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个故事）人与妖与邪神 ...
-
这世间的神灵并非全是天生，更多的是后天修炼而成，其中绝大部分的都是妖族。
在凡人的画本子中，妖物成仙要讨封。讨封的成败关乎它们是成仙还是修为折损。
对妖族来说，将成仙寄望于凡人实在太过愚蠢，许多前车之鉴都在告诉后来的妖们，将成仙寄托在某个凡人上，不仅折损修为，还会搭上命。
于是妖族们开始另辟蹊径，其中最为胆大的是，窃取没有神灵庙宇的香火。
许多想要用这种方式成仙的妖族在世间寻寻觅觅，但有香火供奉却又没有神灵的庙宇何其稀少，毕竟凡人都很是现实，不灵验的庙宇，自然不会有人供奉。
仙山在与世隔绝前，它的庙宇还是有凡人供奉的。
虽然庙宇不像很久远之前那般灵验，但受过神灵大人庇佑的信徒的后人还在虔诚信仰着，因此那香火环绕庙宇，飘散出去，吸引来妖族造访。
这些妖族中有良善之辈也有穷凶极恶之徒，一群妖族为这成仙的机会打得不可开交，惊扰到了山中的神灵大人出手干预。
被神灵教育的妖族们这才知道这座看似无主的庙宇实际是有神灵停留的，只能悻悻而归。
仙山又重归平静，只余那无人吸收的香火越发旺盛地萦绕庙宇四周。
直到庙宇中那口古井发出几声咕噜，一尾金红色花纹的鲤鱼从其中跃出，窜入小和尚打水的水桶中。
和鲤鱼四目相对的小和尚有些惺忪的眼睛瞬间睁大，迷茫地看看古井又看看鲤鱼，最后念了一句佛号，双手合十虔诚祷告一句，将水桶中的鲤鱼放入了庙宇中的许愿池。
鲤鱼一碰池水就摇动鱼尾，混入池中的鲤鱼群内，只是它金色花纹的脊背仍旧让它在鱼群中格外醒目。
鲤鱼并非寻常的凡鱼，他名为黎，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
黎并没有高贵的血统，只是在幼时偶然得了机缘，开了灵智，兢兢业业修炼了许久，才摸到了成仙的门槛。
在凡人的话本子里，鲤鱼成仙多半是跃龙门，化为龙族。
黎在感受到仙缘后，便开始寻找龙门所在，他从小溪流到河川瀑布，路过无数条河，期间也碰到过不少同族，但始终没有找到他的龙门。
不久之前，他似有所感，从一条河流来到了仙山背后的大海。
浓郁的仙灵之气让黎精神一振，他顿时觉得这就是他要化龙历劫的地方，最好是挑个凡人众多的时间，跃出海面，奔向龙门，若是能讨到几个封，简直是锦上添花。
但黎还没高兴太久，就感受到强大的上古神灵气息。
鲲鹏哪怕一分为二，哪怕什么都没有做，光是气息飘散出去，就让还没成仙的小鲤鱼吓得想回头跑路。
黎一回头就想跑上岸，从凡人的小村子拐个道，避开这个上古神灵的地盘，可他刚踏上陆地就后悔了。
拥有龙族血脉又萦绕几缕人皇真龙气的青年抬头看来，黎觉得自己要碎掉了，哆嗦地就化为原型，嗖得掉进一户村民的井中，仓皇而逃。
这一跑，黎就来到了神灵大人的庙宇，还被小和尚放入了庙宇中的许愿池内。
黎起初很是不安，怕自己被庙宇的神责罚，但几日观察下来，他发现这座庙宇并没有神。
供奉香火的凡人们祈祷着，在心中诉说着愿望，可那些承载着愿力的香火飘散出去，没有神来吸收，更没有神聆听。
黎心动不已，他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遇上了无主的庙宇还是什么，但他没有当即行动，忍耐了几月，才悄悄地吸收了一缕香火，同时他听到那缕香火的主人的愿望。
许是因为庙宇无主，很久不灵验了，信徒的愿望并不是什么钱财权势，而是想找一只相伴许久却走失的爱宠。
黎当即用妖力搜寻，隔天这家丢了多年爱宠的村民就在大门外看到了自己的爱宠，当即抱起喜极而泣，而后便来庙宇还愿。
这位村民在之后更是和自己的多位好友说起这件事，好友们则是将信将疑，后来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也试着到庙宇祈祷。
黎每日都会吸收些许香火，非常节制，怕引起离开的庙宇原主注意，这些小麻烦的愿望他都听到了，然后用妖力去完成那些愿望。
久而久之，仙山神庙的名声便传了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冲着黎而来，那些黎要偷偷吸两口的香火在这些信徒的祷告中，自动涌入黎的体内。
黎一开始怕得不行，生怕自己的篡位被发现，但一段时间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又安心下来，认真聆听信徒们的愿望。
庙宇的灵验也让僧人们忙碌起来，当初捞到黎的小和尚也多了许多事，但他仍旧记得每日到许愿池喂鱼。
每当这时候，黎就会凑近几分，给予小和尚庇佑，算是感谢对方当初给的机缘之恩。
小和尚则是看着自己当初无意间捞起的金红色鲤鱼身上的金色纹路越发耀眼有些惊奇，但随即就又祷告一声。
几年过去，黎的妖力在香火的洗礼下越发强大，也褪去了些许妖气，多了几分神圣。
当初只有村民光顾的庙宇已经大变模样，被几个慕名而来又得偿所愿的达官显贵修缮了好几遍，成了一座称得上豪华的大庙。
黎每日要聆听的愿望更多了，但他不再像过去那般有求必应，因为他的信徒的愿望不再纯粹，被无穷尽的欲望包裹。
向神明祈祷的凡人自诩向善，因此庙宇外比起几年前还多了一群人——乞丐。
衣衫褴褛，拿着有缺口的破碗的男女老少蜷缩在庙宇的外墙，朝着来往的信徒乞讨。他们目标明确，几乎不向穿着朴素的村民伸手，多半都是朝着衣服华贵或者穿着有些富气的人。
这些有些人不想再庙宇外惹神明不快，多半都会给出些银钱和食物，当然还有一部分真的心善的人会专门带食物分发派放给乞丐们。
在这群乞丐中有一个小乞儿，他年岁看起来并不大，脸上全是黑灰，露在外的手臂也是肮脏的灰色，十分瘦弱。
每次有人发食物，前头高大的乞丐总会把小乞儿挤开，导致他没能领到食物或者银钱，但也会有心善的姑娘看到他，专门给他一份，递到他的手上，让他有温饱的可能。
