场，也是很正常的反应吧？
床榻上殷久宁还一错不错地看着八宝，似乎如果对方不离开他就会一直这么看下去。终于八宝退后一步躬了躬身子，说了一句：“那奴婢就先退下了，殿下要是觉得不舒服记得叫奴婢，奴婢就在外间候着。”
殷久宁半晌没出声，等过了一会儿八宝才听到一声似乎是从被子里传出的带了丝哭腔的：“嗯。”
抬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小少年，八宝叹了口气，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然后轻轻地开门出去了。
门扉开合的声音响过许久，床榻上被子里鼓起的一团也静静地没有什么动静。不知多久，把自己捂得面色愈发晕红的殷久宁慢慢掀起被子，一双眼冷彻清明，更无半点泪意。
殷久宁坐在床上，身后的长发因为折腾了一通后凌乱地披散在前胸，更是有一部分遮盖在了他面容上。但殷久宁却恍若未觉，他只是沉默着坐在那里，黑发遮挡下的一双眼中却翻涌着浓墨一般的深沉恨意，偶尔有些许凌厉眸光折射出来，却是狠戾晦暗得令人心惊肉跳。
八宝……
“抱歉陛下，奴婢也不过是……各为其主。”
那个穿着靛蓝色绣白杭菊内侍服的人，亲手在他的饮食里下了三年的阿芙蓉。而每一次他心绪烦躁头痛难忍的时候，又是他拿着所谓“太医院”送来的灵药，一次次把他推至更深的地狱深渊，再没法回头。
殷久宁眯起眼睛，他看着自己纤细干净的白嫩双手，以及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宫殿摆设，脑海中的记忆混乱不堪，但这不妨碍他一条条理清自己的现状。
按照他的记忆里，他记得自己八岁那年父王病逝，当今圣上，他的皇爷爷下旨把他接进宫抚养，可谓是圣宠优渥，众人艳羡。
然后他就在皇宫里一住便是五年，而他十三岁的时候，皇帝病重，并在这个时候册封他为皇太孙，册封三月后皇帝驾崩，十三岁的他成为新皇，荣登大宝。
之后？之后便是他最不愿回忆的时日，因他年纪尚幼，朝中大臣联名上书请求要当朝三王爷，他的三皇叔殷执珞代为执政。那时他确实心性稚嫩，应允了殷执珞代为执政，然后就又是五年过去。
这五年，他从十三岁成长为十八岁，渐渐的开始想要收回属于他的权力。然而朝中上下皆知他这个皇帝不过空有名头，三王爷殷执珞才是真正执掌大权。而且近几年皇帝性情愈发任性暴躁，常常一言不合就怒而斥责大臣，故而君臣离心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到了后来，文武众臣的奏疏更是直接送到三王府那里，皇帝的存在似乎成了一个放着好看也可有可无的摆件。
知道了众臣行为的殷久宁几乎要气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年岁渐长，他想要摆脱这种成为傀儡的困境，却根本无计可施。
而他十八岁生辰那天，宫宴之上，殷久宁刚刚喝了两杯清酒，就突然意识昏沉，然后控制不住地掀翻了面前的御案，拔出身旁侍卫的长剑刺入一个侍女的胸膛。
朝中众臣，宗族王亲，众目睽睽之下。
那场宫宴后来是怎么收尾的殷久宁不清楚了，他只知道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关在了皇宫深处的一处僻静宫殿里，听着那个跟在他身边十几年的内侍太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报告外面所发生的事情。
“皇帝身患癫症，病重难医，三王临朝代为执政。”
“皇帝重病，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所幸圣上明理通达，立旨自行退位修养，改立三王为帝。”
“新皇登基，言先皇为其子侄，特令于宫中修养，众臣称圣上贤明。”
穿着靛蓝色绣杭菊的内侍弯着腰，面对着殷久宁时依旧言行恭敬，仿佛他还是那个居于高位的皇帝，但殷久宁却依旧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嘲讽意味。
“八宝。”十八岁的殷久宁穿着素色常服，容颜明艳逼人，尤其一点红唇衬着苍白雪肤，仿佛血一般浓艳，“我的病，你知道多少。”
身形高大的青年躬着身，他垂头沉默了片刻，缓缓出声：“阿芙蓉。”
“……阿芙蓉。”殷久宁靠坐在榻上，他不犯头痛时性情很是安静，只是那弯着唇角的模样太过妖娆，反而让人更不敢去看他，“是你吧。那……有多久了？”
