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卢赵林》乌苏斯

2、Chapter 2

　　卜瑶瑶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能有机会坐在铭城一高读书实在是奇迹了，按照继母的意思，她丫头家家的，生就是个赔钱货，上学不过白糟蹋钱，早该到外面打工养家去了。只有爸爸力排众议。

　　这个一向老实巴交，闷声蔫语，天天任由后老婆数落欺负的乡下汉子那一次忽然暴怒起来，一巴掌恶狠狠扬在他女人脸上：“你才他妈赔钱货呢！考上了还能不供么！我闺女就是他妈要去念书的！”

　　他女人给吓傻了，反应过来就坐在地上扯开嗓子哭嚎，引来邻里指点围观。作作闹闹，寻死觅活，丑态尽出，终于还是动摇不了瑶瑶爸坚决的意志。

　　他到各处亲戚那里舔着脸去借钱，总算是把学费凑足了。可是获得这梦寐以求的读书机会落到现实里却远非想象中那样美好。卜瑶瑶几乎没有吃饭的钱，每天只有等食堂里的同学吃完，散尽了，她才小偷似的到窗口去递上一枚金黄的五毛硬币，请阿姨给打二两半的米饭。

　　她在那弥漫的沁人心脾的菜香里几乎闻得昏厥了，逃亡似的从食堂一路狂奔，把白米饭装在塑料袋里，很珍惜地揉成一颗圆圆的饭团，躲在无人的空教室，一点一点享用。

　　也许饥饿也是可以忍受的，然而班上的同学多半来自市区，家境优越，大家都瞧不起卜瑶瑶，还有男同学欺负她，害她出尽洋相，说她头发能炸麻花，衣服上有虱子，卫生不好，给班级扣分，还有几个调皮男生非常坏，专门起她的哄，调笑她长得丑，像老太太，身上还有臭味儿。卜瑶瑶实在呆不下去了，她的自尊被扒光，天天吊在那里示众。

　　她躲在班级最后一排，头垂得仿佛要嵌进书桌堂里了。学习成绩也急转直下，继母那边就更怨恨了，积累了更有力的口实来要求她辍学，爸爸仿佛也失望了，渐渐地动摇。

　　这时候，连寝室大妈也来凑热闹，嫌卜瑶瑶惨得不够似的，处处找她的茬儿，不论她多么认真地打扫寝室，打水叠被，都要被挑剔床铺不整啦，卫生不合格啦，暖瓶摆放混乱啦等等，每天都扣分，累积起来，按照铭城一高严苛的宿舍管理规定，她就要被清寝了，住宿费白交了，还要出去租房子，由家长过来陪读，这怎么可能呢？看来，她这学无论如何是念不成的了。

　　那时是高一，还没有文理分班，卜瑶瑶的班主任是学校鼎鼎大名的数学老师宗继红。她走投无路，只有去求宗老师，希望学校能再给她一次机会，不要就这样给自己清寝。她畏畏缩缩地“钻”进宗老师的办公室，泪流满面，低三下四，能说出口的话都说尽了，可怎么求也没有用。

　　宗老师劈头盖脸地就朝卜瑶瑶去了，话说得很绝：“学校就是这样规定的，扣分多了只有清寝，就是校长家的孩子也没用！你在我这里哭是什么意思？因为你卫生不好给班级扣了分，抹了黑，我还没找你呢，你倒有脸找我来了。人家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看看你，学习学习差，卫生卫生差，跟同学也处不好关系，到哪儿都拖后腿。现在知道抹眼泪了，被子都叠不好，你还能干好什么事呢？”接着撂下一句：“没啥说的，找家长。租房子走读吧！”她极尽鄙薄地瞥了卜瑶瑶一眼：“我看你们家也租不起房子吧。得了，听我句话，收拾收拾别念了。你不是这块料。”

　　那天晚上，卜瑶瑶给家里打了电话，宣布自己辍学了。电话那边继母乐不可支，父亲却暴跳如雷。暴跳如雷的看见乐不可支的，家里又是一顿鸡飞狗跳的冲突。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卜瑶瑶背着她的书包和沉重的行李卷，一个人从铭城一高宏伟壮观的正门狼狈出逃。