黎从未注意过这群乞丐，因为庙宇虽没有明令禁止，但乞丐们都很有默契地不踏入庙中，以免污染这神圣的地方。
神庙和乞丐们的互不打扰并没有持续很久。
在一个傍晚，太阳有三分之一落入仙山的另一头，暖色绚丽的光染上天空，编织晚霞，又洒落在人间，拂过庙宇的周遭，渡上一层橘金色。
正是饭点，庙宇中的信徒减少了很多，在乞丐群末端的小乞儿咽下最后一口满头，然后站起了身。
在小乞儿身侧的乞丐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作声，继续低头吃着自己的食物。
小乞儿走出乞丐群，一步步朝着领头的位置来。
乞丐头子以为这个平日里孤僻安静的小孩有事找自己，微不可察地蹙眉，冷漠地看着，却不想小乞儿直接绕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过了庙宇的门槛。
庙宇中的僧人也有些讶异，想上前驱赶小乞儿。
正巧路过的小和尚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在僧人即将要走到小乞儿面前时，拦住了僧人，低语了几句。
僧人有些迟疑，但他是后来的人，小和尚年纪虽小，在庙宇中的地位却不一般。思虑再三，僧人还是退后了。
小乞儿因此畅通无阻地走进了供奉神明的大殿内。
还停留殿中的香客看到小乞儿俱是一愣，里有几个面露嫌恶，但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又收敛了神情，只余眼中有些许不耐。
黎也瞧见了一切，他原本散漫地靠坐着，在小乞儿恭敬虔诚地叩首跪在蒲团上时，也慢慢坐直了身子，仔细去听小乞儿的心声。
他已经有些许时间没听过纯粹的愿望了。
思索着，他眯眼瞧着小乞儿黑灰覆盖的脏脸，想着对方会许愿什么。
是时来运转，家财万贯还是莫欺少年穷，有朝一日金榜题名？
再或者是些小愿望，吃饱饭，有房子住，有个美娇娘？
黎猜测着，可直到小乞儿起身，走出庙宇，他都没听到愿望响起。
难道这小乞儿没有愿望？
黎不敢相信。
这世间众生，只要诞生灵智的，哪有没有欲望的？只要有欲望，人就会愿望。
黎开始每日观察小乞儿，将更多的目光投注在这少年身上，可从那天之后，小乞儿再也没有其他举动，整日跟在其他乞丐身后，捡些漏出来的东西。
黎听着小乞儿的心声，企图在某天听到些许埋怨，听到一个填饱肚子的愿望，可始终都没有。
黎终于按耐不住，他修为渐涨，便在某一日幻化成一个富家小少爷的模样，拦住了小乞儿。
小乞儿疑惑地看着黎，面前人艳丽的容貌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不安地低下头，不明白这有家人家的少爷为什么要拦住自己。
“你有父母吗？”黎打量着小乞儿，笑得轻佻。
小乞儿摇了摇头。
黎点头，似乎是满意小乞儿的模样，言语更是直白：“既然你并未父母亲人，又是小乞儿，我看你长得不错，不如当我家的家仆。”
小乞儿微愣，他在乞丐窝里打滚，自然知道一些富人家的腌臜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黎当即明白对方误会，连忙开口：“想什么呢？本少爷多得是人暖床，你就是想我还看不上呢。”他斜睨着小乞儿，“也就是在仙人庙前想发一发善心，你这小乞儿不领情便罢了。”
黎说着便作势要走，嘴里嘟囔着：“还想找个伴读小厮给我研墨呢，没劲。”
小乞儿微愣，手忍不住拉住黎的衣摆，嗫嚅一声：“少爷。”
黎面上不虞，手却极快的拽住小乞儿的手腕，一点都不嫌弃，直接将人拽走：“真麻烦，拖拖拉拉的。”
小乞儿被带回了黎变出的府邸，洗漱一番就换少了小厮的装扮。
黎对此很是满意，倒也没毁约，真让小乞儿当了他的伴读小厮，整日不是研墨，就是带小乞儿识字，逗小乞儿，让他给自己念些不太难的诗词故事。
这么过了一月有余，黎才想起来一件事，他懒散地靠在躺椅上，打量伏在案台前帮他抄写的少年。
这一月过于，原本瘦弱的小乞儿已经被他养的胖了不少，身上的衣衫整洁衬托地小乞儿挺直的脊背像一棵青竹。
黎仔细听了半会，仍旧没听到小乞儿的愿望，有些失望，面上则问出了他刚想起的事：“你之前可有姓名？”
小乞儿微愣，张了张嘴，摇了摇头。
黎正想开口，耳畔响起了一道声音。
“想……少爷给我取名。”
黎茫然地眨眨眼，反复确认刚才听到声音是小乞儿说的还是他听到的愿望，几个呼吸后，黎嘴角的笑容扬起。
原来，小乞儿还是有愿望的啊。
“既然没有。”黎起身，微微凑近小乞儿，“本少爷给你取个名字吧。”
小乞儿仰头，面前的小少爷正注视着他，漆黑如曜石的眼眸倒影他的模样。
他的少爷正看着他，只看着他。
小少爷清脆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叫黎晏吧。”
以我之名，作你之姓，便当你第一个愿望的代价吧。
黎满意的转身，没看见小乞儿在听到新名字时亮起的眼睛，注视自己的灼灼目光。
让黎失望的是，这天之后，小乞儿的心声又沉寂下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族？
黎疑惑地挠头，跪在一旁的黎晏却精细地剥开葡萄，小心地喂到黎嘴边，等黎吃下后，又专心地去剥下一颗。
黎瞅了黎晏一眼，心想：“这小信徒如此虔诚，作为他侍奉的大妖，什么都不赐下，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真是麻烦。
黎忍不住瞪了黎晏一眼。
黎晏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温声问：“少爷，是没取核吗？”
黎哼了一声：“笨，我是嫌你剥太慢了。”