“三年。”这一次靛蓝长衫的青年没有犹疑，也许是已经开了个头，剩下的全都说出来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全是奴婢一人包办……陛下的饮食熏香，以及头痛时所服的药丸，都是奴婢动的手脚。”
殷久宁没说话，之前也说过了，他在头不疼的时候简直安静得过分，哪怕是听到了原本亲近之人如此处心积虑地谋害他，他也只是靠在锦榻上静静地看着他，眉眼低垂，薄唇轻抿。
“抱歉陛下，奴婢也不过是……各为其主。”
那个面容俊秀的蓝袍青年这样对他说，他只是躬着身站在那里，一如既往的顺从样子，只是再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殷久宁看着他，然后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八宝啊……”他轻声笑着，然后笑声越来越大，直到后来笑得有些泪眼模糊，声嘶力竭，“我哪里还敢让你自称奴婢……五皇叔手下的第二谋士，洪晟三十二年的探花郎大人……你的这一声奴婢，可真真是折煞了那些听着的人。”
不远处的人动作僵了一瞬，似要抬头看他。
“出去。”殷久宁闭着眼，哪怕是他败了，也不愿他人看到他的眼泪，“你出去。”
心中的悲愤怒火烧得他心口发疼，殷久宁面容冷漠地靠在床头，眼泪流了一会儿就停了，但他却不想睁开眼。
自行退位？另立三王？
三王殷执珞从一开始的代为执政到后来废帝登基，这期间针对他这个占着皇位的侄子的那些算计，他的那些好皇叔们，恐怕是一个都没落下。
阿芙蓉，头痛发疯，癫症。
他们处心积虑，步步谋算，竟是从一开始就在他身边安排了人，就如八宝，便是从他八岁入宫开始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在他身后狠狠捅了一刀。
后来殷久宁又见到了五王和六王，这一对双生兄弟只是意味深长地和他谈论了几句，告诉他安心在这宫殿里“养病”，便再没有来过。
而殷久宁也明白，他这是被软禁在了皇宫里，有生之年……除非他死，都不再有可能出现在人前。
殷久宁最后见到的他的皇叔，是几个王爷里年纪最小的七王殷揽月。
那天他因为犯了头痛躺在床上挣扎翻滚，而他那个向来张扬高傲的七皇叔就站在床头冷冷地看着他，语气是不屑一顾的轻蔑嘲讽：“这就是父皇最看好的皇孙？就这么个窝囊样子，还有胆子和我们斗？”
“既然没那个能耐，就好好的坐在皇位上当你的摆设，毛都没长齐就妄图夺.权？真是和我那死得早的大哥一样的蠢。”
“三哥登基，你这个‘先皇’还是待在这里好好‘养病’吧，放心——你会活着，活到不能再活的时候。”
七王什么时候离开的殷久宁不知道，从那之后再没有什么人特意来看过他，而除了每天送来食物和水的被毒哑了的宫女，便只有他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没人和他说话，更没有人会听他说话。
他被彻底地囚禁了起来，早些年被毒害的身子也被各种药材滋补好，除了阿芙蓉的毒.瘾，他的身体却是比坐上皇位时还要健康。
就像七王所说的，他会活着，活得很久，但也只是活着而已。
他被困与这一方天地里，五年，十年，二十年——孤身一人的感觉几乎逼疯了他。
或者他已经疯了，只是自己还不自知。殷久宁无法忍受屈辱，但他却不能死——他那几个皇叔在最开始时就告诉他，若他自裁，他母亲秦氏便会随他同葬。
于是殷久宁就这样被生生囚禁了二十二年。
再后来……再后来呢？
殷久宁不记得自己怎么就没了呼吸，只是从黑暗中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面前的双手白嫩纤细，根本不是他成年后骨节分明的手掌。他所居住的地方也不是那个阴暗偏僻的宫殿，看周围的环境摆设，却是最开始他身在皇宫时皇祖父亲赐的羲和殿。还有年轻时的跟在他身边的八宝——
坐在床上的殷久宁沉吟片刻，然后起身光着脚走到屏风后的一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个穿着单薄里衣的少年，面上还带着病中的憔悴苍白，眉眼却是好看得不可思议，凤眼微挑，琼鼻菱唇，面如皎月，色若春华。
正是他十三岁时的模样。
殷久宁纯黑色的眼瞳微微敛起，半晌后他弯起唇角，因病而毫无血色的唇勾成一抹诡异的弧度。
他这是……重新来过了？
慢慢用手遮住双眼，十三岁的少年忽然就这样跌坐在地，张着嘴无声大笑。手掌遮掩下的一双眼黑如浓墨，其间酝酿着让人胆战心惊的无边疯狂。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个刁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