　　深冬的夜晚，漫天飘雪，滴水成冰。卜瑶瑶独自在苍茫、悲惨的天地里走，走啊走，走啊走，出租车在她身边鸣笛，她没有上，她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末班的公共汽车也在她身边停留，她站在路边，痴呆地看着车厢里那些形色冷漠的乘客，心如刀割。司机见她失魂落魄，久不上车，恶狠狠骂了句“神经病”就开车走了。

　　好寂寞的世界，好冷。她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只是边走边哭，边走边哭，从吞声饮泣，到干脆把行李书包全扔了，仰起头来嚎啕大哭。她哭得好痛，好痛，好委屈，好委屈，哭得就像一个失去妈妈的婴儿。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视野里的全部世界都变成红肿模糊的一片，一座建筑也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只能恍惚看见一条黑洞洞的烟囱，高高的，仿佛直插云霄。她冻得浑身僵了，迈不开腿，说不出话。脑袋一昏，整个人就栽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了。

　　接下来，她什么也记不得，只隐约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儿，听见有人呼唤，感到全身围裹而来的温暖，还有一阵一阵缓慢的颠簸。直到一天以后，她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醒过来，符晓老师坐在她身边，微笑地望着她，病房里还坐着她那个又傻又暴躁的爸爸。

　　她姑且是活过来了。

　　在此之前，符晓并不是卜瑶瑶班上的老师。她们互不认识。卜瑶瑶只知道符晓老师是教语文的，很厉害，刚毕业就做了班主任。她一头长发，温柔漂亮，是那种不锐利、不生涩、叫女人们也心旷神怡、钦慕眷恋的漂亮。她同瑶瑶爸商量好了，就把卜瑶瑶接到她自己家里住，解决了住的问题，卜瑶瑶就可以继续念书了。瑶瑶爸一定要给符老师塞食宿费，却都被符晓拒绝了。

　　“放心吧，瑶瑶爸，她是我们铭城一高的学生，就是我的学生。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那以后，卜瑶瑶就住在符老师家了，她们一道上学、放学。

　　符老师的家就在学校旁边的学府小区里。小小的一室一厅，48平，布置得整齐温馨，符老师养了一只乖巧的小猫，名叫橘子，客厅还放着一架钢琴。

　　符老师负担了卜瑶瑶的吃住，解决了她生活中最大的问题，连继母也不好意思再提叫卜瑶瑶去打工的事了，那些日子是卜瑶瑶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光阴，她和符老师要好得像是亲姐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生活，一点儿家务不准她做。还教她弹钢琴，给她补习语文和外语，还把一向不起眼的卜瑶瑶打扮得格外清秀可爱。

　　从前嘲笑卜瑶瑶邋遢丑陋的男孩们都大跌眼镜，囧极了，还有一个为着卜瑶瑶与众不同的清纯秀丽迷得神魂颠倒，连情书也写了，卜瑶瑶把情书拿回去与符老师“分享鉴赏”，相差七岁的两个姑娘在客厅里念着幼稚又肉麻的蹩脚情书，几乎笑得背过气去，猫咪橘子也来凑热闹，把慢慢飞落的粉红色信纸当成蝴蝶去扑，三两下就撕烂了，被弥散的纸屑呛了一个娇憨可爱的喷嚏。

　　卜瑶瑶简直撞了大运，随手捡回来一个妈妈般疼爱自己的小姐姐。她变得开朗快乐起来，成绩也渐渐好了，文理分班时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分到了符老师的班，成为她的课代表，本以为日子能够就这样平静美好地继续下去，谁知道符老师遇到了一个男人，她不停地被约出去吃饭，她回来得越来越晚，她打电话越来越久，她越来越心不在焉，脸上总洋溢着那种娇羞的愉悦。

　　被爱情俘获的女人，她的世界里，那个男人之外的一切都成为可有可无的背景。卜瑶瑶越来越受到忽视，她实在痛恨那个抢走了她心爱符老师的男人，可是她是她的谁呢？一个寻常不过的学生罢了。所谓“师生之情”再纯真美好终究也只是人生中的一段插曲，注定只能成为回忆。血缘与婚姻关系之外的一切感情都只是生命中的点缀而已。她没有任何权利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