黎晏赶忙加快了速度，将新剥的葡萄送到里嘴边。
黎默不作声地给黎晏添了上好的新衣，吃食方面也精细起来，发现黎晏喜欢读书，更是寻来不少书籍，请了夫子面上教授自己，实则是为了让黎晏能旁听学习。
照理上说，日子变好，多数人会因这变化产生更多向上的欲望，可黎晏的心声始终毫无动静。
有时候，黎都会觉得听到的第一个愿望是他的错觉。
时间兜兜转转，过了几年，到了祭神节的日子。
这节日是近年来因为仙山神庙的灵验而诞生的，数不清的信徒来朝拜还愿供奉。
黎这几日收到信仰与香火最是浓郁，他所在府邸也张灯结彩布置起来，外头的街道更是一片喜气洋洋。
黎闲着无事，便带着黎晏外出。
街上不少人穿着金红色的衣衫，嘴上说着神庙内的许愿池有一尾金红锦鲤最为特别，一定是神明最喜爱的，所以他们也投其所好，穿着金红色的衣衫，去供奉神明。
黎看着满大街跟他本体相近的颜色，眉头微蹙，黎晏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挡开险些撞到黎的路人。
“有什么想要的吗？”黎睨了眼忙碌的黎晏。
黎晏乖巧摇头，埋头继续守护小少爷的安危。
黎自觉无趣，抬眼打量四周，却发现不少路过的姑娘都小心打量着他们，或者说打量着黎晏。
黎相貌自然是好的，但比起艳丽比女子还精致几分的他，这些年轻姑娘们更喜欢黎晏的模样。
黎晏早已不是当初瘦弱的小乞儿，身形拔高了不少，挺拔修长，皮肤白皙，眉眼深邃俊朗，加上衣着绸缎不错，有了几分富家子弟的贵气。
招蜂引蝶！
黎脑子平白出现这四个字，他哼了一声，有些不快，但也不好说些什么撒气。忽得他看到一卖面具的小摊。小摊上一个面具，金红花纹描绘出一条小锦鲤，很是灵动漂亮。
黎快步上前，就拿银子买下，随手扣在黎晏头上，遮住那张惹事的脸。
“少爷？”黎晏惊诧出声，却没敢将面具拿下，任由面具歪歪斜斜戴在自己头上，遮住小半张脸。
“戴着，没本少爷的命令不许拿下来。”黎哼了一声，迈步向前。
黎晏微怔，低低笑了，温柔应了一声，他戴好面具，安静地跟着黎。
两人一路顺着人群走上仙山通往神庙的石阶，周围有极其虔诚的信徒一阶一叩拜地向上。
黎打量着那些信徒，倾听了片刻那些人的愿望，转而看向黎晏：“去神庙你有什么愿望吗？”
黎晏的脸被面具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黎，他认真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现在就很好，没有什么愿望了。”
那许久没有听见的属于黎晏的心声又在黎的耳畔响起。
是信徒的还愿。
“能遇到少爷，是神明对我最好的赐福。”
“马屁精。”黎轻啧一声，上山的步伐却轻快不少。
神庙外的乞丐已经换了一批，那些黎晏熟悉的面孔只有几个还在，他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只将随身带的一些食物送给了面生的乞丐，低声说：“这是我家少爷吩咐给的。”
得了食物的乞丐对前头的小少爷一顿感谢，黎晏匆忙追了上去。路过那些熟人时，他没有理会，那些人也完全没将面前富贵装扮的人和当年的小乞儿联系上。
进了庙内，黎走到许愿池旁就将黎晏打发了：“行了，你自己去逛逛，别总跟着我，我就在这看看鱼。”
黎晏不太放心，但又不能违抗黎的命令，只好问就近的僧人取了些鱼食交给黎。
黎摆了摆手，黎晏便顺着人群朝着神庙深处而去。
当黎晏再次跪坐在蒲团上时，时空似乎交汇。
几年前他还是衣衫褴褛的乞儿，连踏入神庙都险些被赶出去，如今他身着鲜艳，还拥有了姓名，一切早已不同。
虔诚叩拜后，黎晏双手合十凝视着悲天悯人的神像。
“神啊，请保佑我家小少爷一生富足顺遂，所得皆所愿。”
站在许愿池前喂鱼的黎微微抬头，看向大殿的方向，黎晏的愿望清晰传来。
他的小信徒有了欲望，但却是为了他。
“真会讨好神明。”黎叹息，将手里的鱼食全数洒下。
黎正想前往大殿将黎晏捡回来时，他猛地抬头看向了仙山的山顶。
庙宇所在的位置还是能够通行的，但再往上，特别是仙山山顶，终年都是大雾迷茫，伸手都是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进去，就是勉强进去，也会因为迷路无知无觉地回到山脚。
而此时，黎感受到山顶有一道视线注视着他。
是真正的神灵的凝视。
鸠占鹊巢的日子让他逐渐忘记自己只是一尾还带妖气的锦鲤，只是有了跃龙门的机缘，可终归不是神明。
黎面色有一瞬间的发白，可仍旧强撑着站在原地，接受那道目光的注视。
许久，直到黎晏走到黎的身边，神灵的目光才缓缓挪开。
“少爷，哪里不舒服？”黎晏发觉黎的不对劲，目光落在对方额间细密的汗珠上，神情凛冽起来。
“没事。”黎摆了摆手，“回去吧。”
黎晏有些担心，跟在黎的身后眉头紧锁。
此时都是上山的人，下山的路倒萧条不少。
黎的脸色缓了过来，他搞不清那位甩手多年的大人为何今日突然注意到他。是突然想回来接手香火供奉还是什么原因？
总归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黎沉吟，心里惴惴不安。
“少爷，你真的没事吗？”黎晏冷不丁开口。
黎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对方抿着唇，紧紧注视自己。
黎扯出一抹笑容：“自然没事，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事能难住你家少爷。”
黎晏却没信，他见黎不想说，便换了个话题：“少爷，好像从未见你去拜过神像。”就连初见的那日，黎也是拉着他上了马车就走，根本没踏进庙宇。
黎挑眉，没回答这个问题。
黎晏又问：“神庙很灵，少爷没有什么心愿吗？”
黎笑了，他总不能跟自己许愿吧，便摇摇头：“笨，神灵的愿望哪有这么好拿，都是要代价的。”
黎晏微怔，黎继续说：“哪有不劳而获的事，你想获得一样东西就要失去某样东西，如果你一直没有付出代价，那说明还不到时候，总会来的。”
“少爷，你的愿望什么？”黎晏略过不重要的词汇，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怎么？你要替我完成？”黎戏谑道，伸手点了点黎晏，“我的愿望连你的神明都完不成的。”
“是什么？”黎晏执着。
黎摇摇头，继续向山下走去。
黎晏没有放弃，缠着黎好几日，黎始终缄口不言。
为了防止黎晏继续纠缠，黎干脆打发对方去买城另一端的吃食，让自己清净一两个时辰。
黎晏前脚刚走，后脚府邸的大门就被敲响。
黎在响声出现的时候就坐直了身子，他握着椅子扶手的手关节处微微泛白。
响声只出现一声，像是提醒黎，他来了。
下一秒，黎所在的书房门被一阵风吹开，门外站着一僧人。
僧人手执佛珠，神情平和，漆黑如古井的眼眸无悲无喜凝视黎。
黎与僧人对视，那日被仙山神灵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锦鲤。”僧人环顾四周，缓缓出声。
黎起身，恭敬一拜：“神灵大人。”
僧人未再开口，黎不知他的来意，但跪得特别干脆：“小妖多有冒犯，鸠占鹊巢，还请神灵大人宽恕。”
僧人拇指转动着佛珠，缓步走近，站定在黎面前，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你想成神。”
黎沉默不语。他是锦鲤，鱼跃龙门，一朝化鱼为龙，是每一条锦鲤的梦想。
“香火不断，信仰不绝。”僧人喃喃，“但成神不止如此，锦鲤，你很清楚，凡事皆有代价，你能出得起吗？”
黎抬头，僧人正垂眸看他，那双眼睛冰冷刺骨又似有慈悲怜悯流转。
“是人，是妖，是仙，是魔，是神不过一念之间，皆是枷锁缠身。”
“锦鲤，好自为之吧。”
僧人说完，转身化为一缕白雾消失无踪。
黎好半天才缓过劲，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等黎晏拿着吃食回来，黎已经调整好状态，他思索着僧人的话语，看向天空。
今日天气并不算好，黑沉沉的一片，有风雨欲来之势。
黎直觉有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天色暗下，来到半夜，天空就下起雨来。
起初雨只是绵绵细雨，无人在意这场寻常至极的雨，但三日后，这场雨还在下，且逐渐大了起来。
充沛的雨水让河水上涨，让庄稼被浸透，哀怨声渐渐响起。
一个月后，百姓逐渐撑不住，朝廷开始慌乱寻找应对计策。
有不少人冒着大雨爬上仙山，踏进神庙，祈求神明停止这场似乎没有尽头的大雨。
黎被这祈祷声包裹，但他无能为力，他终究不是神明，他只是一尾锦鲤。
随着时间过去，虔诚的祈祷变为咒骂，骂神明不作为。
朝廷也寻遍了办法，皆无能为力，这场天灾面前，人族渺小不堪。
黎的脸色逐渐难看，他在某日趁着夜深上了仙山。
仙山的云雾在这日为他散开，让他踏入了神灵的居所。
和山下的阴雨绵绵不同，仙山山顶一片祥和，僧人坐在院中，沐浴着月光，双目紧闭，似在打坐。
“神灵大人。”黎跪在院外，叩首，“请您救这天下苍生。”
僧人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黎的身上，许久，他看向山下，似看见了众生挣扎。
“天道如此，众生有此劫，原不在我，止也不在我。”僧人手中的佛珠转动，看向黎。
“可您是神，这不是您的职责所在吗？”黎咬牙。
“非也。”僧人指向神庙所在，“我已忘却姓名，不受香火，不接信仰，我与众生并无不同。”
“下山去吧，锦鲤。”僧人摆了摆手。黎只觉散开的白雾重新聚拢，裹挟着他呼吸间就到了山脚。
“雨会停的。”
僧人的最后一句话落在黎的耳畔。
“这只是个开始，锦鲤。”
黎心事重重回到府邸。神灵从不食言，次日大雨果然停了。
百姓们欢呼，先前咒骂神庙神明的人们纷纷道歉，他们将这场大雨的停止归咎于神明的显灵，只不过凡人传达心声到神明耳边总是需要时间，所以晚了些。
但就像神灵说的，这只是开始。
雨停之后……再也没有降雨。
先是大雨后是大旱，百姓们叫苦不堪。
有人想这会不会是因为先前他们祈祷雨停，让神明只听到了雨停，便再也不降雨。
但不论信徒如何祈祷，黎依旧没有办法，他没有第二次踏入神灵居所的机会。
三个月的时间，没有一滴雨水落下，庄稼全数枯死，颗粒无收。人间一片炼狱，多的是人渴死街头，饿死发臭。
黎的府邸还算安稳，他毕竟是个大妖，虽无法拯救众生，但养活府邸里这么几口人还是可以的。
神庙的香火日渐凋零，百姓又渴又饿，哪有精力去攀爬高山。
黎晏看着府邸外的惨样，内心也是一片沉重。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百姓饿着，但官宦和富商们还是吃的满嘴流油，哪怕是天灾面前，人和人还是不同的。
被逼急的百姓开始打杂那些富人府邸，横竖都是死，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抢到一些食物，熬到天灾过去。
一开始是有人成功了，但随着富家人越发警惕，这方法也逐渐不管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百姓们只能整日苦求天降甘霖，但始终没有乌云到来。
不知是谁起的头，有的说是当今圣上残暴不仁惹怒上苍，也有的说是龙王需要祭品。
不论是什么由头，百姓已经没有力气去落草为寇抢劫富人，更没有精力去造反起义，只剩下给龙王献上祭品的气力。
仙山的名声早已远扬，信徒们想神明既然能听到一次，那么就能听到第二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们已经撑不下去，不如派童男童女曲告诉神明，他们的愿望。
仙山下的村庄召集了所有有孩子的人家抽签。一罐子签子里，只有两支的末端涂了红色。抽到红色签子的人家就要奉献出一个孩子给龙王。
黎看着那些人有的因没抽到红签喜极而泣，有的看到红色掩面痛哭。
没有用的，神灵不愿听见，他这个伪神则是无能为力，除非……他能成神。
第一场祭祀自然而然的失败了，神明没有回应，天仍旧没有雨落下。
百姓宁愿相信是祭品没让神明满意，也不愿意去想其他的缘由，更多的人被送上了祭坛，人命让这求雨的仪式像邪神诞生前的盛宴。
黎的眉头紧锁。黎晏看他被这事烦忧，一直没有响起的心声再次响起。
“神啊，请降下一场雨吧。”
黎扭头看向一旁的黎晏，唇微抿，下了一个决定。
黎悄悄回到了神庙，找上了当年救他一命的小和尚，伪装了一道神谕。
小和尚看着平白出现在桌案上的纸，念了一声佛号。
几日后，黎再一次踏入鲲鹏所在海域。浓郁的仙灵之气不减当年，和黎身上的信仰香火相撞，龙门竟有隐隐出现的架势。
与此同时，神庙的僧人在小和尚的带领下走出仙山，领着还有气力的百姓前往海域。
黎晏自然也听到了神庙的消息，他寻找着小少爷，却怎么都找不到。
黎晏找上了管家，管家挠挠头，好一会才想起：“少爷应该已经跟着人群去海域了？”
黎晏又匆忙追上队伍，可人实在太多了，一时半会他无法在涌动的人海中找到黎。
海域的沙滩上聚集着人群，他们看着海面，眼含期望。
小和尚站在最前头，手里捏着那张神谕，指向海面：“今日，会有神龙显世，降下甘霖。”
“神龙？”
“真的吗？”
“我们有救了！”
百姓们喜极而泣，紧盯着海面，等待传说中的真龙。
仙山上的神灵大人看向海域，海域里的鲲鹏双子也被惊扰却没有驱逐外来者。
黎深呼一口气，金红色的鱼尾摆动，在海中穿梭，他的前方，随着百姓的呼声，那若隐若现的龙门逐渐凝视，像一座大山悬挂在半空。
明明他在波澜无波的海面游动，却平白感受到一股阻力。
像回应黎的所想，海水突然翻涌，形成巨浪，将快要靠近龙门的锦鲤推远。
黎咬牙奋力向龙门而去，一次次前进一次次被浪退回。
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百姓的呼声越发响亮，他们看不到龙门，却能看到天色变化，能看到海浪凭空翻涌。
“龙……龙要出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可众人只能看到海浪如高墙筑起又坍塌。
这么持续了半个时辰，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下雨？”
“龙，真的有龙吗？”
“神呐，救救我们吧。”
哭喊声逐渐响起，小和尚在前方扯着嗓子想安抚众人，但他的声音被完全盖过。
又是一道声音如惊雷炸起。
“祭品！一定是龙王还需要祭品！”
“对！足够的祭品一定能让龙王降雨！”
百姓们突然停止了呼喊，他们面面相觑，不是谁的手先伸出去，一个孩子被推出人群，不知所措地背对大海。
被夺走孩子的女人还未来得及哭嚎，下一个孩子也被推了出来。
像按下来开关键，之后不仅是孩子，还有女人，甚至是被挤出来的男人。
“你们在干什么！”小和尚和其他僧人阻拦着，但已然控制不住。
求生的欲望迫使最前面的恶徒拽住小和尚和其他僧人，嘴上还客气开口：“小师傅，你们歇息下吧，我们知道还怎么做。”
说着，僧人们被推进人群，只是几个呼吸，小和尚他们就看不见海面了，只能被百姓推挤着，放眼望去就是撺动的人头。
黎晏也发现了异常，他想到他家小少爷身子骨弱，若是不小心很可能就会被推出去。
“少爷！”黎晏用力大喊，企图找到黎的踪迹。
推搡间，黎晏来到人群的最前方，和小和尚几人擦肩而过。
背后不知是哪个百姓用了力，黎晏被这股力狠狠挤了出去，跌进祭品的聚集地。
“够了吧？”有人问。
“应该够了！”有人附和。
“送他们下去！让龙王看到我们的诚意！”
一个人大喊，紧接着无数人附和。
祭品们惊慌地聚拢在一起。一步步朝大海退去。他们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少见的几个青壮年根本不是恶徒们的对手。
黎没注意到岸边的情况，他此时听不见信徒的祈祷，入眼的全是一堵又一堵高墙般的海浪。金灿灿的龙门时远时近。
这么僵持下去，他这次绝不可能化鱼为龙。
黎看着高悬的龙门，决定放手一搏，多年积攒的信仰香火与修为在这一瞬间爆发，金红的锦鲤在这一刻有了龙的雏形。
岸上的人们只能看见，黑沉的海浪中，金色的龙在穿行，时隐时现。
“龙！真的是龙！”
恶徒们大叫着，一丝丝同类相残的不忍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龙门来收我们的祭品了！”
最外围的人被推入海水中，连反抗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翻涌的海浪裹挟吞没。
黎晏没在祭品里看到黎时，他松了口气，他毕竟不是什么圣人，知道小少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而现在，他再退两步就会被海水吞没，他看向前方恶徒背后的人群。
“希望小少爷不要在这里，看不到这一切。”
海浪中金龙正跃出水面，直指高悬的龙门，突然金龙的龙尾一顿，龙头似有些困惑地回头一望。
这一瞬，金龙跌进了龙门，也看见了岸边那数不清被恶徒们推入汹涌大海的人群。
“他们……在做什么？”
黎还未来得及思索，阴沉的天空电闪雷鸣，被他跃过的龙门破碎，化为金色的粉末涌入劫云，形成道道化龙的劫雷。
“龙王显灵了！要下雨了！”岸上的恶徒大喊，“我们的祭品，龙王收到了！”
黎的目光落在海面上时隐时现的挣扎人群上，有些人已经浮不起来，还有些人在拼命求生，他看到了熟悉的衣衫，那是他专门找人给黎晏做的，袖口和衣摆都绣着金红色的小锦鲤。
“黎晏！”黎顾不上黑云中的劫雷，龙尾一摆就朝黎晏的方向而去。
仙山上注视一切的神灵叹了口气，冰凉的眼眸中出现一丝悲悯。
“天道无情。”
神灵大人的思绪飘远，当年锦鲤出现在神庙时他便察觉到了。千百年来有数不清的妖物想借人间香火成神，这锦鲤不过也是其中一个。
只要不引起争斗，神灵大人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正让神灵大人注意到锦鲤的人是黎晏。
神灵大人已经数不清多少年不接受信仰香火了，他早已听不到凡人心愿，可在黎晏踏入神庙，虔诚跪拜在蒲团前叩首时，他听到了。
听到了少年虔诚的声音。
“愿我的神明心想事成。”
黎晏并非没有愿望，只是他所求皆为黎，黎听不到，这虔诚的心愿便全进了神灵大人耳中。
凡事皆有代价，黎想成神，黎晏想要黎心想事成，天道听到了，便来收取代价了。
神灵大人看向天上的劫云，又是一声长叹。
劫雷追着金龙，金龙奔向海面起伏的少年。
在黎晏要被吞没前，金龙托举起了黎晏，但黎忘记了，他的龙身是虚幻的，他本体还只是一尾小鲤鱼，根本不可能托起一个人族。
妖力刚才已经够用尽，黎现在连化人都做不到。
黎晏却清醒了不少，他看着突然撞入怀中的锦鲤，那金红色的花纹和他袖口的一模一样。
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黎晏露出温柔的笑容：“少爷，找到你了。”
黎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催动妖力，哪怕是一丝也好，让他将黎晏送上岸。
黎晏的目光则落在不远处疾驰而来的劫雷上，喃喃叹息。
“原来，我的小少爷是龙啊。”
明明抱着是一尾锦鲤，黎晏却真心实意的说出了龙。黎原本虚幻的龙身因这一句话逐渐凝实。
“原来，小少爷就是我的神明。”黎晏不顾对方的挣扎，脸贴着金红的锦鲤，只能感受到是冷冰凉，他有些遗憾。
就在刚才他说出龙这个字后，哪怕他是个凡人，他也感受到了生机的流逝。
黎晏想起来自己许下第一个愿望时，出现在耳边，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完成神明的愿望，你付得起代价吗？”
黎晏笑了一下，在天雷落下的瞬间，拥抱住黎，凡人之躯被天雷贯穿，却硬生生扛住了。
“小少爷，你是我见过最漂亮心善的神龙。”
黎挣扎着，却什么都做不到，天雷一道道劈下，将俊朗的少年劈得粉碎才落在堪堪凝实的金龙身上。
雷光淬炼着龙鳞，重塑黎的血肉，金红色的龙角缓慢长出。
“龙！龙王！真龙显灵！”
岸边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响亮，黎本想借万民之口讨封让自己化龙的机会更加几分，却不想会让黎晏送了命。
当金龙的最后一点凝实，化龙结束的瞬间，劫雷散去，几月未下的雨从天空中倾盆而下。
“下雨了！”
“龙王降雨了！”
岸上的人们欢呼，金龙则隐没入大海之中。
许久，在无人的一处角落，有个少年狼狈地从海水中走出，黑沉的眼眸阴鸷地看向仙山。
在院中打坐的神灵大人抬眸注视院外的不速之客。
刚化龙的黎恶狠狠盯着天生的神灵：“为什么！”
神灵大人沉默不语，眼中仍旧是悲悯：“这便是成神的代价。”
“成神为什么要黎晏的命！”黎愤恨质问。
“锦鲤。”神灵大人神情淡漠，他起身靠近黎，“天道无情，你对黎晏投入的关注太多，他便是你成神的劫。”
黎怔愣原地。
“天生神灵退位舍弃香火，无数精怪妖族渴望成神攀登大道，但成功者寥寥无几，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吗？”神灵大人注视着黎，“神必须和天道一样，无情方能包容苍生，视众生为平等。”
“狗屁的众生平等！”黎指向自己，“若真的众生平等，凭什么你生来就是神灵，凭什么我这样的锦鲤要费劲千辛万苦才能开灵智！凭什么成神的是我，付出代价的是黎晏！”
神灵大人闻言，摇了摇头，指向海域的方向：“不只是黎晏，从大雨落下那日开始，死的每一个都是你成神的代价。”
“供奉你的凡人，每一个都是你成神的基石。”
神灵大人的话狠狠砸在黎的心上。
“你完成的每一个愿望，获益者都要付出代价，先前没有收取不过是不到时候，后来你入了天道的眼，天道便来收取代价了。”
“天生神灵会退位舍弃姓名，不再回应凡人心愿，这便是缘由。”
“我不信。”黎恨声道，“我会找到他！”
说罢，黎转身便走。
神灵大人叹息摇头：“既要成神又要七情六欲，贪欲太重。”
黎下山后，雨还在下，方才在海域的百姓手里几乎都拿着碗和盆接着雨水。
神庙的小和尚和其他僧人满身狼狈，他们沉默地绕过那些百姓，垂着头朝着仙山神庙而去。
黎看着这一切，他听到了小小的悲鸣，那是丧生在大海的人的亲属发出的。
黎的脑中有两股声音拉扯。
一股在说，他不应该牵扯进来，这天下每年死那么多人，要么死在权贵阶级手里，要么死在皇权争斗手里，他只是个妖，当初只护住黎晏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救这天下苍生。
另一股在说，成神是他的夙愿，现在他是神，神不该将目光投在一个人身上，世人善恶自有因果轮回报应，由阴曹地府管辖，他的责任就是拯救天下苍生，苍生不分善恶。
黎被两道声音吵得脑袋疼，忽得他发出古怪的笑声，捂着嘴的手微微松开，渗人的笑声从指缝中溢出，抬眸他看向天。
去他的天下苍生。
该死的天道，把黎晏还来！
天空中褪去的劫雷又响了一声，像在嘲笑黎的不自量力。
黎回到了自己变出的府邸，用银两遣走了所有仆从。看着满屋清冷，黎只带走了那日扣在黎晏头上的锦鲤面具。
最后，黎看了眼这座他曾经守护过的城，嘴角又溢出森冷的笑容。
他从不需要祭祀，仙山上那位更不需要。
这些人，不需要善神。
黎望向仙山，原本只笼罩山顶区域的白雾在这一刻蔓延而下，盖住神庙，越过山腰，布满山脚。
从此以后，仙山除了神庙的僧人，只进不出。
黎晏在成神讨封中，被劫雷劈碎了魂魄，黎当时强留了一缕，温养了百年才送入轮回。
因有因果牵扯，黎找了百年多，才寻到黎晏的“转世”。
这一世的黎晏投胎到了没落的书香门第。
黎用术法幻化了自己的身份，与黎晏一家做了邻居，自小与黎晏一同长大。
和悠闲的黎不同，黎晏从降生就背负着使命。为了光耀门楣，让家族回到曾经的鼎盛，黎晏的父亲自小就给黎晏请十里八乡最好的夫子学习。
黎晏也是争气，一路向上而去。其中也少不了黎的助力。
十七八岁时，黎晏过了乡试，高中解元，成为举人，再过几个月便要去京城参加会试。
黎晏那日兴高采烈地来同黎报喜。
黎听闻这消息，也是露出笑容：“晏哥你本就聪明，金科状元也非你莫属。”
黎晏挠挠头：“京城人才济济，我还差得远。”
黎笑而不语，眸光闪动。他会让前世死在海里的黎晏今生获得想要的一切，名利，财富，只要他想要的，作为他的神明，都会满足他。
黎晏出行那日，黎不放心，便决定同往。
黎晏看到路口处身着红衣，腰间配剑，打扮着像个江湖侠客的黎，忍不住打趣道：“黎弟这模样真俊。”
黎也是挑眉轻笑。
两人一路还算平安，只是越靠近京城，黎蹙眉次数就会越多。
黎违背天道规则，即使成神也在被天道时不时暗算，他硬要护住黎晏，更是触怒天道。如今他要靠近人皇所在，更要助黎晏扶摇直上，天道怎么可能允许。
在进入京城的前一夜，许久不见的仙山神灵再次出现。
“锦鲤。”手执佛珠的僧人在黑暗中都散发着光辉。
黎不耐地皱眉：“你来作甚？虽然我当初在你的山下了个只进不出的术法，你不也改了改，保下了那群人吗？怎么？来找我算账？”
神灵大人漆黑的眼眸凝望黎，却不是在看黎，像在透过肉身，注视那动荡不安的新生神魂：“世事两难全，锦鲤，回头是岸。”
“回头？”黎哼笑一声，“回你的仙山神庙鸠占鹊巢继续给所谓的苍生完成愿望？还是说你能让我回归妖族的身份，被人族打杀，被妖族吞吃，被你们这些天生的神灵讨伐？还是让我学你这样，放弃香火信仰，避世不出？”
黎嗤笑一声，指向一处黑暗，那位置再过百米左右是黎晏的歇息处：“我自是想过像你这般闲云野鹤的，但天道让吗！”
神灵大人又是一声叹息，手中的佛珠被他抛起，稳稳地落给黎：“也罢，锦鲤，你既意已决，我不再劝。”
“成神不可逆，代价已付，绝无讨回的可能。”神灵大人眼中悲悯闪现，似想起他还未放弃姓名前的那些个好友，其中有半数都已陨落，“愿你得偿所愿，锦鲤。”
黎目送神灵大人离开，手中的佛珠还带着神灵身上的温度。
第二日，黎跟着黎晏踏入京城，就明显感受到自己的神力被压制削弱了。
黎晏则很是争气，果真高中，又因相貌出众，被钦点为状元郎，更是在京中得了差事，带着父母定居京城。
黎也找了个由头，跟着在京城定居。
年年岁岁过去，黎晏一路高升，遭受了几次暗算，都被黎挡住了。
黎晏二十五岁时，皇帝下旨赐婚给黎晏，对方是个家世相貌都顶号的女子。
黎晏与那姑娘见了一面，俊朗的脸也是悄悄红了。回府后，黎晏也如同当年高中解元和金榜题名般和黎报喜。
黎当时正在花园中，躺在贵妃榻上抿着佳酿，闻言又是笑了一声，打量黎晏，似是醉了：“恭喜晏兄了。”
黎晏没察觉到黎的异样，报完喜后就匆匆离去。
黎看着黎晏离开的方向，另一手捏着神灵大人留下的佛珠，只见一颗变得嫣红。
变故发生在黎晏大婚那日。
街上十里红妆，百姓喜气洋洋，黎自然也是受邀前往，看中央的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手中始终捏着那串佛珠。
礼成后，新娘去了洞房，黎晏在厅内与其他人推杯换盏。
走到黎面前，黎晏亲自倒上一杯。
黎盯着那杯酒，嘴角带着笑容：“晏兄，这酒可是专门给我的？”
黎晏端着笑容：“黎弟，这是陛下亲赐的上好陈酿，只此一坛，今日我只同你一人饮。”
黎笑了一下，没再多言，接过杯盏就是一饮而尽。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宴上的客人离去不少。黎趴在桌案上，似乎已经醉晕了。黎晏无奈摇头，招来两个小厮：“扶黎公子去客房休息休息。”
两个小厮领命，搀扶着黎离开。
四周安静下来，唯有风声和两个小厮的呼吸声。
走到僻静处，忽得有几声破空音，两名小厮似乎早有预料，松开黎往后急退而去。
早已埋伏在此的人一一出现，衣袍上绣着的花纹是朝廷的钦天监。
“大胆妖孽，混入京城，是何目的！”领头的人目光如炬锁定黎。
黎如今法力被人皇所在压制，周围又早已不下钦天监设置的阵法，真叫一个插翅难飞，但他本就没想跑。
“妖孽？无凭无据。”黎冷笑一声，环顾四周，根本没将这群凡夫俗子放在眼里，属于神的威压就将周围的人半数按跪在地上，只有钦天监的人还站着。
“妖孽，你天道不容，今日我等就替天行道！”领头的人又是一声大喝，当即剑出鞘，和其他钦天监的人朝黎冲去。
黎上有天道压制，下有人皇之气制约，这群钦天监的人暂时与他打了个平手。
哪怕是得道升仙的人也绝不可能是神明的对手，更何况这些钦天监的人只是有微薄修为还未成仙，黎的胜出只是早晚罢了。
就在黎要处理掉碍眼的人只留下领头人时，突生变故，有一柄利刃悄无声息从身后刺来，直接贯穿他的胸膛。
黎愕然回头，就对手黎晏冷然的脸。
“你……”黎似想说些什么，可贯穿胸膛的利刃打了个圈，直接将他的心搅碎。
直到黎瘫软倒下，一副没了气息的模样，黎晏才抽回长剑，对钦天监的人行礼：“大人，下官来迟了。”
“不，黎大人，你来得正好。”领头的人长舒一口气。
双方布局已久，见目的达到都露出笑容，开始商讨后续事宜。
黎的尸体在地上缓缓化为一尾金红的锦鲤，不知谁踢了一脚，引得其他人发笑。
所有人都没觉察到，在他们背后那棵最高大的树冠之中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头生龙角，身着锦鲤袍，眸光冰冷地注视一切，他手中捏着一串佛珠。褐色的佛珠此时全数变为红色，被少年轻轻一捏就化为灰烬。
黎凝视着黎晏，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熟悉，却什么都没有。
许久，黎看着下方的人抬走那具锦鲤尸体，唇齿间逸散出冷笑，他抬头看天：“天道不仁。”
像回应黎的话，天空中劈下一道雷，直直落向黎。
黎已站起身，龙角在黑夜中褪去金色，和他曾经酷爱的金红衣衫一起化为浓重的黑红。
“你不愿还我，我便自己来取。”
“神我要做，人我也要！”
黎神情阴鸷，雪白的面容在黑夜中如鬼魅，随着他这一刻的入魔成邪神，落下的天雷打在他身上尽数被吞噬，成了他的力量。
刚离开的钦天监和黎晏直觉不对，纷纷抬头，这一眼，所有人愣在原地，呆滞地看着空中。
黑色的龙盘旋在空中，电闪雷鸣，大雨如瀑，天空像被撕裂无数道口子，九重天似塌陷了，数条天河倒灌而下。
“这……是什么？”有人喃喃开口，连逃跑的心思都没有，因为根本无路可退。
雨水吞噬了京城，涌向四周的城镇，神明的怒火不过呼吸之间就能吞噬一切。
在漆黑的海水中，黎抓出来一人，他的手掐着对方的脖子，漆黑的眸子看触及对方的面容时，流露出一丝怀念，但这丝心软很快就被怒火淹没。
“他的姓名，他的神赐，他的一切，舒坦吗？”黎盯着“黎晏”，发出森冷的笑声。
“黎晏”根本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惊恐地盯着面前的精致少年。
黎的指尖点在“黎晏”的眉心，“黎晏”的面容顿时扭曲，灵魂仿佛在被拉扯撕碎，一缕缕白气从他身体里溢出。
黎小心翼翼在白色的魂魄中剥离出属于真正黎晏的金红色残魂。
这残魂被他温养多年，此时是一尾金红锦鲤的模样，一脱离白色魂魄的桎梏就如鱼回大海般扑进黎怀中。
毫无价值的“黎晏”被黎丢进黑色的雨水之中，黎掌心托着那尾金红锦鲤，看向漆黑的苍穹。
“天道，你的轮回路不让他走。”
“我便自建一条轮回路！”
这场大雨下了七天七夜，京城的人无一幸免，周边城镇也被波及不少。等天空放晴，雨水褪去，才有人过来探查，却只能看到浮肿的尸体和巨大的刻在皇宫上的龙爪印。
陨落的皇族很快被其他人取而代之，为了合理自己登基，新的皇帝看了钦天监仅存的竹简，秘密传下谣言，说前朝想弑神长生，触怒神明，被降下神罚，这才一夜之间彻底消失。
仙山没有遭受此次灾祸，但有个靠打渔为生的小村落流传起一个故事。
故事的起因，这村子里的一户人家中的男人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看不清样貌的仙人，仙人给他讲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仙人的故事里，在村长正对的那片海域住着上古神兽鲲鹏，鲲鹏不问世事，充裕的仙灵之气无处施展，便诞生出了一个新生的神灵。
新生的神灵住在海域上的一座神秘岛屿里，凡是找到那个岛屿的人，只要在岛附近的海中捕捉到一条鱼，然后找到居住在岛中某处的神灵，烤出让神灵满意的鱼，就可以让神灵为自己实现愿望。
男人醒来后，这个梦并没有随着他的清醒消失，反而日复一日重复着。
最终，某一天，男人被梦境蛊惑，他嘱咐了家人，带上食物，独自出海寻找起那座住着神灵的岛屿。
没人知道男人有没有找到，也没有人知道男人是死是活，唯一回来的是载着男人出海的小船。
那艘船上空无一人，却装满金银珠宝。
村民们看到这神迹，纷纷将神灵的故事传了下去。
数不清的人想要找到渔仙岛，却全都无功而返，还有不少人丧命。就在有人开始质疑渔仙存在的时候，故事最初的男人回来了。
男人穿着锦衣华服，归来那日身后有仙娥相送，惊羡一群人。
男人带来故事的后续。
岛屿上的神灵名为黎，他不喜人打扰，因此封闭了仙岛，但允许凡人祭拜。
只要供奉黎神，向黎神潜心许愿，黎神便会有求必应。
村民们将信将疑，供奉起黎神。
男人并没有说话，这个村子在一夜之间暴富，好运从四面八方而来，村长当即改了村民为黎神村。
黎神的故事就此从黎神村扩散。
故事随着口口相传变了好几个模样，始终没变的是，只要向黎神虔诚祈祷，黎神必定有求必应。
故事传到千里之外，有朝圣者想来瞻仰黎神的起源地，就这么跋山涉水数年来到仙山脚下。
朝圣者满心欢喜，却不想打听了一圈，只能听到黎神的名字，却寻不到黎神村。
很久之后，才有个老人想起来这么个地方。
老人家抽了口旱烟，目光看向海面：“你说那儿啊，胆太肥了，拿好心的黎神做村名，都拿了天大的好处还不知足，这不没几年，整个村子都被海啸带走了。”
朝圣者有些失望，但也只能离开。
过了几百年，黎神也成了神话中的一个。和其他有名的神佛相比，黎神太过普通，渐渐就被世人遗忘了。
又不知多少年过去，凡人开始念叨着破除封建迷信，黎神的故事彻底消失在世间。
只是在黑夜中，总有黑影流窜，依附在不同的人身上。
这些人毫无关联，或老或少，只有一个相似之处，他们都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听过“守护灵”吗？”
而在黎神故事里的仙岛上，穿着锦鲤袍的少年眉眼精致，他赤足走在沙粒上，周围浮动着数不清的黑影，密密麻麻的愿望从黑影中传出。
少年面无表情听着，那些愿望落在他身边，一个个都化为黑色的泡泡被戳破，溢出金色的运气。
金色的运气被少年喂给掌心托举的金红锦鲤，无数签订成功的契约消失在空中。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个故事）人与妖与邪神
，还差 